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披甲的後金甲兵紛紛下馬,一臉麻子的塔克潭在張忠旗幫助下套好鎖子甲,從馬上取下一把步弓,又在身上掛好兩袋箭插,一袋輕箭,一袋重箭,最後把大刀扛在肩上。
他們這個正藍旗甲喇在陣線右翼位置,對着明軍的左翼,同在右翼的還有科爾沁蒙古一部,中間是蒙古右旗,左翼是蒙古左旗和敖漢等小部落。
他心情非常放鬆,入關來的明軍都是不堪一擊,他相信固安城下也是一樣,他們甲喇的三百人都在這裡,還有其他旗調來的五十多白甲兵,在塔克潭的眼裡,只需要他們這三百多人就足以擊潰面前的幾千明軍。
他前面的伊蘭泰大叔也在從容的穿戴鎧甲,塔克潭趕忙上去,幫他把銀白色的巴牙喇鎧甲整理好,他非常羨慕伊蘭泰大叔的這套鎧甲,銀光閃閃,而且十分堅固,他相信沒有什麼能擊穿它。
伊蘭泰嘿嘿一笑,他左耳邊那道可怖的刀痕被擠得更加恐怖,“塔克潭,這城裡好東西一準被遵化還多。”
“爲啥?”
伊蘭泰低聲道:“這明國的京師太富了,那些有銀子的多半都往城裡躲了,這城裡絕對有好多銀子女子。等把這股明軍殺光,讓你先登城,我跟牛錄額真說說,給你留幾個奴才。”
塔克潭連忙道謝,他對伊蘭泰問道:“伊蘭泰大叔,咱們是不是直接衝過去就是。”
伊蘭泰搖搖頭道:“這股明軍怕是要強些,甲喇大人自有安排,殺光他們不在話下,最多是多費點功夫罷了。這股明軍一去,後面那城牆擋得住個啥。”
塔克潭道:“登城的話,那我的大刀就不拿了。”
“你是輕甲,主要用弓箭,不必拿大刀,前面的甲兵都是長槍大刀,他們衝散過後你跟着殺就是,順刀便夠了。”
塔克潭趕快把大刀放回插袋,對張忠旗交代道:“你看好馬,等會破城後腿腳快點,跟着進城拿東西。”
張忠旗眉花眼笑的答應了。
塔克潭不再理他,摸出自己的鹿角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輕輕拉了下弓弦調好扳指位置。左側傳來馬蹄聲,他看向總兵官中軍方向,幾個科爾沁和敖漢的臺吉正在離開中軍位,在陣線前面跑過,直奔兩翼。
過了一會,兩翼傳來隆隆聲,各自奔出一百多蒙古部落騎兵,往對面衝過去,進到一百步,對面仍是毫無反應,騎兵慢慢提速繼續前進,剛跑進六十步,幾名騎兵突然摔倒,馬匹腳下打滑,人馬都摔出去老遠,有幾匹馬衝得快的,在地上摔得打了幾個滾。後面的騎兵一調馬頭從兩旁跑過,豈知還是有部分馬匹跌倒。後續的騎兵紛紛減慢速度,在六十步的地方停下來。
明軍的前排火槍仍然無一射擊,塔克潭露出些奇怪的神色,以往他所見的明軍都是老遠就開槍放炮,十分熱鬧,等衝到面前他們倒沒有彈藥了,這支明軍確實有些不同。
對方胸牆缺口後面閃出一些弓箭手,開始向停下的騎兵發箭,文登營的殺手隊不需要號令,只要敵入五十步,殺手隊中會射箭的人便可以還擊,步弓在五十步對騎弓有絕對優勢,對方又是停止的騎兵,目標很大。
很快有七八個騎兵被射中,他們大多沒有鎧甲,箭支對他們威脅很大,幾匹被射中馬吃痛後亂跳狂奔,把騎手摔下馬來,科爾沁的騎兵亂成一團,他們趕快策馬跑散,分爲幾人一隊。
他們緩慢的跑過結冰的那段,進入五十步之內,在正面橫向策馬疾奔起來,他們幾人一組,在正面三十步外穿梭往來,馬背上長大的蒙古人熟練的用騎弓斜向拋射,箭支藉着馬速高高飄起,上百支輕箭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往文登營的陣地落下。發出一陣擊中鎧甲的聲響,中間夾雜着幾聲慘叫。
科爾沁騎兵也不好受,明軍的每個缺口都有幾名箭手,對着陣前跑過的騎兵射擊,戰陣上箭支穿梭往來,不斷有馬匹摔倒在地上,步弓威力遠勝騎弓,那些科爾沁人一直處在下風,他們射出的箭雖然多,但對明軍的鐵甲基本無效。
蒙古部落是來打劫的,他們的作戰意志並不堅強,對射不利之後,越退越遠,不一會已經退過五十步之外。
烏納格的中軍一聲鳴金聲,科爾沁的騎兵終於解脫,忙不迭的跑回兩翼,明軍的矮牆缺口也安靜下來。只剩下一些被射中的科爾沁蒙古兵在戰場中間,傷重的都在地上嚎叫,輕傷的手腳並用,拼命往自己的陣線逃回去,一匹蒙古馬被三箭射中,在地上掙扎幾下後站起來,吃力的走了兩步,前腿一跪又匍在地上,在數千人注視下咴咴的哀鳴起來。
烏納格一臉陰沉的看着那匹馬,第一輪試探沒有引出看出明軍的虛實,自己這方損失還大些,他等幾個蒙古臺吉來回報後,對旁邊的甲喇額真道:“五十步左右地面有些冰。這些明軍在那段地上潑了水,不過並不太寬,或許是他們柴火不足。”
“咱們昨日便該大軍疾進,讓他們根本沒時間搞這些詭計。不過也不需怕他,咱們在七八十步漫射,引誘其火槍打放後,抵近四五十步平射。之後甲兵從缺口衝陣。”
“這支明軍沉得住氣,怕是不會隨意打放。”
甲喇額真不屑的道:“那又如何,只要衝到近旁,火銃有個屁用,他們膽敢如此挑釁我大金,本官必取那敵將人頭,其餘軍士也是一個不留。”
那甲喇雖然覺得對面的軍隊比一般明軍強,但多年來的輕易勝利已經讓他對明軍的蔑視根深蒂固。他絕不認爲有明軍能抵擋住後金勇士的肉搏衝擊。
烏納格想了半天,他其實想做盾車,但周圍並無大片樹木,製作費時,而且他自己也對明軍的鳥銃並不太懼怕,那東西往往炸膛,裝填又十分麻煩,即便打響了也不能打穿後金兵的鐵甲。
他終於點點頭,下定決心,“兩翼各留下兩百甲兵,其餘壓上衝陣。。。”
“不必留,全部衝上。”
“甲喇額真大人,最好還是留下兩百人,萬一攻之不克,兩翼可以阻止明軍追擊。”
甲喇額真如同聽到最好笑的笑話,哈哈笑了好一會才道:“明軍何時追擊過我大金勇士。全力衝擊,一舉破陣,那城牆上的民夫必定嚇破膽,或許不用攻城就會投降。”
烏納格對此事頗爲堅持,他稍稍讓步一下,兩翼各留下建奴本部兵一百人,然後便派出幾名傳令兵,向各軍傳令。
甲喇額真也離開中軍,回到右翼本甲喇位置,召集了幾名牛錄額真安排戰陣。
伊蘭泰他們的牛錄額真回到他們牛錄後,對撥什庫和甲兵們吩咐任務,這些久經沙場的老兵都一臉平靜的聽着,牛錄額真也講得很簡單,不外乎是八十步停下射箭,然後四五十步無冰的地方再射一次,最後衝陣時輕甲退後等等。牛錄額真最後專門說到了結冰的地段。並不太寬,只讓他們通過的時候稍慢一些。
牛錄額真說完之後,伊蘭泰鼓勵的一拍塔克潭,抄起自己的大刀返身上馬,退到後面巴牙喇的位置。
塔克潭跟着其他輕甲弓手來到最前面,他排在輕甲弓手第二列,然後是幾層甲兵,最後是巴牙喇兵,除了本甲喇五個牛錄的三十多巴牙喇外,還有其他各旗調來的五十多人,總共有八十多人,他們全部騎馬,由甲喇額真親自率領,將在最重要的時刻投入戰鬥,給敵人致命一擊。
鼓聲響起,塔克潭左手拿着合力弓,和夥伴邁開步子往前走去,等他們走出一段後,後排的甲兵開始前進,響起鐵甲甲葉互相碰撞的叮叮聲。陣線上人頭聳動,密集的鎧甲和頭盔在清晨的陽光映照下反射出無數光點。
一些零散的後金兵手執三眼銃和鳥銃,先衝到五六十步向對面開火,在中間跑來跑去,引誘明軍射擊,但明軍陣線靜悄悄的,沒有人射擊。
後金兵陣線慢慢前進到一百步,對面明軍響起洪亮的口號聲,一排黑色的火槍架上胸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這邊,仍然沒有一個人開火,那些明軍只露出一個個戴着明盔的腦袋,塔克潭在人縫中看到對面牆頭飄動的一片紅纓,莫名感到一陣心悸。
一聲鳴金聲響起,牛錄額真一聲大喊,塔克潭等人同時停下腳步,這裡離矮牆大概七十多步,根據後金軍的經驗,這個距離上明軍的火器是沒有殺傷力的。
塔克潭往後稍稍退開一點,熟練的拿起一根銳頭輕箭,將箭尾夾在虎口位置,右手拇指用戴着扳指的地方扣住弓弦,食指和中指壓在拇指上(注1),左手擡高,箭頭斜斜指向空中,右手開始緩緩的拉開弓弦,周圍的其他輕甲弓手也同樣姿勢,複合弓身的竹胎髮出連綿的咯吱咯吱聲音。
一聲蒼涼的海螺號,建奴戰線響起無數彈棉花一樣的弓弦振動聲響,有如巨大的蜂羣飛過,密密麻麻的箭支同時升上天空。
塔克潭拇指猛地鬆開,弓弦順着扳指的光滑面劃出,竹胎上積蓄的能量瞬間釋放在箭尾,輕箭在弓弦的嗡嗡聲中急速飛出,樺木箭桿因爲巨大的受力而在空中扭曲,如同蛇身一般扭動着,它飛過最開始一段後,樺木杆慢慢停止扭動,箭身在尾羽的平衡下變得平穩,它和其他上千支輕箭劃破空氣,匯成風吹樹林般的聲響。
當它飛過最高點,開始嚮明軍的陣地俯衝,下面的明軍軍陣鳴響一聲天鵝音。兩百步長的正面胸牆火光連成一片,伴着爆響發出濃重的白煙,從空中看去,猶如憑空變出一條白色煙龍,一百五十多支合機銃同時擊發,直徑十九毫米的鉛彈瞬間飛越七十步的距離,輕鬆撕裂弓手的棉甲和鎖子甲,在他們身體中變形解體,形成空腔效應,傷者的血液順着那些孔道向體外激噴而出,化爲一股股血箭。
塔克潭面前一名同牛錄的甲兵被擊中,昂貴的鎖子甲絲毫沒有能擋住那枚便宜的鉛彈,他捂着肚子在地上拼命掙扎,發出非人的大聲慘叫,裡面的腸子被鉛彈攪得稀爛,流出的血水和着花花綠綠的糞便顏色。
第一次遇到強敵的塔克潭聽着周圍嘶聲力竭的嚎叫,雙手輕輕抖動起來,下身不由生出一陣陣尿意,他前面的那人倒地之後,塔克潭就直面那道矮牆,他從未想過火銃會如此厲害,他現在害怕這樣傻傻站着,害怕那道牆後會突然冒出白煙和火光,因爲根本無法看到子彈,一種強烈的對未知的恐懼襲上他心頭。
後金軍這一輪倒下近五十人,這個命中率遠遠低於文登營的訓練成績,但仍然使得整個後金軍隊都受到了震動,不再是開始的井井有條和從容不迫。一名撥什庫在身後大聲叫罵,讓士兵快速射擊,塔克潭收回目光,忍住心中的緊張,剛要拉開弓,對面的胸牆後又是一輪排槍。
後金陣線響起更多慘叫聲,塔克潭側前方噹一聲響,一名弓手胸部護心鏡被一顆鉛彈擊穿,他如同觸電般抖動一下,直直的倒在地上再不動彈,身下大股血水源源流出。
第二輪輕箭射出,對面也同樣響起慘叫,顯然也遭到損失,等到他射出十支箭的時候,對面又還擊兩輪,明軍這一次的兩輪射擊不如第一輪和第二輪整齊,他依然幸運的沒有被打中,但後金軍前排弓手在四輪齊射中損失慘重,一百七十多人被打死打傷。後金軍也射出了近萬支輕箭,連那面矮牆都插滿箭支,如同刺蝟一般。
插了幾支輕箭的文登營指揮台上,陳新輕輕推開幾個掩護的長牌手,文登營還擊動用的是前面兩排火器隊,後面兩排一直沒有射擊,陳新將把他們留到最關鍵的時刻。
看着後金陣線上倒下的掙扎的傷兵,心情比開始更放鬆,建奴的弓箭不過如此,這種輕飄飄的輕箭對鎧甲基本無效,縱陣部署的殺手隊有盾牌和鐵甲遮蔽,並未受到什麼損失,火器隊有胸牆掩護,但拋射線路高,仍然有數十人傷亡,大多不會是致命傷。
這樣對射的交換比後金是不能忍受的,他們的人力遠遠不能與大明相比。
很快,後金軍的中軍就敲起大鼓,輕甲弓手紛紛退後,重甲兵開始出現在前面,第一排是密集的盾牌手,建奴踩着鼓點開始前進,盾牌線如一堵牆般直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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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東亞複合弓均使用蒙古射箭法,用拇指扣弦,詳細見作品相關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