顧望陌頭無紅紫,碧野青山好顏色。
是芳菲已隨春歇去的時節了,蔥鬱漸漸在天地之間鋪展,消沒了萬紫千紅。正如長安城外的灞橋是惜別之處,晉陽城郊,崛圍山下的珍重臺往往也是遠行者與知交好友最後揮手告別的地方,不同的是,這裡沒有絕勝煙柳依依絮飛,有的是羣山宛轉樺林遍坡,站珍重臺上,恍覺翠色如流,彷彿隨時傾瀉而下將人淹沒。
周人惜別時,往往會以詩詞唱和,但據珍重臺石壁上,那些文人墨客興之所致揮筆遺留的墨跡看來,約是因這處景緻的壯闊,較少傷感之句,更多的是豪情遠志。
十一娘此時輕聲誦出也不知哪人的墨書。
“恨不由此碧濤去,再送郎君三千里。”
這句詩淺顯易懂,艾綠聽後,不由驚歎:“三千里,那得到什麼地方了?”說完又仔細盤算,肯定道:“這郎君應是要去敦煌!”
阿祿不由啞然失笑:“詩裡雖說三千里,不過代比路途遙遠而已,可不能這麼算,再說距離太原三千里開外,不僅僅限於西去,比如廣州,也有這麼遠路程。”
艾綠卻與阿祿較上勁來:“廣州眼下可是被衡州叛軍佔據了,此人若往,豈非是附逆?哪裡還會寫在這裡作爲罪證!”
阿祿被駁,一時又不知怎麼說服艾綠,竟脫口而出:“你這丫頭,簡直就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一文盲。”
艾綠忽閃着兩眼:“這是什麼意思,尤其文盲二字?”
十一娘原本不想搭理兩個丫頭無傷大雅的爭論,可這時也被阿祿的新鮮說法吸引,加入進來:“關於‘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八字,大約是指有勇無謀,‘文盲’二字,彷彿是指大字不識,只這說法我卻是第一次聽說,是否阿祿你自創?”
阿祿倒也老實:“婢子哪有這大本事呀,還是當年聽謝六娘說過。”
艾綠急道:“我笨是笨,也不是大字不識,艾綠兩字我就會寫,碧姐姐還教過我千字文呢,寫得雖不好看,卻也認得字!”
阿祿當然不會與艾綠計較,見這孩子急了,連忙笑道:“怪我口不擇言還不行?小艾莫氣。”
艾綠本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聽阿祿妥協,立即轉怒爲喜,挽了阿祿的胳膊,“姐姐”喊了七、八回,說說笑笑好不歡樂。
突地又喊道:“有人來了!”
不似長安灞橋,除送別以外,不乏文人墨客及紈絝子弟們郊玩,珍重臺距離晉陽更遠,再者眼下又非春花浪漫與黃櫨秋燦的季節,此時此地對於玩客並無太大吸引力,再者今日是晉陽城放市日,商賈出入甚多,導致城門處驗行繁忙,商隊之外的遠行者一般都會避開放市日,此時又已臨近傍晚,即便商賈出城,也在天黑前趕不及下一驛處了,故而珍重臺前行人稀少,也就只有晉王妃一行仍在。
阿祿聽艾綠這一聲喊,雖說她根本沒察覺任何響動,下意識斷定道:“殿下總算來了。”
“不是殿下!”艾綠一口斷定。
這回換阿祿不服氣了:“我就不信,光靠馬蹄聲,你也能聽出非殿下而爲他人。”
艾綠嘻笑道:“因爲來人不是出自城中,而是正要入城。”
說道便向前一指,指尖朝向處卻莫說人影,連鬼影都不見。
直到百餘息後,方見官道轉向之處,繞來一行車馬,阿祿不得不服氣了:“小艾這耳朵堪比無睱靈敏。”
艾綠卻衝阿祿颳了颳了臉:“姐姐這是還在忌恨盤青呢!”
原來晉王送給十一娘這一雙獵寵,雖說不會攻擊玉管居婢侍,卻又不知爲何,盤青尤其不喜阿祿,有回阿祿晚上睡不着覺,無聊起來閒逛至蓮池邊,盤青便埋伏在陰暗處,見阿祿過來,才猛地撲上前去,把阿祿嚇出了心理陰影,好一段時間,青天白日都不敢隨意亂逛了,故而阿祿就此忌恨盤青,提都懶得提這頭邪惡小虎。
兩個婢女說說笑笑,互相打趣,十一娘卻在注意來人。
這一行兩輛馬車,前頭一輛是馱運物資的板車,後頭一輛也顯然租賃——車行徽標一目瞭然。
又有三人三馬,打頭那一個,赫然竟是“熟人”。
只十一娘既能看清那人眉目,這時再以幃帽遮擋已經遲了,她乾脆故作不識。
卻不料當先一騎那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竟然在珍重臺前下馬,上前舉揖見禮:“晉王妃。”
十一娘這回是真驚訝了。
“草民從長安來,數年之前曾路遇晉王妃。”那人說道。
“原來如此。”十一娘微微一笑,卻並沒有更多客套,那人也不再攀談,一禮後仍然往晉陽城行去。
十一娘這才交待阿祿:“算時間,殿下也快到了,爲防萬一,讓親衛藏身暗處,你們也帶上幃帽。”
說着自己也不例外,讓青幃遮掩容顏。
她認識剛纔那人,但那人卻不知她認識他。
楊懷犀,這名姓當然不算聞名遐邇,但此人卻是賀湛、王寧致業師蔣渡餘曾經門生,雖出身貧寒,卻天資聰穎,一度甚至被蔣公視爲派繼弟子,可惜當年蔣公獲罪時,楊懷犀年方十四,聲名未揚便必須銷聲匿跡。
蔣公臨終之前,曾交待賀湛打聽楊懷犀下落,也是認爲此人或許可助“帝星”大業,不料賀湛頗廢一番功夫,竟然察明楊懷犀暗中投誠蜀王,爲謹慎故,一直便未與此人聯絡相認,只一回,與十一娘出遊時恰巧遇見楊懷犀,雖未曾招呼,事後賀湛卻如實相告:“據先師所言,楊師兄智計過人,但萬萬不料他竟然投誠蜀王,只怕將來會與咱們爲敵。”
不過賀湛最近一封書信,也說明楊懷犀不知何故又再銷聲匿跡,想不到這人竟然來了太原。
十一娘這時還不好斷定楊懷犀是否藏奸,但她也沒必要立即遣人盯梢,晉陽城如今可謂盡在她掌握,只要楊懷犀一日還在城中,就不怕失其動向。
而十一娘今日之所以藉口巡訪來到珍重臺,卻是當真因爲要送行。
不過即將離開的人,這時大約剛剛混出城門,落後送行之人久久。
正是晉王賀燁。
而十一孃的送行當然不是出於自願,畢竟她這晉王妃的行動可會引人矚目,而晉王這回出行必須喬裝打扮掩人耳目,萬萬不能被毛維等等耳目察覺,但十一娘實在不能抵抗昨晚晉王殿下的軟硬兼施,不得已才答應送行,故而她今日一早出門,裝模作樣往城郊巡看一遍,還去了一趟崛圍山上多福寺禮佛,遊山玩水一路過來,裝作在珍重臺歇息,因這處還算開闊,不便盯梢,跟了她大半日的耳目終於撤退,才能方便她與喬裝出徵的賀燁話別。
但這時十一娘仍然覺得晉王殿下如此兒女情長的要求實在是樁麻煩,心頭不無抱怨,完全沒有依依惜別的情態。
這晉王妃,當得可真不容易!
不知不覺,又是兩刻過去,金烏已向西沉,身後紫陌終於才傳來馬蹄聲聲,十一娘轉身回望,但見身着親衛服飾的一人迎着落日而來,十步距離處飛身下馬,眉眼自然不是她所熟悉的模樣了,但那略帶戲謔的神情,以及沒有着意收斂的氣度,還是讓她就算隔着青幃,也能從那陌生的面容上認出確爲“故人”。
“殿下眼看已近傍晚,王妃尚未回府,憂心忡忡,故遣屬下前來迎候。”那人偏偏還在裝模作樣。
十一娘不由擡眸看向通往晉陽城的大道。
難道賀燁就算喬裝成親兵,還是被耳目盯梢了?
卻忽然被“親兵”侵犯,拉進懷中。
“王妃也太過小看我了吧,這一身本領,若連毛維那幾個廢物都不能擺脫,還謀什麼反呀,不如洗乾淨脖子躺在斷臺頭上等人來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