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良茲努哈。
安南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還是在他當初剛進入“噩夢:畫廊”的時候。
他當時在阿莫斯的書房中,看到過一些禁書。
其中在《信仰這些神明有危險》中,安南第一次看到了格良茲努哈·凜冬這個名字。
格良茲努哈在這本書中,將骸骨公吹成了第三紀的古老神明。他的原話是“在第三紀新出現的僞神”——事實上,如果將整個巨人之國的歷史算上,差不多的確是從第三紀開始的。
然而骸骨公作爲個體,他其實只活了幾百年而已。
這種僞裝,顯然是爲了給讀者製造一種“他都活了這麼久、肯定有其他人已經用過這個儀式了,如果出事的話應該早就成邪神了”的安全感。
之後,格良茲努哈一邊在這本書中講述着“骸骨公的儀式都具有誘騙性、每進行一次儀式下一次都會付出更多的代價”,而另外一邊卻又寫了“每次進行儀式時具體如何選擇收益最高”的攻略,以及儀式生效之後如何切斷。
這就給人一種錯覺——雖然骸骨公的儀式非常危險,但如果我遵從這本書上的內容、嚴格按照攻略走,那麼就等於是可以白嫖好處而不付出代價。
但這當然不可能。
如果真有這樣的好事,也肯定不是這種剛接觸神秘知識的新人能夠了解的;退一步講,假如這書上的內容正確無誤,但骸骨公又不是傻子——
這種印刷版的“暢銷書”早就流傳到了世界各地。它又不是什麼手寫的原版,當看到它是印刷版、甚至有出版社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已經有很多人都試過、並且試圖薅了羊毛。
他又不是什麼獨一無二的天才,在看到這書上充滿誘惑的描寫之後、難道所有人都不會去做,只有他是特殊的嗎?
而如果這麼多人都成功薅了羊毛,骸骨公難道就不會修改儀式條件嗎?
——這骸骨公又不是羊毛公,他的力量又不是無限的。能成神的凡人,怎麼可能會是個被人無限騙的白癡?他哪來的那麼多羊毛可以薅?
但這些被迷了眼的儀式師們,當然不會往這方面想。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本書一方面在傳播接觸骸骨公的儀式、另外一方面也是在做先期篩選。
會因爲這本書上面的內容而接觸骸骨公的,多半是以爲“世界上只有我是特殊的”的傲慢無腦之人。
他們要麼是想都沒想過其他人也可能得到這個知識;要麼就是認爲自己和那些人都不一樣,如果是自己的話就一定不會被騙。
因此,這上面的知識、單就文字內容來說完全正確。如若不然,他也不可能得以審覈通過,並有正規出版社代爲出版——這意味着出版社對文字內容負責。
事實上,也的確有類似的儀式和神術,能夠直接判斷他人有沒有撒謊、是否真的掌握了某項能力。
既然這本書能夠通過出版,就說明它的作者已經通過了審覈。那麼他的確掌握了類似的知識,並且至少“在文字上”,這些都是實話。
但至於有沒有隱藏起一部分……
那是必然的。
根據神秘學書籍的規矩,能夠公開出版的書籍、就必然不能完全講述全部的神秘知識……具體的底線是,在看完這本書後,至少不能培養出新的野生儀式師。
這意味着,格良茲努哈已經對這個知識經過了加工。讓新人根本無法使用這本書裡面的內容。
那麼,它其實就並非是“原典”、而是“僞典”。
假如阿莫斯意識到這件事的話,他必然不會如此輕妄的舉行儀式。
然而它的“禁書”之名欺騙了他。
這顯然是因爲它出版十數年後,有人察覺到了這本書中滿是謊言。爲了不讓其他人上當受騙,於是就把這本書ban掉了。
結果阿莫斯確認爲——既然它被ban掉,那麼它裡面記述着的就一定是好東西!
因此,阿莫斯沒有將這書裡的內容跟任何人分享。
他沒有在舉行儀式前,詢問過任何專業人士……無論是任何巫師還是儀式師的意見和建議,就唯恐他人搶奪這本書。
畢竟阿莫斯本身就是個凡人,這是從他妻子——那位黑巫師的遺物中找到的。
雖然這裡,阿莫斯的愚蠢與貪婪是不可洗清的。
他也爲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了代價。
然而並不能因爲受騙者的愚蠢,就把罪責歸攏到受害者身上。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終究還是騙局的主導者……也就是格良茲努哈。
被“除名”的,某一代的凜冬。能被削除姓氏,這在凜冬已經是一等一的大罪了……不只是法律上、更是在道德上。
但格良茲努哈依然還自命名爲“凜冬”,這意味着他認爲自己沒有錯。
就具體的輩分上來說,他大概能算得上是安南的祖父——他是和伊凡的父親同一個年代的人。
格良茲努哈流落在外這麼多年,他應該多少生下了一些孩子……這些孩子都擁有着“冬之心”的血嗣詛咒,理論上也是可以拿起三之塞壬的。
早在之前北地聯盟叛亂的時候,安南其實就懷疑過一次……那些傢伙之所以搞事,會不會不是爲了從德米特里這邊攫取權力、而是爲了投奔那個同樣擁有凜冬公國宣稱的傢伙?
畢竟因爲老祖母的緣故,讓“凜冬”之外的人擔任大公是不現實的。等老祖母醒來,篡位者就會立刻付出代價。
但如果凜冬大公依然姓凜冬,那麼這就只是家事——他們只是投奔了凜冬家族的其中一支,而非是叛亂奪權。這意味着就算他們被清算,也只能用家法、而非是國法。
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
根據尤菲米婭那邊的消息,安南得知梅爾文家族依靠着似律、源源不斷從骸骨公那邊抽取力量。
等骸骨公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時候,安南一度思考——會不會梅爾文家族也因此而抽不到任何力量了?
但如果說,梅爾文家族的後臺、從最開始就是格良茲努哈的話……
那意味着,他們並非是仇敵、而是盟友。他們偷取骸骨公力量的這個過程,骸骨公並非不知情——
“……原來如此。”
安南突然回憶起了,他第一次遇到骸骨公的時候。
他發現安南是霜裔之後,語氣就變得友好了起來。他還稱呼安南爲“安南·霜語”,並說什麼“早晚會是霜語的”。
這的確是事實——當安南死亡的時候,他就會從凜冬之民變成霜語之龍。
但假如說,這份好感並非是因爲他和老祖母關係好、這份稱呼不是基於死者的視角,而是因爲骸骨公的教宗、從最開始就是格良茲努哈·凜冬,或者說……格良茲努哈·霜語呢?
【我與老祖母的交易,使我跟隨雛龍來至此地】
【祂讓我保護霜語之裔】
這份交易的內容,得到了銀爵士的認可。而且銀爵士說,這是他“前幾天才聽到”的內容。
那麼問題來了。
老祖母認識的神明不少,爲何要將安南的安危託付給一位僞神?
又爲什麼偏偏是骸骨公?
這個“跟隨雛龍來至此地”,顯然指的就是讓骸骨公從凍水港到羅斯堡——從腐夫手中保護安南。
但安南記得很清楚,當時凍水港並沒有下雪。也就是說,半睡半醒之間的老祖母應該聯繫不到和她沒有任何直接關係的骸骨公。
骸骨公又是如何得知的這件事?
“我終於明白了……”
這些線索全部串聯起來,終於讓安南理解了一切。
老祖母的命令顯然並非是直接傳給骸骨公,而是傳給了格良茲努哈!
格良茲努哈敢自稱凜冬之姓,顯然是得到了老祖母的認可——那些給凜冬家族授命的“族老”,可不是什麼小村子裡的鄉紳。不是他躲着不回凜冬就能解決的問題。
而是正經的正神,巨龍之祖!
這說明,他應該犯了什麼在凜冬家族和凜冬公國來看不可原諒,但對老祖母來說卻又不是什麼大事的罪過。以至於如今,有人以他的名義拉起來了一支“叛軍”。
無論是北地貴族還是梅爾文……他們顯然都已經投奔了格良茲努哈!
也就是說,格良茲努哈本身是有成爲凜冬大公的想法和能力的。梅爾文家族沒有蠢貨,能被他們認可;說明這個計劃的可能性並不弱。
——必須找到格良茲努哈本人。
安南心中出現了這樣的念頭。
只有找到格良茲努哈本人,才能真正結束凜冬所面臨的一切——讓凜冬迎來久違了數十年的春年。
那麼眼前的問題,就從貴族犯蠢、試圖擡高自己地位的“小事”,變成了“前太子奪位”的大問題。
“我還以爲骸骨公死了,他對這個世界造成的影響就會徹底消失……”
安南垂下眼眸。
璀璨的光輝從他眼底閃爍着。
“沒想到,我居然忽略了這樣重要的消息。”
他走到梅爾文伯爵面前,伸手拍向他的額頭、同時輕聲開口:“放輕鬆,我不想在這裡殺掉你……你應該在國民面前接受法律的正義審判。
“在此之前,讓我看看——格良茲努哈到底是什麼人、他要做什麼事。”
安南身後悄無聲息的浮現出他的崇高假身。
而在安南腳下,絢爛光輝形成的法陣、將安南與梅爾文伯爵套在了一起。
代表着“理解”的光翼閃耀並高高舉起,安南瞳底開始流過大量的資訊——
被梅爾文伯爵掌握、藏在腦中的秘密情報,被安南飛快的“理解”着。就如同使用着默認防火牆設置的電腦,面對世界頂尖的黑客時一般無力。
並非是使用奪魂法術,控制梅爾文伯爵的意識、偷走或者改寫他的記憶。
而是非常簡單的……
如同拿着信用卡,在POS機上刷了一下——裡面的“情報”就被讀了出來。
如今安南就是這個POS機。
而梅爾文伯爵腦中的知識,甚至沒有設置“支付密碼”。
在大約五秒鐘的讀取後,安南放下了手。他身後的光芒暗淡,而梅爾文伯爵仍然惶恐的看向安南——他大概瞭解了一些,但對發生了什麼事毫無感覺。
若是要從這種年齡的、浩如煙海的記憶中,翻找並不確定存儲在哪一年的記憶和知識,哪怕是記憶大師也得查上一兩個小時。
而且過於粗暴、迅速的讀寫,可能會將受術者的大腦燒壞。就如同硬盤也是有讀寫速度上限的。
然而被安南“理解”的知識,甚至都沒有從梅爾文伯爵腦中過一圈。他甚至不知道安南到底看到了什麼知識,這份記憶就已經被安南拷貝完了。
——這就是要素之力的力量。
沒有要素也沒有真理的,終究只是脆弱的凡人。在要素之力面前,低於黃金階的任何法術和儀式都是無效的。
哪怕真正的凡人和白銀階超凡者之間的差距是那麼大……但對於黃金來說,他們始終都是還沒有跨出第一步的凡人。
而完整的搜索了一下梅爾文伯爵的記憶,安南終於理解了這些年發生的一切。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北地聯盟和梅爾文家族、以及地方的一些官員,都已經投奔了格良茲努哈。
他真正的名字,的確不是格良茲努哈·凜冬。
而是格良茲努哈·霜語。
作爲和安南爺爺同輩的凜冬,他如今軀殼已經死去、併成爲了一頭霜語之龍。
任誰都會以爲它是老祖母的代言人。
但爲什麼它並沒有進入老祖母的領域,而是依然在現實飄蕩呢?
原因也很簡單。
——因爲它並非是霜鱗之龍。
而是一頭亡靈龍。
在自願的情況下,被骸骨公轉化而成的……此世僅有一條的亡靈巨龍。
他會得到老祖母認可的原因也很簡單。
這裡和安南最開始的判斷不同——
格良茲努哈並非是投奔了蠕蟲。
而是打算用另一種手段對抗蠕蟲。
如果蠕蟲將這個世界不可逆轉的污染、蛀穿。那麼它就可以收集這個世界上的靈魂,作爲這個世界的載體進入夢界。而這個過程中,他必須成爲骸骨公的使徒……所以他就幫助骸骨公,加速獲得他人的靈魂。
因爲格良茲努哈已經是死者,不會做夢。
因此,他就能夠直接在夢界中穿行,找到適宜生存的下一個世界——只要他的軀體能夠承受夢界的壓力。
等安全抵達之後,格良茲努哈就可以通過骸骨公的神術,給靈魂塑造軀體。以亡靈的形態,重新發育這個文明。
“——簡單來說,就是失敗主義謀士?”
安南低語着:“他以爲他是什麼?面壁者嗎?”
在一百多年前,這的確算是一個具有可行性的計劃。
他需要進行亡靈轉化的實驗。而這個過程就需要大量的……人。
所以他纔會作爲唯一被除名的凜冬。
但在老祖母的維度上,當年的他,的確是世界文明存續的另外一種可能。
然而格良茲努哈的計劃、乃至於他的存在,在安南——新任天車誕生之後,就完全失去了意義。
因爲存在了天車,蠕蟲未必是不可抵抗的。
於是,已經接近瘋狂的格良茲努哈,並不接受這樣的命運。他固執的在爲世界末日而做準備,如同默認天車必將失敗、如同天車並不存在。
因此,在他的計劃中……就順理成章的需要得到凜冬公國、需要成爲凜冬大公。
必須掌握足夠的權利,他才能將一國之民化爲亡靈。
就如同昔日骸骨公一般。
——在骸骨公已死、背叛之神易位的情況下,骸骨之神可還空缺着呢。
“不愧是邁達斯的教宗。”
安南感嘆道:
“……這份癡愚,與他當年真是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