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設想過很多次自己和沈一貫再次見面的時候的情景。
或許是沈一貫準備來殺了自己。
或許是沈一貫過來求饒。
又或者是蕭如薰把沈一貫捆着帶過來。
說老實話,半年多以來,他做過的最多的夢就是夢見蕭如薰把沈一貫捆着過來給自己謝罪,然後讓自己對沈一貫爲所欲爲的懲處泄憤,接着自己重登大寶,重回巔峰。
因爲之前的失敗他實在是太不甘心了。
被自己身邊的人出賣,然後一着不慎滿盤皆輸,不僅沒有奪回本該屬於皇帝的權力,反而還把所有東西都給丟掉了,除了一條命之外,他什麼都沒有了,屬於他自己的僅有的一點勢力都沒有了。
他感覺自己連漢獻帝都不如,因爲漢獻帝實在是沒有什麼神隊友可以幫助,而他還有蕭如薰,他還感覺自己連曹髦都不如,曹髦至少在身邊缺乏得力助手的情況下敢於背水一戰,向司馬昭發起進攻,戰死,起碼剛烈。
而他呢?
後知後覺不說,失掉了所有的隊友以後被廢黜帝位,成爲大明第一位被臣子作亂失掉帝位的皇帝,不僅如此,還把皇帝僅剩下來的一些權力給丟掉了,他可以想象,沈一貫擁立朱常洛做皇帝以後,朱常洛能擁有什麼權力。
大明皇帝的威嚴喪盡,他自己也丟盡了臉面。
心中怎能不恨呢?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懷有希冀,他依然希望自己可以重新回到光天化日之下。
只是他並不希望自己是被這樣重新推到皇位上,他不傻,他知道沈一貫是什麼意思。
於是在底下那些人試圖上前的時候,朱翊鈞直接敲碎了一隻茶碗,將一塊碎片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決定抗爭一回,正大光明的抗爭一回。
“沈一貫!你若敢上前!朕就死給你看!”
我殺不了你,我還不能殺掉自己嗎?
就算被剝奪了全部,我依然有殺死自己的機會,這是我最後的尊嚴。
沈一貫,你將一個皇帝的尊嚴踩在腳底狠狠蹂躪,但是隻有這最後一點尊嚴是你永遠搶不走的。
朱翊鈞狠狠地盯着沈一貫,沈一貫的面色黑的嚇人,他也盯着朱翊鈞。
反正其他人都被嚇住了,一個兩個的都愣在當場不敢亂動,生怕朱翊鈞是真的敢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
他們沒有做好親眼目睹一個皇帝血濺當場的準備。
但是沈一貫邁開了自己的腳步。
沈一貫向前走去。
朱翊鈞眼中出現了錯愕的情緒。
他怎麼敢往前走?
他怎麼還敢往前走?
他爲什麼敢往前走?
他不怕我死掉?
朱翊鈞錯愕的看着沈一貫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然後伸出手把那塊碎片搶下來,丟掉了。
隨後,沈一貫跪在了朱翊鈞身前。
“陛下,您要是真的敢死,也不會等到現在了。”
朱翊鈞愣在當場。
沈一貫咧嘴一笑,然後大聲說道:“來人!陛下襬駕皇極殿!”
周圍人愣了一下。
“快點將陛下送去皇極殿!把御座擡起來!走!”
沈一貫眼睛一瞪,底下一羣人立刻明白過來,蜂擁而上把御座擡起來,就把朱翊鈞整個人給擡着往玉熙宮外面走。
錦衣衛精銳部隊的保護,又把黃傘蓋給打着,這就更有凝聚力了,於是宮裡面亂跑的人們越來越多的跟着這個隊伍前進,很快便聚集了千人的規模,一路以錦衣衛開路,不斷地向皇極殿前進。
儘管炮聲隆隆喊殺聲不間斷,但是沈一貫前進的腳步依然不曾停歇。
一如蕭如薰麾下的士兵們以死戰的方式將城樓奪下的姿態。
儘管他們摔下去的很多,儘管他們死掉的也不少,但是到底還是順着雲梯爬上了城樓。
他們對着城樓上那些眼神中籠罩着絕望和失落的明兵揮舞着自己手上的戰刀,無視自己的損失,無視自己被捅穿的腹腔,依然把鋼刀劈向了對方的腦袋。
毫無疑問的,這場攻城戰從一開始就沒有懸念。
辰時四刻開始攻城,辰時七刻,城頭士兵開始確定絕對優勢,巳時三刻,安定門被攻破,大軍魚貫而入,京師內城防線告破,而在此之前一刻鐘,趙虎已經帶兵衝入了外城之內。
士兵們從安定門衝入京師,將安定門附近的士兵剿殺一通,立刻兵分兩路,一路以李如鬆爲首衝到德勝門準備協助那裡的軍隊進入內城,而另外一支主力則在蕭如薰的親自率領下直接朝地安門進發,開始攻打皇城,這是京城真正核心部分。
皇城外圍的護城河同樣寬廣,要想攻城的難度照理來說更大,但是同樣的,心理上的優勢會帶給攻城方極強的戰鬥意志,而給守城方帶來嚴重的心理打擊。
雖然按照兵法來說一比六是守城方和攻城方的標準傷亡比,但是在一方亡國一方開國的前提之下,這種情況似乎會有所變化。
守城方會喪失鬥志,而攻城方的戰鬥意志會極大增強,在這種冷兵器佔據主流的戰爭年代,戰鬥意志很大程度上會左右戰局勝負,一如眼下。
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內城中的士兵全部都只是逃跑,沒有敢於迎面對上瘋狂進軍的鎮南軍士兵的,他們沒有抵抗,只是抱頭逃竄,甚至還有很多直接跪在地上求饒,然後被提拉起來帶路,直接就順勢加入鎮南軍陣營反戈一擊的。
這種情況實在是很多很多。
而伴隨着安定門的被攻破,其餘內城城門的防守也失去了意義,倒不如說本身就岌岌可危了,比如房守士率軍堅守的朝陽門,完全抵抗不住鎮南軍鋪天蓋地的炮火打擊和強大的兵力優勢。
更可怕的是他們的戰鬥力是真的強,一個鎮南軍士兵衝上城牆紅着眼睛揮刀就砍,自己的身子都給捅穿了也沒有後退一步,而他的血戰給後面登上雲梯的士兵爭取了時間。
他們一個一個的衝上城牆,一個一個的用血肉之軀給後面的人爭取了時間,更給城樓下猛撞城門的士兵爭取了時間,隨後積累成了無法扭轉的優勢。
房守士很快就發現自己守不住朝陽門城樓了,儘管城樓上還在混戰,但是他很清楚,他守不住了。
他本身也沒有打算爲沈一貫做些什麼,只是這支軍隊的進攻差點將他打懵,他也是沙場征戰過的人,他什麼時候見到過這樣一支打仗不要命的軍隊?
這還是大明的軍隊嗎?
他不由得疑惑起來,當然,沒等他思考出結局,他就已經被屬下保護着衝下城樓往皇城方向前進了,他的目標是東安門,而不是朝陽門,他還想着保護朱翊鈞確立之後的朝廷秩序。
所以他完全不在意朝陽門上的一邊倒的屠殺戰場,他一心只想衝到東安門進入皇城保護朱翊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