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的幾天,陳新依然打發大夥出去打聽消息,他自己又去了一趟買的院子,仔細觀察了一番環境,確實如秦律方所說,前後都有衚衕,衚衕中住戶大半是外地人,很多是在崇文門附近做生意的,以浙江居多(注1)。據秦律方說,鄰里關係比較疏遠,互相之間交往不多,外面崇文門外街人流密集,陳新對這院子周圍環境十分滿意。他在附近轉了兩圈,記下了道路。
其他時間,他便帶着盧驢子在都察院、兵部附近轉悠,也在崇文門周圍看了些店鋪。海狗子和張大會就在棋盤街附近打聽消息。宋聞賢等了幾日,已經有些不耐,催着陳新趕快辦理納級之事。
這樣一直到了十月十五日,陳新在客棧中還未出門,張大會急匆匆跑回來,對陳新道:“陳,陳大哥,昨天有個叫楊維垣的,上疏彈劾崔呈秀。”
“你在哪裡打聽的消息?”
“你給我的二十兩銀子,我全給了一個出宮採買的小宦官,聽他說的。”
陳新沉吟道:“他說的可準?他在宮中作何差遣。”
張大會道:“應當是準的。昨日才識得他,他原來是王體乾手下的領膳廚役,以前由幾個大太監輪流給熹宗皇上供膳,現在這新皇上進宮後,改爲尚膳監供膳,新皇帝要做啥,大夥都還不太明白,他說大家生怕跟錯了人,整日在打聽動靜,所以有什麼消息,也不難知道。”
陳新讚道:“這事辦得好,可問清了彈劾的內容?”
張大會爲難道“這倒是沒有,他也不清楚,只是知道此事而已,還有楊維垣是御史。”
陳新很想說一句“再探”,然後手下就急急而出。但他知道不行,以現在的資源,很難準確知道那些奏章的內容。但是隻要是彈劾就好了。
“你問的時候以什麼名義問的,他有沒有起疑?”
張大會嘿嘿笑道:“我說我也想進宮當宦官,託他打聽一下跟那個老公更好。然後慢慢問到崔呈秀身上。”
陳新也笑:“你進宮也挺好,那裡面白胸膛多的是,隨便摸。”
說罷他想了一會,對張大會道:“咱們不等了,不管他彈劾的啥,就找他動手,你先去都察院附近,跟着這楊維垣,尋到他家後立即來通知我。”
“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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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七日的下午,內城北的方家衚衕中,兩個轎伕擡着一架小轎慢悠悠走着,一名管家隨在轎旁,雲南道監察御史楊維垣在轎中一臉深沉,他十四日彈劾崔呈秀(注2),被皇帝斥責,作爲魏忠賢的打手之一,他很清楚眼下局勢的微妙,如果崔呈秀一直在本兵的位置上,皇上對魏忠賢就不會真正放心,所以魏忠賢告訴他彈劾崔呈秀時,他也理解了魏忠賢的意圖。
皇上駁回自己的奏疏,可能是要安廠臣的心,或者是懷疑只是廠臣的試探,眼下廠臣已然決定犧牲崔呈秀,通知自己還要再上奏疏,讓崔呈秀承擔一切罪責。
他揉了揉額頭,自崇禎上臺一月多來,只有楊所修上奏了一本奏疏,不痛不癢的彈劾崔呈秀該守制,楊維垣十四日的奏章最重要一條,彈劾崔呈秀自任本兵,其弟任浙江總兵,算是涉及到了敏感內容,已經滿朝皆知,不少人對他頗爲敬佩,大賺了一把名聲。
今日第二本彈劾崔呈秀的奏章又遞交上去,楊維垣倒很是樂意幹這件事,任何一方得勝,這件事都對自己有利。想到這裡,他臉上露出一絲奸笑。“咱這腦袋,穩妥了。”楊維垣在心中滿意的嘆了一句。
“殺!”突然一聲暴喝。
楊維垣一個激靈,轎子外面的管家慘叫一聲,然後便是倒地的聲音,楊維垣慌張的正要掀開轎簾,兩名轎伕也發出兩聲慘叫,轎子啪一聲歪倒在地上。
楊維垣腦袋撞到木方上,外面傳來一陣路邊行人的驚呼,楊維垣頭暈腦脹的從轎子中爬出來,眼角一掃,前面的轎伕正倒在地上呻吟,周圍一片逃竄的路人背影。
“殺!”旁邊閃出一個精瘦的身影,揮起一條扁擔呼一聲砸在楊維垣扶轎杆的手上,咔嚓一聲,楊維垣指骨斷裂,他慘叫一聲,突然不知從哪裡來了力氣,猛地跳起來,往家門方向跑去,
剛跑出十來步,後面腳步聲響起,又一扁擔打在他背上,楊維垣腳下不穩,摔倒在地,他轉過身子,恐懼的看着身後趕來的三人。三人都用黑布蒙了臉,只露出眼睛,兩邊的兩個人手持扁擔,中間一人手執一把雪亮的短刀,一身殺氣的逼了過來。
“你,你們想幹什麼,我是朝廷命官,我乃都察院。。。啊呀”
楊維垣話未說完,旁邊一個持扁擔的又一下砸在他腿上,立時就把腿骨打折了,楊維垣痛的話也說不清楚了,“別,各位大爺別殺,殺我”。
中間那持刀的蹲下來看着他道:“如果不想死,就老實答話,你前幾日彈劾崔大人,是受了誰的指使?”
“沒,沒,我沒彈劾。。。啊。。。”
那持刀者一腳踢在他斷腿處,楊維垣痛的眼淚橫流。
“我說,是廠,廠臣。。。”
持刀者嘿嘿冷笑一聲道:“廠臣,你騙誰,崔大人是廠臣義子,廠臣會自斷臂膀?謊話連篇。”
旁邊一個持扁擔的看看周圍逃散的人羣,提醒道:“大哥,趕快了斷他,久了兵馬司的人該來了。”
持刀者微微點下頭,在楊維垣驚恐萬狀中,突然高舉起手中利刃,大吼一聲:“叛徒受死。。。”
“媽呀!!!”楊維垣驚聲尖叫,閉上了眼睛。
千鈞一髮之極,只聽嘭一聲,持刀者跟着一聲悶哼。腳步往後噔噔噔幾聲響,然後他問道:“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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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維垣死裡逃生,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到身邊一雙黑韃靴,再擡頭一看,一個身穿百戶官服的人昂然站在那裡。
只聽他淡淡道:“光天化日,天子腳下,豈容你等宵小行兇。”
對面三人互相看一眼,大喊一聲衝上來。
楊維垣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這百戶不是對手,他忙喊道:“大人小心。”
“哎呀!”“啊!”
誰知那百戶輕輕一揮拳,把當先的持刀兇手打得連退三步,百戶身影連晃,堪堪躲過兩根扁擔,接着突到持扁擔兇手跟前,近身搏擊,拳拳兇猛,把三人打得連連敗退。
“虎將啊!”楊維垣感嘆道。那百戶毫不停留,追着三人一頓猛打,三個蒙面人連滾帶爬,丟了扁擔狼狽而逃。
“這位大人,快抓一個活口。”楊維垣眼見形勢有利,提出了新的要求。
“好。”那百戶大聲答應,追着三人去了。楊維垣斷了腿,在原地動彈不得,管家和兩個轎伕這時才慢慢爬起,過來準備扶起楊維垣。
“滾,沒用的廢物,老爺我差點被人殺了你們可知道,要不是那百戶正好在,老爺現在已經血戰五步。滾,滾。”楊維垣大聲咒罵着幾人,那管家唯唯諾諾,不敢辯解,也不敢過來扶他。
楊維垣罵完之時,那百戶已經回來,手上還被砍了一刀,染紅了一截衣袖。楊維垣此時才忍住疼痛,細細打量了一番那百戶,只見他身材高大,朗目俊眉,身穿着百戶官服,頗有威勢。
那百戶來到楊維垣面前,對楊維垣道:“這位大人,那幾名兇手還有人接應,在下未能捉得一人。請大人見諒。”
楊維垣見他受傷,哪還好意思責怪,忙道:“這位大人,多謝你的救命之恩,還累你受傷,何來見諒之說,還未請教尊姓。
陳新裝出一副武夫的樣子,大咧咧拱手道:“下官陳新,威海衛左千戶所百戶,此來京師是來納級的。”
楊維垣聽了,原來此人是山東來的,雖然不太看得上武夫,但好歹人家剛救過自己的命,他還是感激的,當下邀請道:“本官乃都察院雲南道監察御史楊維垣,寒舍離此不遠,陳百戶可願隨本官同去,也好請來大夫爲陳百戶治傷。”
陳新看看他的腿,還是大咧咧的道:“皮肉之傷,我一介武人,是不怕的,不過下官擔心這些壞人去而復返,還是護送大人先回府。”
楊維垣求之不得,他躺在這大街之上,手足斷裂處疼痛難忍,管家和轎伕都不靠譜,他心中也是怕兇手還有其他同夥,當下答應了,陳新和管家一起,扶起這楊維垣,小心的放到轎子中。
轎子一路晃晃悠悠,楊大人就在裡面哼哼唧唧的呻吟着,一路來到了楊維垣的府上。要說這御史工資也不高,但府邸還是不錯的,大門看着就很光鮮。
管家遠遠就在喊,裡面的門子跑出來兩人,看了這個情況,馬上又有一人回去叫人,一會又出來兩三個僕人,大家一起把楊維垣擡了進去。
陳新落在後面,看管家急急忙忙出去請大夫,拉住那管家,對他道:“你快去北城兵馬司告備,就說有人要殺你家大人,讓他們來保護大人。”那管家連聲答應,出門而去。
等陳新追上去時,楊維垣正大聲提醒幾個僕人,不要碰到他的傷口。
“輕點,啊,叫你別碰到腿了,你這狗才,手指也別碰到。。。啊。慢點,慢點。”
在楊維垣的罵聲中,好容易才把他放到了牀上,陳新跟着一路進來,三進的天井都十分寬闊,已經不算是四合院了,可算豪宅,三進的花園中假山魚池,花樹參差,可見楊維垣跟着閹黨搞了不少外快,不然以他一個御史的工資哪裡買得起這麼好的府邸。
楊維垣剛放好,幾個妻妾就跑進來,圍着楊維垣抹眼淚。
“滾出去,沒看這裡有客人,要不是陳百戶,你們就該哭喪了。”幾個妻妾又趕忙對着陳新道謝。
等楊維垣躺下喘息一陣,纔對下人吩咐道:“快給陳百戶安個坐,今日多虧陳百戶了,方纔陳百戶說是來納級的,本官在兵部也還有些情面,若有何難處,儘管跟本官說。哎呀。。。”
他腿痛得厲害,說幾句又要呻吟一番。
陳新道:“大人安心養傷,下官的些許小事豈敢來麻煩大人。”他看看事情差不多了,這楊維垣的作用就是如此而已,只需要傳出自己的名字就夠了。
陳新又對楊維垣道:“方纔大人說你是都察院楊維垣御史大人?”
楊維垣艱難的點點頭,陳新突然激動站起來大聲道:“原來你就是彈劾崔呈秀的楊維垣御史,晚輩何其之幸,能爲大人出力。”
“啊?”楊維垣有點茫然的看着激動的百戶。
“楊大人不畏權奸,彈劾崔呈秀,京師人人說大人可比東林六君子。”
楊維垣一聽不對,忙制止陳新道:“陳百戶,這事是這樣。。。。。。”
陳新決然道:“楊大人不必說了,今日定是那崔呈秀挾私報復,找人暗害於大人,下官雖爲一介武人,也知天下大義,必定幫大人討還一個公道。”
說罷他也不等楊維垣說話,幾個大步就跨出門去。
楊維垣呆了一呆,可惜又站不起來,只得口中大喊道:“陳百戶,不是那樣的,萬勿冒失啊。”
陳新的聲音遠遠傳回來:“大人放心,等我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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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萬曆年間,于慎行著《谷山筆塵》,記述京師居民構成:四方之民,十得六七。就四方之中,會稽之民,十得四五。可見當時在京的外地人中,浙江人佔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