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殺,朕要殺了丘嘉禾,殺了吳襄,殺了宋偉……”
紫禁城養心殿,滿地的破碎瓷片,崇禎蒼白的臉上帶着病態的潮紅,帶着點瘋狂的不停怒吼。
年費數百萬兩遼餉的遼鎮再次給他報來了好消息,五萬大軍只餘數千人逃回錦州,槍炮兵仗馬匹車輛損失無數。用一次次嚴厲考績收來的遼餉,便在遼鎮一次次潰敗中化爲烏有。
曹化淳跪在地上,淚流滿面的痛哭道:“皇上保重身體,若是因那些丘八而傷了身子,奴婢的罪過就大了。”
崇禎頹然坐下,呆了片刻,又拿起兵部轉送的塘報,孫承宗已經逃回寧遠,剩下一個丘嘉禾在錦州如驚弓之鳥,隨着遼鎮和北直隸精兵的覆滅,寧錦防線兵力空虛,唯一能戰的,就只剩下山海關的九千川軍。薊鎮邊防風聲鶴唳,人人都擔心建奴接着就要再次入寇,即便幾個蒙古牧民出現,也能當地的守兵潰逃。
“爲何我大明廣有天下,面對建奴卻毫無還手之力?”崇禎看着地上的曹化淳,似乎又是在問自己,“自神宗時,我大明對建奴便無一勝績,薩爾滸十萬軍盡潰,遼瀋又十萬,廣寧又十二萬……”
崇禎停住言語,廣寧之後還有柳河、入口等等敗仗,他都不願再去回憶,寧遠和寧錦之戰雖是守住了,但和明軍一次次的全軍覆沒相比,他知道遠遠不能算是勝仗。唯一能拿出手的。便是四城之戰,實際消滅的建奴也不過千餘。
一種無比頹喪的感覺涌上心頭。他甚至開始懷念當信王的生活,一切都有皇帝兄長,自己只需要每日看書遊玩,如今的帝王生活卻讓他每日都在一種驚慌中,沒準什麼時候就傳來一個壞消息,而自己卻毫無應對的辦法。
他的御案上放着另外一堆奏疏,其中有樑廷棟、孫承宗請罪的摺子。更多的,則是彈劾孫承宗和丘嘉禾。五萬大軍一朝化爲烏有,這次是必須要處罰孫承宗了。
崇禎心情煩悶,不願看那些關於長山戰敗的摺子,轉而面色陰沉的從另外一邊拿起一本,翻開來看,眉頭反而皺得更深,這本是餘應桂彈劾周延儒的。
“臣前劾首輔延儒。首指其受參貂白鏹,堅護不休者,則登撫孫元化也。今觀元化所爲竟何如?九邑屠矣,登州陷矣……舉國家歲費九十九萬之民膏悉以付之逝波,誰實致之?試問平日誰爲主持,使元化得久安要地?誰爲掩飾。俾有德得包藏禍心?能不痛恨於延儒乎?臣不論其他,即延儒票擬一端而言……元化每進一番論列,延儒輒多一番迴護……成有德之叛逆者,非孫元化乃周延儒也。諸疏見在,票擬見存。皇上試一簡閱……”
崇禎未看完,又是一件難辦的事情。便扔在案上,自己則無力的靠上椅背,揉着額頭養神,一邊長長的嘆了口氣。
曹化淳看崇禎情緒漸漸平和,揮手叫過兩名小宦官,讓他們打掃地上的碎瓷片。曹化淳掃了一眼桌上,彈劾周延儒的奏疏也堆了數十份,主要是彈劾他收受同鄉孫元化的鉅額賄賂,而對孫關照有加,而孫元華的表現顯然成了御史窮追猛打的根據。
崇禎不是剛剛登基的少年,他知道這些朝廷官員們義正言辭的文字中,往往隱藏的是另一種目的,雖然他有時並不能判斷出他們到底要什麼,但他不會匆忙做出決定。
而這次御史羣起攻擊周延儒,背後推動的人,崇禎能猜到是誰,從能力和制衡來說,崇禎仍然更看重周延儒,暫時不會動他首輔的位置,對溫體仁他還需要繼續觀察。
不動周延儒,卻不意味着他會放過孫元化,孫元化在登州一年多得表現,讓崇禎倒盡胃口,而王廷試和呂直報來的多次奏疏中,更加明確了登州兵變的罪魁禍首便是孫元化。目前孫元化已被送到了京師,一起送來的還有王徵、餘大成、張燾等人。
曹化淳待幾個小宦官打掃完畢,對崇禎低聲道:“皇上,要不要奴婢送些點心……”
“不用了,朕不想吃。”崇禎睜開眼,“那孫元化如今關在何處?”
“關在錦衣衛北鎮撫司,徐光啓大人上疏認爲當關入刑部天牢,首輔未票擬,司禮監請皇上聖裁……”
“就關在北鎮撫司,餘應桂有一句沒錯,舉國家歲費九十九萬之民膏悉以付之逝波,孫元化罪責難逃。”崇禎淡淡道,“讓錦衣衛徹查孫元化。”
曹化淳聽他沒有提到周延儒,在心中牢牢記住了此事,給錦衣衛安排時,便不能先牽涉到周延儒這個首輔。
他正要離開,外面一陣急急的腳步聲,一名宦官急急來報,說樑廷棟求見,有兵部急報。
崇禎心頭又是一抖,兵部最近的急報都是壞消息,讓他幾乎不願看他們的奏疏。不過他是皇帝,大明帝國的最高統治者,他沒有推脫的餘地。
崇禎嘆氣道:“讓他進來吧。”
樑廷棟急急跑進來,直接跪在地上道:“皇上,兵部侍郎暫管登萊巡撫事王廷試急報……”
崇禎掩住心中的緊張,語氣盡量平淡的道:“你揀要緊的說。”
“前報旅順陳有時有叛跡,今由監軍呂直查明屬實,遣登州鎮副總兵陳新領文登營一部,渡海將陳有時一舉成擒。時旅順局勢未穩,有金州建奴哨探旅順,王廷試料定金州建奴必乘機來攻,令陳新於中途設伏,於四平山大敗建奴數千人,斬首四百二十餘級,另有俘獲若干。”
崇禎驚訝的嘴巴微張,突然站起來激動的打斷他道:“快把奏疏拿來給朕。”
曹化淳連忙抓過奏疏,雙手遞給崇禎,崇禎迫不及待的打開,一邊看一邊對跪着的樑廷棟道:“樑愛卿你繼續說。”
“王廷試料定金州建奴已然膽寒,隨即命陳新發兵攻擊,文登營一戰而下金州,眼下金州已在我大明之手,收復金州了啊,皇上。”樑廷棟激動的說道,其實金州平時也不見得重要,以前也被東江鎮佔據過,但在長山之敗的時刻,卻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好,好。”崇禎呵呵笑了幾聲,快速的將報捷奏疏看完,難掩激動之情,就在御案後來回走動着,“王廷試還是知兵的,知道乘建奴兵敗一鼓而擊,金州一下,則遼南大有作爲,大有作爲。”
不過崇禎又馬上停下,對兩人笑道:“當然,還是得陳副將勇猛善戰,方有此復地大捷。不過王廷試的運籌之功亦是不可或缺。”
樑廷棟馬上拿出另一本奏摺,高舉過頭大聲道:“王廷試頗有邊才,隨捷報另有奏疏一封,言新三方佈置策。”
崇禎親自去接過,如同拿到了一件期待已久的東西,王廷試當了兩年的兵部侍郎,從未如今天般讓崇禎記憶深刻。
“以遼西關寧爲頭,匯薊鎮、遼鎮、石柱、浙江精兵厚集,阻敵西進;登萊爲腰,收旅順入登州鎮,調文登營一部鎮守,以登萊、文登舟師策應,擊敵南四衛,威逼三岔;東江爲尾,着實點驗兵額,輔以皮島、朝鮮水師,恢復鎮江,三方前後相應,頭腰尾此退彼進,務要令東奴無暇西顧……”
崇禎越看眼睛越亮,有了金州之戰的勝利,王廷試的奏疏有很大的說服力。他很快知道了王廷試的大致意思,就是登萊改變原來只提供後勤的地位,成爲那個三方中最重要的一環,其中有王廷試自己的野心,但也有很大可行性,最主要便是有文登營這支兵馬。
崇禎仍然沒有忙着決定,而是坐下沉思起來。
樑廷棟等了許久也沒聽到動靜,擡頭低聲道:“皇上……”
“這個新的三方佈置策先留中,事涉軍國大事,樑愛卿勿對人言。”
樑廷棟趕緊答應了,由一名宦官帶着離開,兵部有了金州的勝利爲底氣,樑廷棟又有了轉圜的空間,看得出皇帝對他的態度還不錯,樑廷棟離開的時候腳步都輕快了不少。但他不知道崇禎爲何還不同意這個策略,還需要考慮什麼。
待樑廷棟離開後,崇禎讓曹化淳磨墨,提筆在紙上胡亂寫着字,曹化淳偷眼看去,卻是一些人名,其中有周延儒、王廷試、溫體仁、陳新、孫元化等等。曹化淳隨即便想到,陳新是溫體仁一派的,這事舉朝皆知,連溫體仁本人也從不避諱。
崇禎書寫一陣,眼神卻有些散亂,顯然是腦中在想着紙面之外的事情。曹化淳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連磨墨的動作都放得極慢。
“曹伴伴,這王廷試平日愛與誰走動?”
曹化淳眼珠一轉,知道皇帝擔心什麼,連忙回道:“奴婢也只是聽旁人說過,據說王廷試來京師兩年,不太愛與人走動,連兵部同僚間,亦是交情泛泛。”
“哦。”崇禎提起筆,又沉默半響,終於下筆在奏章上寫道,“加王廷試右僉都御使巡撫登萊、東江,備兵援遼,恢復金蓋諸衛,旅順、金州改隸登州鎮。”
寫完後他重新蘸了墨,將筆頭在硯臺邊緣輕輕拖動幾次,又拿過開始餘應桂彈劾周延儒的奏章批覆“餘應桂風聞言事,恣意詆誣首輔周延儒,褻語混瀆,鐫秩三級,照舊管事。”
崇禎將餘應桂的奏章遞給曹化淳,淡淡說道:“把餘應桂這一本,錄入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