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本的確是打算爲貝爾納迪諾解決心理問題的……但前提是,路德維希神父還活着。”
安南在座椅上坐下,翹起腿來。
他平靜悠然的敘述着:“爲他人修改記憶,並不是簡單的工作、而且還可能會招致禍端——畢竟奪魂巫師往往無法證明,自己是否‘沒有’對記憶做過什麼手腳。
“所以爲了保險起見。在奪魂巫師修改記憶後、通常會將修改記憶這件事本身產生的記憶也一併從腦中抹去。
“也就是說,當事人根本不會承你的人情。而反過來說,假如當事人記住了這件事……那麼之後如果出了問題,他肯定會來找你算賬。”
安南隨口說着,便自來熟的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抿了一口茶水,悠然道:“我當然也知道,你們過的不容易。掙不了幾個錢、也不可能有什麼地位……反而要過着受人猜忌、被人歧視的生活。
“而這一切,都來自於最開始你選擇成爲奪魂巫師。
“假如你天賦能夠再強一點,進入黃金階從此不受拘束;再或者弱一點,不需要承擔那麼多煩心事、也不會被人盯的那麼緊。”
安南笑眯眯的望向突然沉默着的朱利葉斯,語重心長的說道:“我是理解你的啊。
“你會同意幫助貝爾納迪諾,一方面是因爲你信任路德維希神父的人品,另一方面是爲了讓路德維希欠你一個人情。但如果路德維希已經死了……那麼他的人情就毫無意義。
“因爲無論如何,貝爾納迪諾都不能、也不該知道這件事。而能知道這件事的人卻已經不在了……這意味着,你不會因此而得到任何報酬。
“如果只是單純的行善也就罷了。可就在這時……你卻從貝爾納迪諾的腦中,搜尋到了新的記憶——關於他的才能、關於他的養父他的老師路德維希神父的決意。”
“——你心生嫉妒。”
安南嘆了口氣,溫聲道:“我是理解你的啊……我說的可對?”
“確實……”
朱利葉斯突然鬆了口氣,笑了起來:“你既然會出現在這裡,就說明我成功了。
“他最後還是走上了超凡者的道路——多半是成爲了一位奪魂巫師。而且,他最後還是已經死了。”
面容和藹的老人,並沒有對安南發起攻擊。
因爲他知道這毫無意義。
既然清楚的意識到,自己身處噩夢之中……與其充當一個提線木偶、按照自己的人設“惱羞成怒的對貝爾納迪諾發起攻擊”、以此阻礙對方淨化噩夢,倒不如省下那個步驟。
“你需要我做什麼事,我都會去做。我無意阻止你淨化貝爾納迪諾的噩夢。”
朱利葉斯只是沉穩的坐在安南對面,非常和諧的接過了安南手中的茶壺,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知道嗎,我的出身和貝爾納迪諾非常像。我也是漁民出身。”
老巫師臉上和藹的表情漸漸散去:“我雖然沒有他那樣的身世……但我也是在很小的村子裡長大。我的父母雖然健在,然而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前往了城中打工……
“或者說,我的母親是在懷上我之後,回到了村子裡生下了我、然後就又和父親一同離開了。
“一直到十三歲爲止,我都沒有再見過他們。我只是從祖父口中聽到他們是存在的……我甚至無法確定,這是否是祖父對我的安慰。
“——我其實是被拋棄了吧。”
那當然不是本性,但也算不上僞裝。
僅僅只是普通的營業性笑容而已。
奪魂巫師原本就不受他人歡迎,如果不能讓人感受到親切感、恐怕也會招致禍端。
他發出低沉的聲音:“但我其實不覺得那樣的生活有什麼問題。我的祖父養大了我,而我也已經做好了決定……在長大之後,就要繼承祖父的船、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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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的生活,我並沒有考慮過。我也不會思考那麼遠的事……我沒有看過書、自然也沒有上過學。我那個時候唯一的娛樂,是和同村的小夥伴講述着稀奇古怪的傳說。
“最開始的一些,是祖父告訴我的。他是一位老漁民、以前還當過渡工,可以說是見多識廣。
“而那些精彩無比的故事,很快就吸引了那些小孩的心神。他們會聚在我身邊,要求我再講新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權力。”
是的,權力。
朱利葉斯緩緩說道:“孩子們追捧我、認可我。我甚至可以用故事去交換到玩具和零食。
“但我的故事很快就消耗殆盡了。環繞在我身邊的‘權力’也因此而消散……於是我就開始騙人。或者說,開始編造新的故事。
“當然是以‘我的爺爺跟我說’作爲幌子,如此一來就會變得真實。但其中的內容,全部都是我異想天開的幻想。我也並不認爲這是什麼了不起的才能。
“直到有一位巫師來到村子中——他最開始只是路過的旅客,站在人羣中聽我講故事。我也不認爲這有什麼奇怪的,路過的客商經常都會這樣。
“但他後來去找我的祖父。跟他說,我有着操控人心的潛能。這是成爲奪魂巫師的必備才能……而且我的才能還是相當傑出的那一類。”
“之後呢?”
安南好奇的發問道:“你怎麼說?”
“我當然是不願意離開村子的。如果我離開了,祖父他怎麼照顧自己?他其他的孩子都已經死了,而我的父親卻遲遲未回。現在他還能出海捕魚,可之後如果他動不了了怎麼辦?”
如同和老友談心一般,朱利葉斯輕聲道:“但我的祖父認爲,我絕對不能留在這裡。祖父說,‘如果你在這裡待久了,就會自認爲這個村子就是全世界’。
“他痛打了我一頓,讓我一定要學好。要成爲最好的巫師。”
朱利葉斯嘴角嘲諷般的上揚。
他攤了攤手,嘴脣微微動了動。
他想說話,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也沒有提祖父最後的結局,只是說出了無比蒼白的言語:“你也看到了……我盡力了。
“我拼勁全力、燃盡一生,至多至多、也就只能抵達這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