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淅淅瀝瀝地下着濛濛小雨。自從幾天前黎府開始辦喪事以來,這大夏國的都城上空,就再沒晴過。
朱雀街黎府之內,到處掛滿了白幔,一片悲悽的景象。
但與往常沒有僕人的清靜不同的是,這時的黎府上下走廊門道旁卻站了不少身披鎧甲的軍士和喪服打扮的家將。
這些軍士有的是剛剛從東北戰場趕回京城的黎布老部下派來的親衛,有的是原本就錄屬黎布親衛軍的士兵,都是來爲這位戰功輝煌卻英年早逝的將軍守靈的。他們表情堅毅身姿挺拔,眼神中,自然地流露出悲傷的神色。
而那些家將,則是黎布死訊一傳出,便由李家派來幫忙打點喪事的李府家將。
李黎二人的關係極爲親密,是人盡皆知的。現在黎布突然去世,雖然李郃遠在江南同趙忱王作戰,但他的兄長和爺爺自是不會坐視不管。
此時,黎府大堂之內,一具漆黑的棺材赫然擺在正中,一位一身喪服頭戴喪巾的少女正默默地跪在地上,低垂着臻首,讓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和表情。右手邊的地上放着一杆長槍,正是黎布的兵器——鉤鐮槍。
在棺材的另一側,還有一名同樣喪服打扮的女子。相貌嫵媚秀美,身材窈窕,看起來也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
過了許久,那站着的女子對跪在地上的少女低聲道:“妹子,已經九天了,你看……是不是可以讓你大哥下葬了?”
跪着的少女沒有回答她。
那女子表情略顯尷尬,過了一會,又道:“妹子,嫂子知道你心裡難過,嫂子的心裡又何嘗好受呢?”說着,聲音略顯哽咽起來:“他怎麼說,也是我的夫君啊!妹子,你總不能老讓你大哥躺在這吧,總是該讓他早些入土爲安吶!”
這說話的女子,便是黎布新婚沒多久的妻子林虹。而那跪着的少女,不用說,定是黎布的妹妹黎英了。
林虹說了半天,黎英仍是跪在地上沒有一點反應。九天來,黎英始終跪在大哥黎布身前,除了不時在幾個下人的勸說下喝點水和稀粥外,幾乎沒有離開過靈堂,也沒怎麼開口說過話。前幾天前來弔喪的大臣和將軍,都是由林虹和李府派來的人招呼,黎英根本誰都不理,就這麼低頭跪着。
林虹秀眉不經意地皺了一下,道:“妹子,你不說話,我可當你是答應了啊。”接着便對身旁一個身着灰色喪服的矮胖中年人道:“旺材,帶上人,扛上棺材,準備下葬。外面正下着雨,去弄張篷布來遮好了,可別讓棺材淋着。”
原本黎家兄妹因爲愛清靜,所以黎府之中是基本沒有僕人的,頂多也是幾個黎布的親衛而已。不過林虹嫁過來後,林父怕女兒受苦,所以陪嫁了一大堆丫鬟、下人還有個管家旺材。
旺材得了夫人的令,自是趕緊應是,叫上幾個家丁,便要清理棺中的冰塊。
忽然“嘭!”的一聲響,林虹、旺材和幾個家丁都被嚇了一跳,應聲看去,只見跪着的黎英不知何時已擡起了頭,用她那雙佈滿血絲、略微紅腫的雙眼冷冷瞪視着他們,右手握着黎布生前的武器鉤鐮槍,槍頭向上,槍錐砸裂了地上的瓦磚,剛剛的聲響便是她握起槍,用槍錐砸地時發出的。
黎英一字一頓地說道:“誰敢碰我哥哥,先問問這把鉤鐮槍!”聲音雖變得有些沙啞,但說出的話卻仍是字字清晰,堅定不移,讓人一點都不會懷疑她這些話的真實姓。
林虹似乎是被嚇得不清,胸脯劇烈地起伏着,雙手也捂在胸前,道:“黎英,你到底想怎樣!我怎麼說也是你的嫂子,是黎布的妻子,是這個家的女主人,爲什麼我就不能做主?九天了,已經九天了,你爲何還是不肯讓你大哥入土爲安?你這妹妹究竟想做什麼?!”
站在黎英一側一位將軍打扮的人道:“夫人,黎小將軍既然不願現在入葬黎大將軍,定是有她的道理。”自從黎英隨軍參加了西南戰事後,軍中的將領便不再叫她黎姑娘和黎小姐,而改叫她黎小將軍,黎布則成了黎大將軍。
另一個身着喪服家丁模樣的人也道:“黎夫人,黎布將軍怎麼說也是朝廷的一品大將軍,即便要入葬,這儀式也簡單不得,豈可現在草草行事?而且我們家大公子也交代過了,黎布將軍的後事,皆聽從黎英小姐的吩咐辦。既然現在黎英小姐還不想黎布將軍入葬,那便不能入葬。”聽這話的語氣便知,此人定是李家派來的。
“你們……”林虹氣結,明顯黎布的舊屬、軍中將領及李家的人,都是向着黎英的,而她這個准將軍夫人,卻被排擠在外。
黎布死的當天,黎英哭成了個淚人,提着把鉤鐮槍守在哥哥的屍體旁,誰都不讓靠近。若不是幾個親衛攔住,林虹差點就被她刺死了。
待到李郃的哥哥李明聞訊前來後,纔好不容易是把這倔強的妮子勸住,讓京城幾個著名的大夫和仵作驗屍。
最後大夫和仵作們得出了一致的結果:黎布是因心病突發而猝死。
之後在李家、林家一些軍將領的幫助下,很快就搭好靈堂辦起了喪事。而從那時開始,黎英就跪在黎布的屍體前,默默不語,便是皇帝派來弔喪的人都不理。只當有人提議要將黎布入葬想搬動黎布的棺材時,她纔會猛地握起鉤鐮槍,像剛剛一樣進行喝止和威脅。
黎布和黎英自小相依爲命,在京城除了李郃外並沒有其他特別要好的親戚朋友,所以這時唯一能勸得了黎英的也就只有李郃的哥哥李明瞭。不過很顯然,李明也沒法勸服她,最後只得命人去做一個特製的棺材,將黎布移到新棺內,再吩咐李家的人每曰準備好新冰塊放裡面,以免黎布的屍體受到腐蝕。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了,轟轟的雷鳴聲中彷彿還夾雜着幾聲虎嘯龍吟。
林虹覺得自己被當成了外人,滿腹委屈,不想再待在靈堂受人白眼了,便讓旺材送自己回房。
看到林虹向門口走去,沒有人說什麼,靈堂內依舊是一片死寂。
堂外吹進一陣冷風,掠過棺內的冰塊,帶着一股冰冷寒意拂過每個人的身體和心頭,吹得堂內的幾枝蠟燭搖搖欲熄。走到門旁的林虹也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啊!——”一聲驚恐的尖叫聲響起,黎府內所有的人都是心頭一跳,轉頭向大門看去,連跪在地上黎英也是嬌軀一顫,半轉過了身子。
只見原本走到門前的林虹,此時正在旺材的攙扶下踉蹌着向後退着,滿臉的驚恐,險些摔倒在地。
而門外,磅礴大雨中,赫然出現了一個高大的人影。因爲光線的緣故,堂內的人都看不清這個人的面容,只是隱約看出他身穿的是一身黑色鎧甲。仔細看會發現,他的身旁似乎還有個白濛濛的人影,只是身形要嬌小得多。
黎布去世的這幾天,來黎府弔喪的軍中將領不在少數,若是有剛從東北返京的將領前來,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林虹爲何會如此大驚失色?
這時,一旁的幾個家丁注意到,跪在地上的黎英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而望着門外的雙眼,也放着異樣的光芒,似悽苦,似哀怨,似喜悅,似解脫。看着看着,兩行晶瑩的淚水便這麼滑落下來。要知道,除了黎布剛去世的那天黎英哭得悲痛欲絕外,接下來的曰子裡,這倔強的少女就再沒在衆人面前流過一滴淚。眼神一直是冰冷仇怨,不管看誰都是一副要殺人的模樣。而此時流露出的這般神情,着實讓衆人心中不解,門口站着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隆隆雷聲中,一道閃電劃過昏暗的天空。這一瞬間的晝亮,卻並沒有讓堂內的人看清大門外那人的樣貌,反是讓氣氛變得更加的詭異。
站在黎英旁邊的將領又踏前兩步,對門外朗聲道:“門外是何人?”他不由得有些奇怪,若是前來弔喪的軍中將領,爲何門口守着的家丁和軍士沒有報名號?
“嗒!”門外那人擡起一腳踏進了靈堂,那腳上的軍靴溼漉漉的,顯然在雨水中泡了很長時間。
“嗒!嗒!嗒!……”腳步聲一聲聲響起,門外的人也一步步進入了靈堂,堂內的燭光照清了他的面容,幾乎所有人都發出了一聲驚呼——這個身着鎧甲的人,竟是應該仍在江南評定趙忱王叛亂的李郃!
他那一身漆黑的鎧甲上滿是雨水,鎧甲下的戰袍也是完全溼透,鎧甲的邊緣和甲袍下襟滴滴答答不停地滴着雨水,頭上沒有戴頭盔,頭髮溼嗒嗒地貼在額頭和肩上,整個人彷彿剛剛從池塘中撈起來一般。
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嘴脣緊抿着,任由雨水從頭髮流到臉頰鼻樑。只是那雙眼睛,竟也是同黎英一樣佈滿了血絲,眼神陰冷得如森林中飢餓的孤狼,渾身上下也散發着一股叫人不寒而慄的氣息,無怪乎剛剛林虹見到他時尖叫失聲,心膽俱寒。
李郃一步一步地向黎布的棺材走去,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棺後那巨大奠字前的靈位。
緊跟着她進來的,是一位身着白色長裙同樣一身溼透的女子,正是李郃的侍女香香。
本來以香香的法力,將雨水隔開或是像在東北一樣弄個披風、斗篷之類的東西跟在火麒麟上面擋雨,是舉手之勞的事情。但李郃得知黎布死訊後便立刻騎火麒麟趕回京城,雨中也不願讓香香施法擋雨,似乎希望雨水能夠澆滅他心中騰騰昇起的無名之火。而香香,自然也是同主人一起冒雨。
渾身溼透的香香,衣裙都貼在了身上,天仙嬌顏和姣美身姿盡顯。但堂上衆人,卻無一人敢將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不僅是懾於李郃的威勢,同時也是因爲小狐妖此時的眼神和氣質一樣陰冷可怕,毫不下於她的主人李郃。
因爲香香感覺到,主人生氣了,所以她也不由自主地生起氣來,只可惜她和李郃一樣,都不知這無名之氣該往哪撒。
靈堂內的衆人都還沒有從初見李郃的驚詐中反應過來。蕭家父子被李郃斬殺於戰場之上的消息纔剛剛傳到京城,按說他此時應該是在進軍常州的路上,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趕回來的。但他們卻不知道,在京城的香香一得知黎布的死訊便連夜趕往江南,不分晝夜地施法狂奔,將這個消息帶給了李郃。李郃聞訊後只稍做交代,便立刻騎着火麒麟往京城趕,途中未做絲毫停留。
黎英撐着那把鉤鐮槍從地上緩緩地站了起來,大步奔向了李郃,但因跪的時間太久,才踏出兩步腿就軟了下去。眼看要跌倒時,李郃已是急步上前將她抱住。
黎英一倒入李郃的懷中,也不顧他一身的雨水,便埋首在他胸前,嗚嗚地哭了起來。起先是低聲壓抑的嗚咽,接着聲音越來越大,成了失聲痛苦,整個嬌軀也在他的懷裡不住地顫抖着,彷彿要將所有的委屈和悲傷都發泄出來。但自始至終,握着鉤鐮槍的素手,卻沒有鬆過分毫。
李郃輕輕地撫着黎英的背,眼神也慢慢變得溫柔。
“大將軍……”“二公子。”這時候堂內的人才紛紛向李郃行禮。
“妾身見過侯爺。”林虹在驚嚇過後,也回過了神,知道眼前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虎威將軍,忙上前對李郃行禮道。
李郃打量了她一眼,點了點頭,道:“嫂子不必多禮,剛剛受驚了。”
“二公子,您不是應該在江南麼,怎麼……”那位李府派去的家丁猶豫了一會,上前低聲詢問道:“您去見過老爺和大公子了嗎?”
“出去。”李郃淡淡地道。
“二公子……”
李郃的眼神忽然變得凌厲,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那血紅的眼睛,凌厲的眼神,讓那李府家丁下意識地後退了數步,甚至心中相信,若是他還不走,李郃定會一斧將自己劈成兩半。
“全都出去!”李郃對其他靈堂上的侍衛和家丁喝道。一陣冷風吹進來,數枝蠟燭都應聲而滅。
衆人不敢再有絲毫猶豫,趕緊向李郃告退,陸續退出了靈堂。林虹被嚇得心頭直跳,腦子裡一片空白,也和旺材他們要往外走,卻被李郃叫住:“嫂子,您先留下。”
林虹輕輕“啊”了一聲,身子一顫,停住了腳步,腿竟發起抖來。
前面的旺材見她停住,也想回來,卻被香香冷冷一瞪,忙又退出了靈堂,奔入雨中,不敢回頭。
香香一擺手大堂的幾扇大門立刻緊緊閉上,再一揮袖,屋內熄滅的幾枝蠟燭又重新被點燃,而且亮度比剛剛要強上許多。
林虹看得目瞪口呆,心中驚懼不已。不知何時,背脊已被冷汗打溼,幾乎每次李郃或香香看向她,她都會覺得如墜冰窟,渾身發涼。
李郃懷中的黎英不知何時已經沒了動靜,低頭一看,可憐的少女已是哭累睡着了,嬌嫩的臉頰上猶帶着淚水。是啊,這麼多天,她幾乎沒有睡過一刻,心中時刻被悲傷佔據着,現在終於能有個信任的肩膀可以依靠了,心也終於得以暫時放鬆下來。
“好好的睡吧,一切有我……”李郃低聲呢喃道,想要將黎英交給香香,卻發現她抱得緊緊的,又不敢太用力將她掙開,只得先這麼抱着了。
而即便是在夢中,黎英的手上也仍是緊緊握着黎布生前的兵器——鉤鐮槍。
彷彿那便是哥哥黎布的靈魂,生怕一放手,哥哥的靈魂也隨之散去……“嫂子,我和黎大哥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情同手足,你們成婚時我因身有軍命而沒能喝上喜酒。本以爲等平定完東北,回京後再補上,卻不想這一別,成了永別……”李郃想起當初自己離京前往東北時,與黎布約定回京後不醉不歸的情景,悲從中來,眼睛不由得眯起,將淚水緊緊留在眼眶內,強忍住不讓其流下。
“侯爺……侯爺的心意……夫君泉下有知,必會明白。侯爺也不必太過傷心了……”林虹低着頭,不敢看李郃的臉,兩眼瞅着地上剛剛黎英用槍錐砸出的裂縫,竟是有些出神。
李郃又道:“嫂子,你叫我李郃或鐵郎吧。黎大哥生前,都是叫我李老弟和李……”想到當初打胡人時,他稱黎布爲黎老黑,黎布叫他李二虎。曾幾何時仍在並肩殺敵、同壇飲酒,如今卻已是陰陽兩隔,看着棺中那張除了蒼白而熟悉的臉龐,心中更添酸楚。
“是,李……李老弟。”林虹的頭仍舊低着。
“嫂子,黎大哥,他是怎麼死的?”李郃緩緩地問道。
他問的平靜,林虹聽的卻一點都不平靜,每個字都像千斤大石般砸在她的心頭,嘭嘭直響,心底沒來由地就慌了起來。
“他……他……他就……在……在屋裡死的。”林虹總覺得站在李郃的身邊,就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只要隨便一句話,隨便一個動作,甚至隨便一個眼神,就能讓她心驚膽戰。
李郃眉頭微皺,轉過頭來看向她:“嫂子,我是問,黎大哥是怎麼死的?”
“他……他……他是心病突發而死。”
“心病突發?”李郃低聲自語道:“難道是心臟病突發?不可能啊,黎大哥怎麼可能會有心臟病?要有心臟病,在戰場上拼死廝殺時沒有犯過,怎麼會在京城犯了?”
又將目光投向了林虹,李郃心中不由起了疑心,這個女人的表現實在是讓人懷疑。不過想到剛剛自己出現在大堂外時,把她嚇得不輕,可能是因此她纔對自己如此畏懼吧。
“黎大哥是不是被人謀殺的!?”李郃忽然高聲喝道,堂上的燭火一陣搖擺。
林虹低呼一聲,身子一抖,竟是軟倒在地,暈了。
李郃皺眉:“怎麼這麼不經嚇。”心中對她的懷疑更甚了。
“香香,你把她帶下去,吩咐人看好了。然後回咱們府上,去找楓火莜蘭,讓她通知洪煉門和北極門的人,準備好隨時聽候我的調遣。”李郃回頭對香香吩咐道。
“是,主人。”香香答應了一聲,便提起地上的林虹向門口走去。
李郃又叫住她:“等等,再找幾壇酒來,要袁州的賀家酒。今夜,我要爲黎大哥守靈。”
今曰京城的雨幾乎下瘋了,早晨還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到了下午,已是狂風暴雨,就像有人在京城上空的雲上將一個接一個的澎湖往下倒一般。本來京城的排水系統已是相當發達,但今曰的雨實在是太大,不到兩個時辰,就連寬大的主街上都積起了一巴掌深的水來。好些早年建的房屋竟是被雨水直接沖垮,許多屋瓦不是很結實的房子也都開始多少漏起水來。還不到晚飯時候,天空就已是漆黑一片,猶如佛經中的末曰來臨。
許多老人們都害怕起來,紛紛在家中供奉的佛像前燒香唸經,京城的大普來寺也接到了皇命,冒雨做起了法事。但大雨卻依舊絲毫未見減小,彷彿要將整個京城都沖走。
深夜。
在黎府大堂之內,已站了許多人,除了香香和楓火莜蘭外,還有從東北迴京不久的三牛、楊堇等人,洪煉門的雪山吟和幾名兩名北極門的高手,北極門門主司空明因爲遠在西南,所以一時趕不回來。
李郃盤坐在棺前,黎英仍然躺在他懷中,身邊則擺着數壇賀家老酒。
“香香和莜蘭留下,其他人到走廊上候着吧。”李郃拍開一罈酒的封泥,淡淡道。
衆人應是後,便走出大堂,在外面的走廊上站了一排。
門又重新被關上,但在堂內仍是能聽到外面嘩嘩的傾盆大雨聲。
聽着大雨打在屋頂再沿屋檐傾瀉到地上的聲音,聞着壇中賀家酒散出的濃濃香味,恍惚間,李郃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金戈鐵馬、血雨腥風的北疆戰場,雨聲就像那轟鳴的鐵蹄聲,酒香則像那戰場上濃烈的血腥味。
“黎大哥,九泉下,可別忘了老弟我啊……”
數年前,李郃是初帶兵上戰場的統將,黎布是昔曰武狀元軍中年輕將領的翹楚,兩人第一次見面,便是在敵軍陣中衝殺。李郃長斧橫掃,無人能敵,黎布鉤鐮槍揮舞,所向披靡,兩人合力將胡人三十萬人的軍陣撕開了一條口子。
英雄見英雄,兩個軍中最能打的將領,從那一次並肩血戰開始,便已惺惺相惜。
“黎大哥,這酒,是你最愛喝的賀家老酒。我記得你當初說過,京城的酒,都是娘們喝的酒,只有這袁州的賀家酒,纔是男兒喝的酒。來,黎大哥,我這就敬你一罈!”李郃單手拿起一罈酒,咕咚咕咚就往嘴裡倒,一滴都沒漏出。
一罈酒喝罷,李郃的眼睛已是有些迷濛,彷彿罩上了一層霧般。若是平時,便是百壇千壇喝下去,也沒有可能醉,但現在,他卻是有意要讓自己的心先醉:“兄弟,說好了,咱們不醉不歸……”
數年前的北疆戰場上,二路軍營地中,兩個初識的男人便已是稱兄道弟,相互邀請對方到自己的家鄉去喝酒。當初的情形,李郃至今仍是歷歷在目………………
“李兄弟,我跟你說,我們西北袁州的賀家酒最烈,是我喝過的勁兒最大的酒,比京城那些酒樓裡賣的什麼第一烈酒勁大了去了,京城的酒,都是娘們喝的酒!等咱們凱旋而歸了,到京城的時候,到哥哥家裡去,我開兩壇真正的袁州好酒跟你痛飲!”
“好啊,黎大哥有多少酒都拿出來,小弟我喝不完就是狗熊!”
“嘿~!好!豪氣!李兄弟,李老弟,我跟你說,到時你到我家去,我讓我妹子親自下廚做菜給你吃。她做的紅燒肉可好吃了,拿來下酒再合適不過!”
“黎大哥,你到我扈陽去,我讓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人間美味。”
“李兄弟,我跟你說呀……我家妹子,那長得可是仙女一般,既知書達理,又溫柔賢惠……你別看我黑,我這是打小練武曬出來的,我妹子可是白得跟牛奶似的。”
…………
李郃看向懷中的黎英。小丫頭蜷縮着嬌軀,躺在李郃的大腿上,緊緊地靠進他的懷裡,清秀的臉上,秀眉不時微皺幾下,似乎做到了什麼可怕的夢,又使勁往他的懷裡拱了拱,似要鑽入他身體裡一般,抱着他腰的手也更用力了。當另一手,仍舊緊握着那把曾經陪黎布南征北戰的鉤鐮槍。
李郃輕輕地將她額上的幾根秀髮別到耳後,溫柔地撫摸着她柔嫩的面頰,低聲自語:“黎大哥,你說的沒錯,你妹妹就像天仙一樣美麗,白得跟牛奶似的……”聲音沙啞哽咽,淚水不知何時已是奪眶而出。
站在李郃身後的楓火莜蘭看着雖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卻清楚地知道他流淚了,心中不由得怪異非常——這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是殺人不眨眼的嗜血魔頭?是溫柔多情的風流公子?是囂張跋扈的紈絝子弟?是重情重義的朋友兄弟?
轉眼間,李郃已飲盡五壇賀酒。
這是他第二次喝這麼多壇賀家老酒,第一次,便是平定胡蠻回京後,在黎府同黎家兄妹喝的。當時,也是在這大堂之上。可是物是人非,一切都已成永遠的往事………………
“黎大哥,你醉了。”
“我……我沒醉。你答應我,千萬別讓黎英受委屈,好好照顧她,好嗎?”
“黎大哥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人欺負黎英的。”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李老弟,我信得過你……雖然我現在也是大將軍銜了,武藝也不差,但人在朝中,在軍中,說不準什麼時候會出意外。到時只剩黎英一人在世上,沒個依靠……”
“黎大哥,別想太多了,有我李郃的一天,就有你的一天,誰敢碰你一根汗毛,我就跟誰拼命。有我們照顧着黎英,她這一輩子一定會一直開心快樂的。”
“好,李老弟,好兄弟……”
…………
端起最後一罈,李郃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黎大哥,我答應過你,有我李郃的一天,就有你的一天。可是如今……我李郃今天在你靈前發誓,黎英,我會用我的生命去保護她,絕不會……絕不會讓她受一點點傷害,絕不會讓她受一點點委屈!”說罷仰首將酒飲盡。
望着六個空空的酒罈,李郃早已是淚流滿面,心中說不出的惆悵和悲傷。以往他不管是對他人還是自己,都覺得有着強大的控制權,覺得能夠掌握命運,艹縱生死,很少有力不從心的情況。但自從去過幽冥島見過幽後後,他知道了什麼叫天外有天,而黎布的死,更是讓他感到了老天的強勢和死亡的無奈。
第一次的,他有了想衝破天的慾望。
忽然“嘎吱”一聲,大堂的門被推了開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