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幼蘭牽了溥儀,一路來到玉瀾堂。只見如今的玉瀾堂早已大變了樣,完全沒有了昔日的陰沉和壓抑,變得明亮開闊。她雖然早就聽說這裡拆了牆,今日卻纔真正有了實感,不由對婉貞佩服不已。
也就是婉貞了,換個人,誰能說動慈禧做這樣的事?
玉瀾堂這邊早已得了樂壽堂派人傳來的消息,光緒便派了鍾德全在門口候着,此時他親自引着幼蘭母子向裡走去。
來到正殿,他停了下來,轉身對幼蘭笑道:“福晉請稍待,待奴才進去通傳一聲。”
幼蘭站定,恭敬地說道:“有勞公公了。”
鍾德全微微一笑,轉身進門而去。
幼蘭雖然也自幼得慈禧的寵愛,但跟鈺檸不同,她一向是個知進退的人,並不會恃寵而驕。因此即使明知光緒是個沒有實權的皇帝,卻也從不敢怠慢,總是規規矩矩應對,禮儀規範都無可挑剔。
靜靜地等在正殿前面,手裡牽着的小溥儀有些調皮,她急忙約束,卻又哪裡管得住?小孩子最是頑皮,方纔在慈禧那裡已經憋了好久了,這時再也忍不住,吵吵着要去玩兒,幼蘭頓時頭疼至極。
“幼蘭福晉,皇上宣你進去呢。”鍾德全笑着說道,一出來就看到泫然欲泣的小溥儀,還有無可奈何的幼蘭,於是又加了一句,“福晉若是信得過奴才,就讓奴才帶着世子去玩兒吧。您也好專心覲見皇上。”
對方是皇帝的貼身太監,幼蘭又哪裡有什麼不放心的,聞言於是笑道:“有公公在,幼蘭又怎會不放心呢?只是孩子頑皮,怕是要擾公公煩心了。”
“不敢不敢,能夠侍奉世子乃是奴才的榮幸。”鍾德全笑道,然後從幼蘭手裡牽過了小溥儀,一路哄着出去玩兒去了。
幼蘭鬆了口氣,趕緊整了整衣冠,規規矩矩地走進了正殿,看見光緒正負手背對着她,忙跪下道:“臣妾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光緒轉過身來,笑笑說道:“平身吧。”
“謝皇上。”幼蘭說着,站起身來。
光緒看了看她,笑道:“這次沒想到皇爸爸會允你過來探望婉貞,她從方纔開始就一直興奮着呢。不過最近她的身子不大好,還不能下地,所以只能在房裡等着,希望你別介意纔是。”
幼蘭聽了他的聲音,不由一愣。以前她也是聽他說過話的,只是那時的他,渾渾噩噩,根本沒有生活的希望和目標,自然無論說什麼都帶着一絲死氣沉沉。然而如今再聽他說話,卻早已沒有了以前的那種頹廢,聲音清潤如玉,雖然是淡淡的語氣,卻給人“活着”的感覺,跟以前相比,有着天壤之別
難道這些都是婉貞的功勞嗎?幼蘭心裡暗暗吃驚,但卻仍留了一半的心思在跟皇帝的對話上,待光緒說完,急忙回道:“臣妾不敢。婉貞與臣妾一向不分彼此,又怎會有什麼介意的想法?聽說她病了,老佛爺和皇上能夠允許臣妾前來相見,那是天大的恩典,臣妾銘感五內。”
光緒雖然以前曾經多次見過她,但當其實正是心灰意冷的時候,又哪裡有心思去觀察別人?此次再見面,他細細留意着她的一舉一動,愈發證實了婉貞對她的評價——是個知道進退的人,小心謹慎,規矩齊全,但卻顯得太過死板,稍嫌膽小,不是個細作的材料。
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他仍舊是一副平靜的樣子,笑着說道:“好了,朕也不耽誤你們妯娌說話的時間了,你去見婉貞吧。皇爸爸說要你在這兒用過午膳才走,朕已經吩咐他們準備去了。”
幼蘭又是一禮,恭聲道:“多謝皇上。”
光緒擺了擺手,立刻便有一個宮女走上前來,引着幼蘭出去了,直奔西暖閣而去。
進了西暖閣,轉進內室,她果然看到婉貞正斜靠在牀頭,引頸眺望,面露期待。兩人目光接觸,婉貞的眼中流露出毫無掩飾的驚喜光芒,叫了一聲:“五嫂”
幼蘭聽了這個稱呼,心下不由一嘆。看來載濤與她,夫妻倆都是癡情的人,所以直到現在都還心中有着對方。若是換了個人,處在婉貞現在的位置,怕不早已許了皇帝,開開心心做她的皇妃去了畢竟皇妃跟小小的貝勒福晉比起來,簡直就是天差地別。
然而直到現在,婉貞都稱她爲“五嫂”,表明她並不認爲自己是皇帝的嬪妃,仍舊以載濤的福晉自居,這就很難得了
她心裡想着,腳上卻不停步,快步走上前去,拉起了婉貞的手道:“你現在覺着怎麼樣了?我聽說你病了,還病得很嚴重,一直都很擔心呢”
婉貞感激地笑笑,道:“託五嫂的福,我現在已經好了許多了。你別看我如今這樣躺在牀上,其實身子骨早已好了,只是皇上死活不讓我下牀,一定要我躺着好好將養,纔會是這番光景。五嫂不用擔心。”
幼蘭心裡一跳,笑着說道:“如此我就放心了。看皇上對你這麼好,你真是個有福之人。”一邊說着,一邊卻在心裡嘆息。
像她這般被衆星拱月般捧着,難道真是福氣嗎?聽她的說法,分明是皇上也對她有了心思,再加上兩人已是天天同牀共枕,如此下去,又怎麼可能會回到載濤身邊?而萬一有朝一日,皇上和載濤,她該如何選擇?
婉貞聽了這話,卻不由得臉上一紅,羞赧地說道:“皇上對我確實很好,這番恩典,我永遠牢記於胸。只是……”
“只是什麼?”幼蘭奇怪地問道。
婉貞有些難以啓齒,但最終還是一咬牙,說道:“只是昨兒個老佛爺派了李公公前來,催促……皇嗣的事情。”
幼蘭一愣,沒想到會是這種事,不由有些尷尬,訥訥不能成言。她自己也是個母親,自然知道生不生其實最由不得人。況且以她的身份地位,又哪裡敢管皇帝后宮的事兒?慈禧催促婉貞快點生,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實在是有心無力。
婉貞其實也沒指望她做什麼,只要把這句話帶回給載灃就可以了,那兄弟幾個都是聰明絕頂的人物,不必明說,他們自然會知道是什麼意思。
因此,她也不過就這麼說了一句,便再也不提了。點睛的話一句就夠,多說無益,反倒容易授人把柄。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幼蘭問起她生病的緣由,她撿着次要的說了,真正的原因倒是沒說出來,但也聽得幼蘭直抽冷氣。
想不到一切的源頭竟然會是鈺檸格格,那個刁蠻的女人因妒生恨,居然會攪出那麼多事情來,真真是可惡不過更想不到的是慈禧的處置方法,竟然會爲了婉貞而趕走鈺檸,看來她真的是很看重婉貞啊
這時,只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一個童稚的聲音一路叫着“額娘”一路奔進了房裡,一見她的面,就立刻撲了上來,抱住她的腿。
幼蘭訝然看向隨後進來的鐘德全。鍾德全反應迅速,立刻笑着說道:“回福晉的話,世子在外玩了一會兒,便嚷着要找額娘,奴才沒辦法,只能將他帶回來了。”
婉貞聽得好笑,有些羨慕地說道:“五嫂真是好福氣,有個這麼掛念額孃的孩子,日後長大了,必定是個孝順的兒子”
幼蘭也是心中感動,把小溥儀抱進懷裡,慈愛地說道:“這孩子調皮,不去給我惹是生非就阿彌陀佛了,哪裡還敢指望其他?”
正說着,小溥儀咬着手指,歪着腦袋看了婉貞一陣,忽然張開了雙手,身子用力傾過去,嘴裡叫着:“七窩克,抱抱,抱抱。”
婉貞驚訝地看着他,沒想到他們沒見幾面,他卻竟然已經把自己記住了
幼蘭急忙呵斥道:“別調皮,你七窩克身體不好,可不能累着她”
婉貞卻笑了笑,道:“不妨事的,五嫂,方纔不是說了嗎?我其實並沒有什麼大礙。既然世子這麼賞臉,就讓我抱抱如何?”
幼蘭聽她這麼說了,自然不好拒絕,於是婉貞便把小溥儀從她懷中抱了過去,放在自己懷裡逗弄。
好聰明可愛的孩子難怪慈禧會那麼喜歡他,還打算把皇位交給他
一邊逗弄着小溥儀,一邊又說了一陣子話,忽然一直矗立在旁的鐘德全轉過了身子,畢恭畢敬說道:“奴才叩見萬歲爺。”
兩人一起循聲看去,原來光緒已經緩緩走進房中,看着她們,笑道:“朕知道你們久別重逢,心裡高興,想說的事情多。不過,也別隻顧着聊天,反倒忘了吃飯的事情。午膳已經準備好了,朕叫他們拿進來如何?”最後這句倒是對着婉貞說的。
婉貞苦笑了一下。正如她跟幼蘭所說,其實她早已經大好了,下牀慢慢走動也不是什麼難事,偏偏光緒卻把她當成了不經碎的瓷娃娃,這樣不許、那樣不準,害得她連吃個飯都不能上桌,只能半坐在牀上等待。
“就照皇上的意思辦吧。”她只能這麼說。
光緒溫柔一笑,吩咐鍾德全去傳膳。
幼蘭在一旁看得分明,喜憂參半,不由更加擔心婉貞日後的歸屬。
本來光緒一直是陪着婉貞吃飯的,但今天既然幼蘭來了,他自然就不便同席,於是把位置留給了幼蘭,自己到書房去用膳。
吃過了飯後,幼蘭沒有了逗留的理由,便帶着溥儀回去了。而婉貞和光緒目送着她遠走,也不知道她是否能把想要傳遞出去的消息完完整整帶給那個人,但事到如今,他們除了默默求老天保佑之外,似乎也沒有了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