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政變行動失敗之後,朱翊鈞就一直活在抑鬱之中,那之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他都在反思自己的錯誤,反思自己到底什麼地方錯了,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什麼地方讓人發覺,甚至於該如何用人。
自古以來深宮皇帝對付羣臣的法子無外乎特務和太監,強勢的馬上皇帝在軍中有威望,在民間有聲望,權力在手,沒有人敢反駁。
而強勢皇帝去世之後,新繼任的皇帝大多數都是在深宮裡長大,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紫禁城,與其說是天下主宰,倒不如說是天下一起供養的一頭珍貴的奇珍異獸。
明朝的文官致力於把皇帝當成圈養的奇珍異獸,放在宮中讓人觀賞,而治理國家折騰國家的事情就讓他們去做,當然了,出了事情就讓皇帝背鍋,讓皇帝下罪己詔,爲此,皇帝也沒有少吃虧,不少老實皇帝都是在被羣臣忽悠之後才大興特務政治的。
你要說朱翊鈞有錯,那他是真有錯。
作爲皇帝和羣臣玩意氣之爭,不用權術謀略奪回政權,不學他的嘉靖爺爺和羣臣鬥智鬥勇,幾十年如一日的耍猴,卻玩意氣之爭,和羣臣賭氣不上朝,有官員缺乏也不補充,覺得是懲戒了羣臣,實際上也把大明江山給玩壞了。
但是你要說朱翊鈞全是錯,那更是站不住腳——各位皇帝,你們見過沒出事的時候對皇帝的中旨不理不睬,出了事情就把皇帝搬出來背鍋,自己把國庫給掏空,等國家需要用錢的時候就問皇帝要私人小金庫來耍耍。
這真是江山不由他做主,事到臨頭還出錢,自古以來的冤大頭還真沒有明朝成化、正德、嘉靖、萬曆、崇禎這幾位皇帝那麼冤的。
大明還在的時候被文人墨客用各種野記雜文來污衊醜化,因爲這些有頭腦和文官爭權奪利的皇帝用太監和錦衣衛來對付羣臣,不老老實實的學習弘治帝和隆慶帝被忽悠,搞得文官們不開心,地主豪紳也不開心。
等大明沒了,滿清建立,出於政治上的考量,更是一個勁兒的猛黑明朝,但是這還真不是滿清一朝所做的事情,晉人不也猛黑曹孟德嗎?李世民不也猛黑楊堅楊廣李建成嗎?
這都是政治,大家看看就好,看到這些醜惡嘴臉,大概就能理解做這件事情的人是多麼憎惡那些前人。
但是向大明這樣活着被黑死了還被黑,死了幾百年了大清都亡了,還在被往死裡黑的,真的是少之又少,幾乎沒有,搞出五胡亂華的晉幾乎沒有人黑,先被金蹂躪後又被蒙古蹂躪的宋也沒什麼人黑,偏偏重開大宋天的明被人黑的那麼慘……
朱翊鈞要是知道的話,也不知道是作何感想。
反正他現在已經稍微體會到一點苦楚了,他大抵上已經知道自己死後會被怎樣的污衊和抨擊。
就和他的嘉靖爺爺一樣,明明是個智商超高權術手腕超強的強勢皇帝,結果卻被黑成一個不理朝政的修道皇帝,說他幾十年不上朝搞得朝政烏煙瘴氣,亂用奸佞鬧得民不聊生。
當然客觀上也的確有這些情況發生,稍微明白一點大明政治遊戲規則的人就知道,他皇帝壓根兒沒法兒干預朝政大局,皇帝的命令需要內閣和六部認同纔算是正統召令,才能被羣臣接受,單獨是皇帝自己的意思叫做『中旨』,含金量極低。
朱翊鈞現在發一道中旨下去,估計內閣和六部就當作是一個屁,連聞都不聞就扔到一邊,說不定嘴上還很不屑的說——我們這些國之精英才知道如何治理朝政,你一個繼承家業的紈絝皇帝懂什麼國家大事?
瞎操心,趕快回你的後宮生孩子去吧!
朱翊鈞的話什麼時候最管用?
朝廷請皇帝發內帑做事情的時候,朱翊鈞一句『準』,保證能得到一陣山呼萬歲,執行效率會比什麼都快,這邊剛說完那邊文官們就屁顛屁顛的把銀子帶走了。
然後皇帝繼續空虛寂寞冷。
也就是現在的首輔趙志皋年紀大一點,和王錫爵接觸的比較多,比起其他人更加敬重皇帝,體諒皇帝,行事更溫和一點,但是也正是如此,趙志皋也不向王錫爵那樣可以幫他擋住全部的炮火。
朱翊鈞苦啊,悶啊,一個人遊走在御花園裡面,望着比往年更早一點枯敗的樹木枝葉,心情更加寂寥。
“陛下,內閣有本遞上來,說務必請陛下儘快批示。”
身邊大太監帶着兩個小太監走上前,遞來了一本奏摺,朱翊鈞皺了皺眉頭,想要拒絕,但是到底還是沒有回絕。
這些傢伙到底還記得朕是個皇帝,不至於什麼事情都不和朕商量,到底朕還有一點點身爲皇帝的威望……
等等,該不會是又要朕撥銀子吧?
朱翊鈞被羣臣的這種套路給套路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都快習慣了,這種習慣讓他有點害怕。
按照他們的固定套路,一般遇到這種非要皇帝來決斷的事情,都和銀子離不開關係,通篇大道理,然後是民間疾苦,百姓餓肚子,餓殍千里白骨遍野,把文章寫得花團錦簇催人淚下,然後話鋒一轉——
陛下,您的江山又缺錢花了,爲大明江山計,您的內帑是不是該……
嘿嘿,您懂的,您就認了吧!您老老實實的給錢,然後就可以回去生孩子了,您的江山我們幫你管!
混帳東西!
每年朝廷財政二三百萬兩,這幾年從日本每年還能弄來二百六十萬兩銀子加在一起塊五百萬兩的歲入,結果這羣混帳還說因爲陛下截留一批銀子入內帑,所以入不敷出!入不敷出你妹!
二百萬入不敷出,五百萬還是入不敷出!朕就留三四十萬充實內帑以免被你們貪光,剩下來四五百萬兩的銀子都被你們吃掉了?
蕭如薰辛辛苦苦從日本打回來的銀子,數萬將士血灑疆場換回來的銀子,都被你們這羣碩鼠給吃光了!
朱翊鈞心中對他們的不滿是越發的多,以至於都快要爆炸了。
“陛下,這摺子您是看……還是不看?”
王德看着朱翊鈞的面色不太對勁,也不知道這個摺子到底是給還是退回去。
之間朱翊鈞的面色變換數次,最後深深嘆了口氣,開口道:“把摺子拿來吧!朕看,朕看還不行嗎?”
王德低着頭,戰戰兢兢地把奏摺遞給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