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
天剛矇矇亮，一輛馬車便停在了玄天館的大門前。
陳王度撩開簾子，故地再臨，不由感慨萬千。
“大人，我們到了。”
“此去經年……感覺過去好久了……”
李末悠悠輕嘆，從馬車上縱身而下，擡頭看着玄天館巍峨佇立的公門，不由唏噓。
當年，他初出茅廬，便是從這裡，由王靈策帶進玄天館，那時候身邊還有洪小福和商虛劍。
時移世易，王靈策早已不在，如今洪小福更是生死不知。
“這便是玄天館總館啊……大幹國教，天下道法宗流……”
就在此時，陳鐵甲也從馬車上跟了下來，看着玄天館的氣派，忍不住發出感嘆。
他從北邙十萬荒丘，一路跟隨至此，見此天家氣象與青蟾城的偏僻寒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說其他，僅僅京城的繁華便不是青蟾城那等邊陲小城能夠比擬。
月色鎏金，紙醉金迷，那風月勾欄之地脂粉韻味勝過【雲飛來客棧】的【泥鰍燉鮑魚】千百倍。
“小陳啊，你來過京城嗎？”
李末未曾轉身，突然開口詢問。
陳鐵甲早年遊歷天下，曾居東海，又歷千山……過往種種比起同齡人要豐富得多。
“來過……不過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陳鐵甲凝聲輕語。
“京城地大，紅塵漂染，最易讓人意亂情迷……”李末叮囑道：“你要守住本心，千萬記住……”
“遵紀守法別亂想，賭毒沒有好下場。”
“賭毒嗎？記下了……”
陳鐵甲點頭應下，跟着李末進了玄天館的大門。
剛走了沒有兩步，李末擡頭便見赤旗招展，上面赫然寫着一行醒目大字：經典劇目，大漢奸韓奇……
“今年的大戲已經開鑼了嗎？”李末喃喃輕語。
大漢奸韓奇，乃是玄天館的經典劇目，每個初入玄天館的新人都要觀摩，學習其中忠君報民的愛國主義思想。
“老陳，你有空帶他去學習學習……”李末隨口說了一句。
當初，他剛入玄天館的時候可是看了不下五次，甚至於還有人請他去扮演大漢。
“靈門初代門主……黑了千年啊……”陳鐵甲喃喃輕語。
“嗯！？”
李末下意識停駐腳步，回頭看了陳鐵甲一眼。
“哦……靈門初代門主的名字……我在東海的時候也曾聽聞過……”
陳鐵甲趕忙收回了目光，開口解釋道。
“李末……你……你是李末……你回來了？”
就在此時，一陣驚呼聲從遠處傳來。
李末擡頭望去，一道熟悉的倩影映入眼簾，明眸善睞，似曾相識。
“月瀟湘……好久不見了。”李末看着來人，凝聲輕語。
當年，玄天館選拔考覈，五大山門傳人的呼聲最高，至於他，出身羅浮山，不過是個名不經傳的新人而已。
然而最後的結果卻出乎意料，黑冥山的夜不凡，天禪山的無相統統死在了李末的手中。
最後一戰，武道山姜塵更是力竭而亡……
五大山門的傳人，也只有日月山的林明，藥神山的月瀟湘活了下來，從此再無與李末一戰的勇氣。
至此，李末成爲那一屆新榜魁首。
如今故地重遊，再遇舊人，李末的心中卻是不由升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眼前的月瀟湘再也不似當年那般光彩奪目，縱然身爲藥神山的傳人，進入玄天館之後，她也是和光同塵，變得普通平凡。
即便已經踏入靈息，可是在玄天館這樣的環境之中，這位昔日的天之驕女也顯平庸。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月瀟湘忍不住道。
此刻，她看向李末的眼神多少有些複雜。
當年，她進入玄天館之後，原本是想勤修苦練，奮發圖強，追上李末的步伐，洗雪前恥。
然而，後來的種種變故讓她徹底放棄了這個念頭。
畢竟，進入玄天館才一年多，就能因獲大罪，被逐出京城。
這種待遇可不是平庸之輩能夠得到的，更不用說李末離開京城之後，傳言四起……
玄門劍種隕落，天師府遭劫，皇家內衛被殺……種種大罪全都算到了李末的頭上。
就連前些年，皇家內庫虧空，洪門寶物遺失，當朝國公喪子，後宮娘娘小產……這些都成了李末所爲。
大罪加深的李末……
無法無天的李末……
十惡不赦的李末……
窮兇惡極的李末……
無論是哪一種，已然不是月瀟湘能夠追及的了。
“媽的，別讓我知道是誰在背後黑我……”李末心中暗罵。
“許久不見，瀟湘妹子風采依舊……”
“你說客套話一點都不自然。”
月瀟湘的眼中唯有苦澀，她很清楚，如今的自己在李末眼中，並無半點光彩可言。
就好像，童年世代，書院裡最爲聰明優秀的學生，真正長大成人，未必會有多大的成就，往往泯然於衆人之中，平庸無奇。
尤其是當其他人見識過天大廣大，見識過人傑地靈，早年間殘留在他們身上的光輝更顯黯淡。
“林明死了……”
月瀟湘隨口說了一句，如今她還能夠與李末扯上關係的也只有當年考覈選拔的往事了。
“死了！？”李末愣了一下。
這樣算起來，當年進入玄天館的五大山門傳人，也就只剩下月瀟湘了。
“開春外出，死在了歸墟高手的手中。”月瀟湘喃喃輕語，美眸中閃爍着人事無常的唏噓。
“世間事，果真無常啊。”
鐺……鐺……鐺……
就在此時，一陣鐘聲響徹，震動了整座玄天棺。
李末眉頭一挑，轉身望去，便見一道氣息自武門之中沖天而起，煌煌如旌旗招展。
“武門高手動手了……那位武道魁首果然了得，能夠動用如此人馬！”月瀟湘沉聲道。
“武道魁首！？”李末疑惑道。
“你大約不知道……那是武門隱藏的高手……武宗的關門弟子……”
玄天七絕之一【武宗】的關門弟子，僅僅這重身份便足以讓月瀟湘敬畏有加。
“他叫武天峰……以武爲姓，天之巔峰……”
“武宗說他是秉持武道氣運而生，謫落紅塵，十年不出，必爲武道魁首。”
“武宗竟然這麼看重他？”
李末聞言，不由露出異樣的神色。
武道魁首這樣的斷言倒也罷了，畢竟未來縹緲，縱然玄天七絕也未必能夠看透。
秉持武道氣運而生，這樣的評價卻極爲特別。古往今來，人世之變，必受【天象】【地勢】所影響。
星移斗轉，風水之變，盡起人間氣運之紛爭，影響人之命格，主宰未來大運。
就像每個人出生，對應的時辰，地勢位置，天上星辰的角度……全都會影響未來的命格和運道。
僅僅一句“秉持武道氣運而生”，便已奪了天地造化，混茫之中，應照天象。
“武天峰……這纔多久……館裡冒出來這麼多人才。”
“這些高手是應了武天峰的感召……”
月瀟湘眸光微凝，似有深意地看了李末一眼，方纔繼續道：“他們是前去圍殺洪小福。”
“原來如此。”
李末聲色不動，然而清冷的眸子裡卻是泛起一抹森然的精芒，他頭也不回，大步流星，走往洪門方向。
幽靜的院落內，無字劍碑之上，兩道交錯的劍痕觸目驚心。
當年，李末初入玄天館的時候，便曾經來次，那時候除了古平凡之外，還有王靈策在旁。
“你回來了……”
古平凡負手而立，面對着那古老的無字劍碑，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門主，我回來了……”李末低聲道。
“你剛回來，便惹了不小的麻煩。”古平凡沉聲道。
“玄門的那個小雜碎？他還能算得上麻煩嗎？”李末輕笑道。
“你在外面闖蕩了一些年歲，口氣都變大了許多……”
古平凡略一沉吟，忍不住輕聲嘆息。
放任李末離京，原本是想磨磨他身上的棱角，洗滌一番那股無法無天的傲氣。
可是如今再看，現在的李末似乎更加肆無忌憚了。
“門主，您是知道的，我向來以德服人……”
“他們聽不懂世俗道理，那我也是略通一些拳腳功夫的……”
“好了……”
古平凡聽不下去了，直接擡手，將其打斷。
“既然回來了，便安生待着吧，稍後我會恢復你的位子，給你安排差事……”
“門主……”
“洪小福的事……你別管。”
李末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古平凡打斷。
“如果我一定要管呢？”李末面色猛地一沉。
“你跟古二走得太近了嗎？養出了這身反骨？”古平凡冷冷道。
“洪小福犯了大罪，如果僅僅只是殺個把人倒也算了……你知道他染指的那座大墓是何等來歷嗎？”
古平凡話鋒一轉。
“不知道。”
“那座大墓葬着特殊的存在……來自神宗禁地……”
“來自神宗禁地的生靈！？”李末眉頭皺起，露出凝重之色。
古平凡略一沉默，方纔幽幽嘆道：“神宗陛下何等雄才大略，他將那裡封爲禁地不是沒有原因的……”
“聽我一句勸，洪小福已經不是以前的洪小福了……這件事你別管……”
“我明白了。”
李末點了點頭，深深看了這位洪門門主一眼，便轉身退出了院子。
剛出門，他便招來陳王度。
“給我回東郊明居，召集人手。”
“大人，你要幹嘛？”
陳王度看着李末氣勢洶洶，忍不住開口詢問。
李末未曾言語，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陳王度便沉默不語。
“只要能喘氣的統統召來。”
李末叮囑了一句，一步踏出，便循着武門高手奔赴的方向，消失在玄天館內。
……
傍晚，京城西行三百里。
一座荒蕪廢棄的深山。
古洞內，火光跳動，映照出一道長長的影子，猩紅的鮮血肆意流淌，濃烈的氣息瀰漫了整個洞穴。
洪小福盤坐在篝火前，濃烈的黑氣纏繞周身，胸膛處猙獰恐怖的傷勢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着。
他的氣息越發可怕驚悚，似大魔臨凡，引得虛空浮動，諸相迷亂。
“嘿嘿，這些人統統死了……終結而落，大凶增福……他們的兇路，便是你的福澤……”
冰冷的聲音從洪小福的體內隱隱傳出，透着無盡的虛弱。
“你快死了……”
洪小福停止了修行，喃喃輕語。
“來自禁地的生靈是不會死的……只會以另一種形態延續……”
那虛弱的聲音繼續道：“洪小福，你很特別……比起任何人類都特別，萬中無一，能夠與我契合……”
“要知道，茫茫紅塵，想要找出一個契合禁地生靈的存在實在太難了。”
那虛弱的聲音透着無力與孤獨。
“神宗禁地嗎？那是怎樣的存在？”洪小福忍不住道。
“人間紅塵，唯有溼卵胎生能夠降生成靈……可是在那裡……”
“一切皆有可能……天象……地勢……都是鮮活的存在……他們不朽不死……哪怕短暫的寂滅……當迴歸初生之相，必能再生……”
虛弱的聲音顯出一絲嚮往，它離開神宗禁地已經很久了。
“我曾經見諸天之象，化生出可怕的存在……我只是其中之一，生於福禍之中，影響興衰吉凶……”
“所以……你很特別……洪福齊天，歲值太兇……你能夠真正繼承我的力量……”
“你會死嗎？”洪小福沉聲問道。
“或許死……是一種解脫……那是我不曾體驗過的經歷……”
“像你這樣的存在有很多嗎？”洪小福繼續問道。
“天有萬象……在神宗禁地，一切存在都可能化生成靈……我只是那天上萬千光芒中最不起眼的而已……”
那虛弱的聲音繼續道：“有些星象大炎焚天，仙神驚悚……還有一些武道昌隆，驚天動地……”
“它們生活在禁地之中，絕對不是人間凡俗可以想象仰視的……”
“神宗禁地……那真是一個特別的地方……你們之中誰最厲害？”洪小福追問道。
“我不清楚……那裡太大了，無人可以窺伺全貌……不過……我聽說……諸天之相之中，曾有一個偉大的存在……”
“不過……她與我一般，遭遇劫數，似乎也墜落到了這人間紅塵之中。”
“偉大的存在！？”洪小福露出不解之色。
“不錯……天有萬象，羣星布鬥……可是她卻又一個特別的稱號。”
“什麼？”洪小福下意識地問道。
“斗數之尊，衆星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