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景朝衆臣關注三件要事:其一,威武大將軍黃陵爲保衛邊疆,揚我景朝國威,揮師北上力敵克蒙。前線傳來捷報,大將軍率軍一月之內連克三城,其勢銳不可擋;其二,聖上新寵花婕妤乃原大將軍花安南之二小姐,因在雲州將一封老將軍泣血遺書與生前兵書呈誠親王,誠親王將花二小姐與遺物帶回長陽,聖上感念花將軍生前保景朝之功,見遺書字字泣血,便令四弟慎親王東旌疾並刑部重審此案,並納傾城二小姐爲婕妤,寵愛非常;其三,如今帝后殿前紅人,非臣非妃,非宦非婢,卻是一名民間寡婦!
這寡婦在雲州之戰立了大功,天子大喜,着其上陽領賞,本是一件看小不小,看大也不大的事兒,誰知這寡婦什麼賞賜也不要,自請一塊貞節牌坊。帝后讚譽有加,皇后娘娘以此表率後宮,聖上更是御筆親賜“雁夫人”之名,賞一塊貞節牌坊,並且通告天下,着景朝女子以此爲訓。
那寡婦來了半月有餘,帝后三天兩頭地召見,甚至出現一天之內陛下與皇后娘娘搶着其陪伴左右的情況。賞賜時不時地擡進官肆,宮婢家僕、綾羅綢緞、金銀首飾、如意字畫,一時聖寵。傳聞一日長州知州顧長卿參本直諫,道誠親王喀城一戰濫殺無辜,是爲殘忍暴戾,令聖君蒙污,盛世沾塵。龍顏大怒,殿前降了顧長卿兩級,發配通州。羣臣忐忑,孰知午間聖上召那寡婦對弈,須臾便轉怒爲喜。有心機者想趁機籠絡其人,竟是連機會也找不着。
此時殿前紅人沈寧正在陪皇帝對奕。這些時日她不是被皇后召去講雲州陳年舊事,就是被皇帝召來下棋。廣德皇帝是個不服輸的,第二日就被他贏了一回,這半月下來,她竟是輸多贏少。愛棋者定不會對輸贏無慾無求,她權衡思量,認爲輸與不輸激怒他的機率是一半一半,她做不來輸得天衣無縫,既然極有可能被他發現讓棋心覺侮辱,還不如讓他覺着自己尊重棋道尊重對手好些,且他棋藝高超,論實力她也怕是一不留神就輸了,這樣他贏得也高興一些。沒想到他贏得這麼快……沈寧有一絲挫敗,而這皇帝一勝就龍顏大悅,賞東賞西,對她而言不過是傷口上撒鹽,暗地恨得牙癢癢。
已被他連贏兩日,沈寧今日想扳回一城,不料中途有軍機要務傳來,東聿衡看了皺了眉頭。
沈寧知道自己不該多問,可見皇帝皺眉,心不由提了起來,看他似有離去之意,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黃將軍……可好?”
東聿衡看她一眼,“尚可。”
“那冷將軍……”
“他?今時不太好。”東聿衡冷冷地道。剛接到一樁煩心之事,努兒瓴竟是逃回了西邊,拿了與西迄國對峙的兵權,敗了西迄軍隊與景朝援軍。
沈寧臉色一變,“難道是受傷了?”
話語中難掩擔憂,東聿衡臉色稍霽,瞟向她問道:“爲何這般擔憂冷將軍?”
“冷將軍是民婦的救命恩人,如若沒有冷將軍,民婦是絕計活不過那晚,民婦雖愚,也知知恩圖報。”
東聿衡似笑非笑,“講他有隻酒槽大鼻就是知恩圖報?”
不料東聿衡知曉此事,沈寧措手不及,只能傻笑,“民婦……好像看着是有……或許是血糊了眼睛……”
這糊正好糊在鼻子好?東聿衡突地好笑,陰鬱沖淡些許。他招手讓萬福上前耳語兩句,萬福領命而去。
不消片刻,萬福捧了一精雕細刻的木盒走了回來,恭敬地跪在皇帝面前,讓瀲豔打開了蓋兒。
東聿衡拿出一樽青玉葫蘆酒壺,瀲豔忙託了一個翠玉酒杯跪了下來。
沈寧一看還不打緊,再看卻是僵住了笑容,死瞪着眼前玉葫蘆。
東聿衡親自倒了一杯酒,拿起仰頭一飲而盡。
“果真醇厚奇香,難得佳釀。”皇帝星眸微眯,飲釀細品,“不負酒仙之名!”
果然是錦波春!沈寧一時迷惑,李子祺私釀並不外傳,那日她的確只送了兩樽出去,一樽給了黃陵,一樽託黃陵交由冷將軍,那末他手中的酒……
“李氏,你送了朕一壺好酒。”
電光火石之間,那夜朦朦朧朧的印象立刻與眼前這張俊臉重疊起來,那冷將軍竟是廣德皇帝!
沈寧從未將二者聯繫起來,一來她認爲東聿衡假扮了東旌辰,二來以她現代人的思維也不會認爲一個皇帝居然會親陷險境,因此即便她有一點兒懷疑,也認爲是自己那夜記憶扭曲了。
誰知這廣德皇帝卻是個異類,明明是九五至尊卻是個不怕死的,他不是打了一場仗,而是主導了兩場戰爭。
沈寧心驚,又不敢置信地細看了兩眼,見皇帝意味深長地注視着她,才心思紊亂地跪了下來,“民婦……有罪。”那夜她居然跟這個皇帝同坐一騎,衝鋒陷陣。
“何罪之有?”東聿衡明知故問。
沈寧自覺禍從天降,一個皇帝,一個年輕英俊的皇帝,被你硬生生講得長了一隻酒槽大鼻,這要是傳了出來……那叫什麼來着……大不敬!
就她淺薄的認知裡,“大不敬”這項罪名,是要砍頭的……
“民婦……一時糊塗……”沈寧的眉頭都快揪成麻花了,也沒能想出個說法來。
“爲何醜述冷將軍?”東聿衡語調平平。
是怕您被精神上戴綠帽子,所以不敢宣揚冷將軍英武。這話她是傻了纔敢說出口。沈寧支支吾吾,“民婦、那晚、殺紅了眼,着實……記不清了。”
“既是記不清楚,又爲何描述相貌?”
“娘娘們問起,民婦一時得意忘形,就胡亂說了。”沈寧戰戰兢兢地道,“請陛下恕罪。”
東聿衡並不說話,沈寧卻覺得有千斤重擔壓在她肩上似的。
她在堅硬的地面跪了許久,卻又聽得皇帝淡漠問道:“何時知是朕?”
沈寧又是一驚,“民婦……是在金殿之上……”
“李沈氏。”
沈寧心跳加快,那聲音雖平淡,感覺卻如刀鋒拂過臉面似的。她暗自調整了呼吸,慢慢道:“民婦……在雲州軍營爲黃將軍送行之時,猜測六王爺是否……直到開明殿面聖才……”
“如何得知?”
“黃將軍初來雲州之時喚六王爺爲‘六爺’,雲州一戰後卻喚王爺爲‘主子’,加之陛下威嚴太甚,六王爺比您還是差了那麼點兒……所以民婦妄加揣測……”
“哦?”東聿衡勾了勾脣,“差了哪麼點兒?”
“這……陛下睥睨天下之氣,縱是六王爺之尊,怕也是學不來的。”識時務者爲俊傑,沈寧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東聿衡哼了一聲。
沈寧知道自己這馬屁算是拍對了。
誰知皇帝突地又蹦出一句:“朕以爲謝恩之時你便知曉。”。
沈寧的心重重一跳,好敏銳的判斷,然後她立刻明白東旌辰的事還未東窗事發,道:“民婦不敢,民婦不敢。”她下意識地決定不把東旌辰一同扯下水。
“不敢?朕看你大膽得很。”皇帝聲調漸厲,“自作聰明,不僅妄自猜測,還私自將朕的身份告與他人!”
小花這個大嘴巴,究竟要害她幾次?沈寧暗暗叫苦,覺着什麼事也不能告訴她了,“陛下息怒,民婦知錯了。”
“是知錯,還是知罪?”
沈寧沉默了一會,才低着頭道:“民婦知罪。”
“好一個油嘴滑舌的婦人!倘若不是看在你雲州之功,朕不扒了你一層皮!”東聿衡冷着臉站了起來,揮袖走了出去。
瀲豔等乾坤宮婢女忙下跪送駕,萬福追上去前複雜地看了一眼直直跪着的沈寧。
沒有聖意叫沈寧起身,瀲豔也知陛下是想罰她一罰,因此吩咐了宮婢各自做份內之事,並不管她。
沈寧就這麼在安泰堂跪了一個下午,直到有太監叫沈寧出宮她才起了身。膝蓋的痛楚遠遠比不上心頭翻涌的恥辱之感,她面無表情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乾坤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