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是典型的豪門大族。
沈氏一族世居長州,沈年入朝爲官多年,最終定居於長陽。其先後有二妻二妾,原配生長子沈悉,不久病逝。後娶鄧氏,生一男二女,男子則爲二子沈泰,其餘子女皆由妾室所出。沈泰正妻張氏,生長子昭,長女娟,與五子沈齊,此外還有四個庶出子女。沈湄生母難產而死,自小抱養在沈張氏身邊。沈泰其餘兄弟,皆是有妻有妾,兒孫滿堂。同居一府,上上下下加之奴僕近六百人。
沈寧奉旨二十三日沈府拜祖父沈年,父親沈泰與母親沈張氏,四位叔伯與其正妻,見過沈泰偏房,嫡親兄長沈昭,親弟沈齊與一干異母兄妹、堂兄妹,一一改口。其閨名理應改回“娟”字入族譜,然而聖上口諭,說“寧”字有安定平安之意,甚好,不必改。
於是沈寧幸運地遠離了頗具通俗氣息的沈娟一名。
二十四日拜了竈神,年味兒漸濃,各家各戶忙裡忙外,準備春節之喜。然而這與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是無關的,她們頂多坐在閨房中選幾件新衣裳,挑幾件新首飾待除夕穿戴。
沈寧坐在自個兒的上房中,陪着一羣姐妹玩笑。她在沈家的院子正在沈二夫人的後頭,本是沈齊的院子,沈張氏不願好容易失而復得的女兒離得太遠,便將沈齊搬來與自己同住,將他的院子挪給了沈寧。
對於一個外來人,又是寡婦之身,照理她是不太受這些深閣小姐歡迎的,然而單憑她即將入宮爲妃這一點,就足以讓她們巴結討好了,更別提現在大街小巷流傳的神女傳說。
今個兒到她這兒溜彎的是沈昭之妻方玉嬌,沈泰庶女沈湄,還有沈悉的女兒沈靈。原本方玉嬌與沈湄是常伴沈張氏身邊的,只因此時沈張氏服藥睡下,她們才偷了閒與沈寧一同到她的屋子裡說會家常,關心她在沈家的飲食起居是否安好。沈靈則是無聊,老早就跑到她的院子裡來了。
四人說說笑笑,日子也是好過。只是沈靈年方十四,性子最爲天真爛漫,也最是好奇,她嗑着瓜子,大眼兒一轉,臉色微紅地問道:“二姐姐,皇帝陛下的模樣兒,好看麼?有小玉哥哥的模樣好看麼?”小玉哥哥是沈靈的表哥,因進長陽讀書一直借住沈府。
沈寧沈湄皆是一愣,方玉嬌首先啐道:“好個不害臊的丫頭!這也是大家小姐能問的話兒?”
沈靈噘了嘴扭了扭身子,眼角還直瞅着沈寧。
沈寧輕笑,“不過爾爾。”
沈湄神情複雜,沈靈臉色是毫不遮掩的失望之色,她撐着腮梆子,嘟着嘴說道:“這可怎麼辦?我喜歡長得好看的,可是爹爹要我明年與六姐姐一同進宮選秀。”六姐姐便是沈湄。
衆人神色各異。
沈靈還在那兒自發說道:“我不想去,我想嫁給小玉哥哥。”
方玉嬌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是你想嫁哪個就嫁哪個?”
沈寧卻問道:“你的小玉哥哥喜歡你麼?”
沈靈一下來了精神,“可喜歡啦,他下了學老給我帶糖人回來。”
沈湄刮刮臉,笑道:“不知羞。”
“那他家中可有未婚妻?”
“沒有。”沈靈搖搖頭。
沈寧道:“你要真喜歡,我就幫你求求情,”現在怕是沈悉也應看她三分薄面,“千萬別進宮,那裡頭沒什麼好。”十四歲啊,那無恥皇帝也下得了那個口!
“二妹妹。”方玉嬌忙小聲制止。
“就是,六姐姐,咱們都別進宮了罷。”沈靈還不忘拉個伴兒。
“我……”沈湄略爲尷尬。
此時洪公公笑眯眯地引着一羣捧着大大小小盒子的小太監進來,見過沈寧,又問了三人安。沈湄與沈靈自小養在深閣,屋子裡哪有男人出入,一見幾個太監都不約而同地想躲進裡屋去。
“二位姐兒莫慌,這幾個都是宮裡頭的奴才,不礙事的。”洪公公說罷,轉頭對沈寧道,“夫人,聖上讓奴才們拿這些什物來請夫人過目示下。”
“什麼東西?”沈寧眉頭微皺。
洪公公頓時示意一奴才上前,打開花梨木的盒子,裡頭放置着三個精緻小盒,洪公公又一一翻開,衆女好奇張望,竟是四個小小香餅。
“此四種皆爲皇家貢香,聖上吩咐了,讓奴才們都點了讓您品味品味,喜歡哪種便做大婚之香。”
方玉嬌小小地抽了一口涼氣。
沈湄奇道:“還有這種規矩?”
洪公公笑道:“老奴在宮中多年,着實不曾聽過這種規矩。這是吾皇陛下賜下的恩典。”這雁夫人,真真得帝王寵愛。
沈湄神情一變。
方玉嬌想着,這洞房之物,哪裡有讓女子作主的?更何況還是皇家婚禮,雖是娶妃,這也是天大的恩典。
沈寧卻不領情,淡淡道:“我不懂這些,讓陛下自個兒作主罷。”
洪公公似是早就預料到沈寧會這麼說,爲難地道:“夫人,這是陛下的旨意,若您沒拿主意,這些個奴才回去怕是又要受罰了。”
屋子裡的太監頓時齊刷刷地跪下了。
沈寧磨了磨牙,叫他們起身,擡眼道:“洪公公,這一招用多了,我的心也就硬了,到時候又是誰吃虧?”
“夫人心慈,體諒咱們這些奴才的,奴才們都記得夫人的恩典。”洪公公愣一愣,忙笑道。他從沒見過這般直言不諱又體恤奴才的主子,即便心善如敬敏太后,打罰奴才也是不眨眼的。
而後他又道:“趕巧您這嫂嫂妹妹都在,便一同合計合計,豈不妙哉?”
方玉嬌忙道:“二妹妹,咱們也乘了你的福,聞一聞這皇家的貢香可好?”
沈寧沒辦法,又看一眼後頭的太監,心中不祥預感升起,警惕問道:“只是這香?”
洪公公不緊不慢地道:“回夫人,陛下還吩咐拿了喜燭、寶瓶、香爐、字畫等等,一一由夫人作主。”
他這是想幹什麼!沈寧心中冷笑,這人她可不可以選一選?
洪公公看她臉色不豫,率先道:“奴才爲您點了香聞一聞罷?”
沈寧在方玉嬌與沈靈的催促下抑住不悅,點了點頭。
在沈寧最初的認知裡,古代香料不過是現代的香水。可是身臨其境才發現,他們並非把香料只當作一種增添個人魅力的東西,而是一種雅到極致的生活態度。有文人概總香之十德:感鬼神,清身心,驅毒氣,消睏倦,獨居爲友,忙裡偷閒,多則多用,少則少用,久藏不腐,常用不妨。是以屋室薰香,佩帶香囊,衣服煨香,沐浴香湯,品飲香茶等等等等,幾乎平日裡的方方面面都離不開焚香和香料。即便是農民走夫人家,他們也會想盡辦法自採製成最簡單的香料,用於重大節日祭祀薰衣。
她自有一份香方是李子祺親配,清香似雪,可她平日並不佩帶,怕睹物思人。
洪公公立刻命人滅了香爐之香,點了第一餅香。
管事太監解釋道:“此爲宜州溫氏玉華香,帝后大婚時曾用此族薰香。”宜州以香料聞名,而這溫氏,便是宜州香料第一家,曾有兩份秘方都入了皇室法眼,成了御用之香。姑嫂幾個不由凝神輕嗅,果真濃香闇人,瞬間屋中滿溢。
“真香!”沈靈驚喜地叫道。她平日裡最喜薰香,可竟沒有一香有這香氣濃郁通透。
洪公公卻見沈寧臉色淡淡,躬躬身命人掐熄了香,又令人燒了柰葉去屋中香氣。
“二姐姐,玉華香真好,你不喜歡麼?”沈靈恨不得那小小香餅是自個兒的,拉了沈寧問道。
洪公公笑道:“這後頭還有三餅香,幾位夫人小姐一一品過再議不遲。”他頓一頓,又道,“夫人,這第二餅香是梨勒國貢香,香氣飄十餘步,染之多年不去。當年太后她老人家最喜此香。”
正待命人點香,沈二夫人披着斗篷,捧着手爐從外邊進來了。
洪公公忙領着太監們給她請安。
沈張氏在洪公公領着人進內院時就已被管事的通知了,不知宮中找女兒有什麼事,她急急忙忙地起了身趕到這兒來,卻是發現一羣小太監捧着木盒子候在一旁。
“大夥兒這是在做什麼?”莫非是皇帝陛下的賞賜?
方玉嬌見婆婆進來,忙起身爲婆婆解了斗篷,扶她坐上暖炕,自己立在一旁笑着道出原委。
沈夫人一聽,又驚又喜,轉頭對沈寧道:“寧兒,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可跪謝皇恩了?”
洪公公連忙道:“陛下特地交待了,既是不在身側,便不需大禮。”他回沈府時東聿衡的確是囑咐了,他笑說這小女子從來下跪跟要命似的,倘若這事兒也讓她在奴才面前跪了一跪,好事都變得成壞事。
這鉅細無遺地交待得清清楚楚,哪裡是區區上心二字?沈張氏見女兒以寡婦之身,卻得了帝王如此寵愛,心中歡喜之極。一入宮就授以妃位,這在廣德帝的後宮中還史無前例,怕是寧兒生下一子便是貴妃之尊,往後成了皇貴妃也說不準。
“既是如此,寧兒更應感恩戴德,仔細挑選才是。”
“娘,這些我不懂,您幫我挑了便成了,女兒聽孃的。”現在的沈寧叫沈張氏已是順口,她也想開了,既然是騎虎難下,也只好擔起這個責任來,一片慈母深情讓她這個假女兒於心何忍!
“唉,這如何使得。”
“娘眼光高,我就信孃的。”她俏生生地撒了一小嬌。
沈張氏本就一直認爲沈寧心裡有怨,沈寧之前又一直冷冷淡淡,她一直小心翼翼,惟恐哪裡惹了女兒不高興,不想她這般親暱語氣,沈夫人這顆心頓時化了,連聲道:“好好,娘幫你挑,娘幫你挑。”
沈夫人樂得暈頭轉向,方玉嬌本覺不妥也不敢說甚,洪公公一個奴才自然也沒法子說,尤其主子還說夫人怕是心裡有氣,要哄得她開心了,事事順她的心意。如此一來,他就更沒法子開口了。
夜裡管事太監回宮在安泰堂回稟此事,東聿衡微微皺眉,“全是沈夫人挑的?”
“這……回陛下,有兩樣是雁夫人親自挑的。”
“哦?”東聿衡來了興致,“是哪兩樣?”
“大婚的薰香與毯畫兒。”
“她挑了什麼香?”
“雁夫人挑了合和香。”
皇帝不悅,合和香味兒濃郁,尾香他卻不喜,這事兒洪公公也知道,莫非是她知道他不喜這香才故意挑的?“爲何選了這香?”
“回陛下,沈夫人原是挑了玉華香,夫人本也同意,卻又聽得洪公公說此香需讓人自長州快馬加鞭地送來,夫人便改了主意,聽說宮中尚餘合和香,因此立刻選了此種。”
“原來如此。”東聿衡點點頭,“那末地毯畫兒又挑了什麼樣式?”
“夫人挑了不必趕製的百年好合樣。”那太監看一看聖顏,加了一句,“沈夫人看中龍鳳雙喜,宮中原存的卻是爛了個洞兒,需得繡娘重繡纔可。”
東聿衡沉默片刻,爾後勾了勾脣。本是想讓她高興高興,怎地又變成哄他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