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沒有什麼轉折、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描述。
但安南卻從艾薩克那平淡的敘述中,體會到了當時還幼小的艾薩克的絕望。
在最渴望知識的時候,卻被硬生生關上了求知之門。
“在那之後呢?”
安南忍不住詢問道。
“怎麼說呢……”
艾薩克停下了腳步。
他擡起頭來望向天空。
丹尼索亞的天空碧藍如昔。
就如同昔日他被鎖在小黑屋中,從窗戶中向外看到的天空一樣。
“我當時的心……甚至是充滿憎恨的。”
艾薩克低聲說道:“我當時一度想要死——想要撞死在桌角上,讓他們一家沒法在用我拿到錢。我的叔叔或許還會爲我報仇……但我怕疼,所以沒有這樣做。
“後來我轉念一想……我就算是死,也絕不應該放過他們。因爲說到底,我並不欠他們的,反倒是他們欠我的。
“——哄我拿出錢來的母親;將錢全部奪走的繼父;嘲笑我‘書呆子’的弟弟妹妹們;不希望我出事而‘要不到錢’,就將我關起來的外祖母……我甚至想要一把火點燃我的房間,把自己和他們所有人都全部燒死。
“或許在某條未來中,我的確已經這樣做了吧。畢竟那份憎恨實在是太過濃烈而逼真,就像是切開的腹部中滿溢的內臟氣息般令人作嘔。
“我當時甚至一度懷疑……懷疑我是不是已經殺了他們、被關進了監獄。並因此而發瘋,產生了幻覺,認爲我還沒有做這件事……
“但最終,我還是鎮定了下來。因爲我看到了我房間中的那些書。
“——我想,如果我將這房間燒盡的話,它們也會被燒掉吧。多少我還有機會能看書,而說不定還有哪個地方,有孩子和我一樣渴望知識、卻連書都買不起。
“於是我想,如果我實在沒法上學的話……就自學。”
艾薩克的聲音鏗鏘而堅定:“我那些買到的書,其中有不少知識都是我們還沒有學到、沒有接觸到的。我買那些書,一部分是‘迫不及待’、另一部分則是爲了向同學們炫耀我的才能——看吶,我甚至能看如此高深的書。
“當然,我其實看不懂那些書。即使能看懂一些,但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反正我無法出門。於是我專心鑽研數學,就這樣過去了一個月……我的叔叔還是沒有打錢來。”
說到這裡,艾薩克的聲音逐漸變得縹緲:“於是,我的書被他們拿去賣掉了,一本不剩。
“賣掉的錢,一部分用於償還果園的債務。而另一部分,則被用於給我的妹妹慶生——我被分到了一根雞腿、一碗火腿湯,用於鼓勵我的‘貢獻’。但我根本吃不下去,我甚至覺得噁心。
“於是我將它們扣在了我妹妹的頭上。而那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捱打——但我看着她哭出聲來,卻只是想笑。於是我一邊捱揍,一邊大笑出聲。
“或者是那笑聲太過難聽吧。我的繼父對我產生了恐懼、不敢再揍我。我只是被關在了小黑屋裡——這次連食物都只有一半的分量,連鯨油燈都沒有、更不用說有燈才能用的草稿紙了。
“但我早有預料。”
艾薩克說着,臉上竟是露出了一絲笑容:“我早就猜到,他們早晚會將我的書賣掉。我在那一個月中,其實早就將它們差不多背過了。
“即使沒有書、沒有筆、沒有光,他們也無法阻止我繼續學習下去——至少在我將那些知識消化完畢之前,是這樣的。”
“於是,我就在漆黑無光的小房間中,我閉着眼睛、用想象力構建出公式。我想象有光組成文字,在我面前浮現而出……我的想象力很好,這些數字飛快的變化、也不會崩潰。
“直到有一天,在我本能的伸出手來、如往常一般、像是筆一樣在虛空寫下‘數字’的時候。
“——那‘數字’所映出的綠光,在黑夜中照亮了我的手指。”
這是屬於“巫師”的才能。
安南立刻聽了出來。
因爲極其強烈的渴求、異常清晰的渴望,還是個少年的艾薩克無師自通的成爲了一名“巫師學徒”。
根據艾薩克的敘述,他的繼父顯然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那種類型。如果無法壓制他的話,他根本不會在乎連姓氏都與自己不同的、“妻子的上一任丈夫生下的孩子”。
作爲艾薩克母親的青梅竹馬,艾薩克的母親原本是應當與他結婚的。但最後她卻嫁給了擁有更好的才能、更爲俊美的容貌與血脈更爲高貴的“弗拉梅爾”。
安南甚至能夠想象,艾薩克的繼父多半會罵他“精靈雜種”之類的話。
畢竟艾薩克僅僅只是存在,就證明了他的失敗——他並非是贏得了艾薩克母親的獲勝者、而是一個備胎。
即使艾薩克的親生父親已經死去多年,他依然沒有得到艾薩克母親全部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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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他甚至需要艾薩克叔叔給的錢、才能予以謀生。
他的自尊心已經完全失衡,即使再做出更過分的事也有可能……
“從那之後,又過了一個月。我那繼父終於得知了我的叔叔已經去世的消息……我相信他那時應該也是絕望的。”
因爲他借來的錢,已經註定還不上了。
一旦被人得知,那麼就算他重新轉賣果園、也只會被人故意壓價。最終無論如何,他都會負債累累。
“於是,他就將我送到了賭檔。以‘弗拉梅爾’血脈爲噱頭,他希望能用我抵債。理由是‘有個人爲了他而每個月打一筆錢來’。但我相信,他其實只是因爲我沒用了,而想要趁機處理掉我而已。”
艾薩克的嘴角微微上揚,臉上掛着嗤笑:“但賭檔並沒有這種好事可言。賭檔可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而真的當鋪又不可能接受這麼一個大活人。
“於是賭檔將我換成了一筆籌碼,讓他去賭。結果自不用說——他不僅賠了個精光,甚至把自己的命也搭了進去。黑耀之塔可就缺這種死掉也不用擔心的‘教學工具’呢。
“而他一直以來都是老賴,自然不會願賭服輸。於是他就找了個機會,溜了出來……就像是那個人一樣。
“賭檔的檔主顯然不缺他這麼一個大活人。於是追上來的打手們,根本就沒有手下留情——而是將他活生生打死在了街上,用賣魚的鉤子穿過肚皮、掛在了樁子上。用於告誡其他的奴隸們,不要想着逃跑。
“但我比他值錢多了。那位檔主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讓我看着他被一拍子一拍子活活打死。檔主對我說,孩子比成年人值錢。他不會把我賣給黑耀之塔。
“然後他問我,‘你有什麼想說的嗎?你有什麼擅長的嗎?你有什麼特別的價值嗎?再不說的話,可能就來不及說了。’
“於是我就冷靜的告訴他,‘那個男人把我賣賤了’。於是我在他面前展示了我領悟的法術。
“那時,他是很喜悅的。檔主跟我說,他可以資助我去巫師塔學習,前提是要和他簽訂一份畢業之後回來服務他六十年的契約。還問我想要去哪裡。”
“……你當時說,你要去翠玉塔?”
安南詢問道。
艾薩克輕笑一聲:“當然不。
“我跟他說,我要把自己再賣一次。價錢就是‘弗拉梅爾’的價值,與‘會法術的弗拉梅爾’的價值的差價。
“——而我拿着這份籌碼,在他的賭檔裡把我自己重新贏了回來,還贏了一份學費。我當然不會想要再回到丹尼索亞神學院……我既然無法成爲雅翁的主教,就無法獲得權力。我還會被人傷害,就如同之前一樣。而一名數學家,根本什麼都改變不了。
“我想要獲得切實的力量——我想要成爲一名巫師。
“那位檔主輸了錢,卻沒有難爲我。他反而認真的給我解釋了剛剛結束的‘巫師戰爭’,告訴了我各個學派的分別、與我一同挑選了合適的學派。他還給我贈送了一份路費,派手下護送我出城……一直把我送到翠玉塔前。
“他跟我說:‘你一定要讓這個操蛋的世界變得更好。這個承諾,就是你賣給我的東西。’”
艾薩克那翠綠色的瞳孔中,彷彿燃着火焰:“我一直記得這個承諾,也記得他的名字。
“他叫達瑪斯忒斯·灼牙。一位‘灼牙’家族中的失敗者。曾經熱血沸騰想要努力改變世界,但最終選擇同流合污的……罪人。
“他雖然犯下諸多法律,但丹尼索亞的法律並沒能懲處他——因爲在他把我送出來之後沒幾年,他就被自己的仇家找上門殺了。滅了個滿門。”
“……再後來呢?”
“後來……”
艾薩克深邃的湖綠色瞳孔望着外面:“我或許成功了,也或許失敗了。我的確讓這個世界變好了……但或許它也沒有變得太好,或許它曾經比我所見的更糟。
“但我其實已經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努力過了。我失敗了。我不是神明。我拼盡全力,也只能到此爲止……”
艾薩克說着,有些期盼、有有些迷茫的看向安南:“但我想,你應該是不同的……陛下。大概是不同的。”
安南沉默着,微微握緊手杖。
隨着他的思考,安南的瞳底微微燃起光芒。隨後便在第一時間,被他的戒指吸去。
他沉默了許久,突然開口。
“你還記得那個賭檔的位置嗎?
“記得的話……帶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