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貞正是心煩意亂,見此,也知道光緒是不會允許自己推辭的,若真的堅持不要他們,他們怕是也無處可去,萬一光緒遷怒於他們,最後就只能有一種結局。一念及此,心便軟了,再也無法拒絕,嘆息着道:“好吧,既然皇上命你們來,你們留下就是了。不過我並不是這後宮裡的主子,這點你們要記清楚了。”
“是,福晉。”幾人喜出望外,急忙答應下來,然而看那神態舉止,卻渾然沒把這話放在心上,真真是拿她當了主子看待的。
她其實自己也沒想過這麼說能有什麼作用,只不過心中不忿,總要說一說發泄一下罷了。
鍾德全出了永壽宮,便徑自回到了養心殿。光緒手裡拿着剛剛收到的密摺,似乎正在出神,然而鍾德全一出現卻便立刻回過神來,放下手裡的東西,看着他問道:“福晉有何反應?”
鍾德全不敢怠慢,低頭說道:“回萬歲爺的話,福晉已經把人收下了。只是……”
光緒心中煩躁,猛地一擡手,道:“好了,朕知道了”
不讓他說,便是不想讓那傷人的話來加重自己的傷心——她要說些什麼,他大體都知道。
鍾德全明白他心情不好,更是戰戰兢兢,立在一旁不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他的目光轉移到方纔放下的密摺上,沉吟了一會兒,又問道:“鍾郡王最近都在做什麼啊?”
鍾德全心頭一跳,忙低下頭,一五一十地說道:“郡王爺一直恪盡職守,每日都在家中或是衙門裡辦公,督辦禁衛軍的各項事宜,也不曾出外消遣,很是中規中矩。”
“中規中矩?”光緒喃喃自語地重複了一遍,微微勾起了嘴角,卻不含一絲笑意。那詭異的眼神,看得鍾德全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而就在此時,京城後海的鐘郡王府裡,載濤剛剛與手下將領密議完畢,親自將他們送到門口,正要回轉,卻一眼瞟見老夫人站在另一頭的小徑中央,凝神看着他。
“額娘,您怎麼來了?”他大吃一驚,趕緊迎上前去,一邊說道,“若是有什麼吩咐,叫人給兒子帶個話,兒子自然會去拜見,您又何必親自走一趟?”
老夫人默不作聲,直到走進了書房,在一旁的太師椅上落座,這纔對一屋子的下人說道:“你們都下去。”
下人們自是不敢違逆,低頭束手魚貫而出。全忠走在最後,輕輕地帶上了門,房間裡於是就剩下了母子倆,霎那間,落針可聞。
見着老夫人如此做派,載濤心裡忍不住一個“咯噔”,有種不妙的預感。不過他怎麼想也想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索性閉嘴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待着老夫人自己揭開謎團。
老夫人眼神定定地看着他,一眨不眨,剛開始他還能斂眉息目地站着,然而時間一長,就有些吃不消了。老夫人的眼神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斥責也沒有怨怪,但就是這平淡無波的眼神卻看得他心中發毛,再也無法保持神情的淡然。
“額娘,您特意來找兒子有什麼事麼?”最終,他還是隻得先一步討饒了。
老夫人這才緩緩收回了眼神,淡淡地哼了一聲,問道:“濤兒,你方纔在書房裡都跟他們說什麼呢?”
載濤心中一跳,強笑着說:“沒什麼,額娘,不過是軍務上的一點事情,在衙門裡沒處理完,所以讓他們到家裡來坐坐,順便了結一下,免得堆積到明天。”
老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冷冷一哼,譏嘲地說道:“好啊,你長大了,翅膀硬了,連額娘也敢當面欺瞞了出息啊”
載濤的心劇烈跳動起來,難道額娘看出了什麼端倪來嗎?
不,不可能的,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不會這麼早就泄露出去
暗自給自己打着氣,他仍然勉強維持着臉上的笑容,辯解道:“額娘,您這是說哪兒的話啊兒子何曾欺瞞了您?又怎敢欺瞞了您?您想太多了”
老夫人卻並不爲所動,只是冷冷地說道:“沒有麼?我問你,皇上交給你的差事不少,可你爲何一心只撲在禁衛軍上?就算衙門裡再多的事情,一次兩次做不完拿到家裡來也就罷了,你隔三差五就讓那些軍官進來,幾個人關着門在屋裡密議,又爲的是什麼?你還頻頻跟洋人接觸,別跟我說是爲了軍務上的事兒,老太婆我的眼睛還沒瞎”
載濤啞然,對老夫人的這幾句質疑,竟是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緊閉着嘴,站在書桌前,規規矩矩、低眉斂目的,整個人卻透出一股疏離和倔強的感覺,即使跟他近在咫尺的老夫人,似乎也感受不到絲毫的熱度。
“你啊你啊”老夫人臉色變得鐵青,知道自己最壞的猜測已經變成了事實,不禁又氣又急,壓低了聲音連聲說道,“你究竟想做什麼?以爲自己得了禁衛軍的指揮權就天下無敵了嗎?別忘了你的官位和權力都是皇上賜的,皇上什麼時候都可以收回去,而且你以爲皇上真的會毫無防備讓你掌管禁衛軍嗎?不知多少雙眼睛都在盯着你呢,你以爲自己能夠瞞天過海,神不知、鬼不覺?”
載濤緊抿着脣,仍舊一言不發,然而氣息中卻染上了一層憤怒和不甘。
老夫人氣得七竅生煙、呼吸急促,愈發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給我清醒清醒別忘了你的身後還有一大家子人你還有妻子、還有我這老太婆,你還沒能給這個家傳宗接代就爲了一個女人,值得麼?難道就只有她是你的親人,我們都不是了?你這麼做,究竟把我們置於何地?你好狠的心吶”說到痛處,她忍不住以手杖拄地,痛心疾首、老淚縱橫。
載濤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下,泣道:“額娘……兒子不孝”
老夫人泣不成聲,顫巍巍走到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額頭罵道:“你若真的知道‘不孝’二字怎生書寫,就把你那些該有不該有的念頭都給我收起來,老老實實爲皇上辦差,莫給我們惹來天大的禍事”
載濤淚如泉涌,又何嘗不知老夫人說的都是對的?可那一顆心的煎熬,想見卻不得見的痛苦,想愛卻不能愛的無奈,生生撕扯着他的心,令他鮮血淋漓,再也找不迴心的寧靜與完整。
老夫人看着他,看着他的淚、他的痛楚、他的不甘,心中也是酸澀難當,終是再不忍苛責,輕輕撫摸着他的頭,一如小的時候,安慰受了委屈的他一樣,緩緩說道:“濤兒,額娘知道你心裡苦,明白你放不下她,可如今木已成舟,咱們又能怎麼樣呢?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該是你的始終會是你的,不該是你的,不管你做什麼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人這一輩子,不可能事事都順心如意,你要學會放棄,否則,只會是苦了自己啊”
載濤低着頭,雙肩顫動着,任由細碎的啜泣聲溢出嘴邊,心痛如絞。
老夫人見狀,再也說不下去,只能嘆息着搖搖頭,轉身慢慢地踱了出去。
該說的她都已經說了,她也算是盡力了。若還是不能打消他的念頭,最終給整個鍾郡王府帶來滅頂之災,那也只能說是天意,她已無能爲力
載濤並沒有送她,而是仍舊一個人跪在地上,垂淚半晌,這才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擡起頭來,那雙被淚水沖洗得晶亮的眸子中,閃動着的是堅定和一往無前。
站了起來,他擦乾了淚水,快步走到書桌旁,攤開一本空白奏摺,奮筆疾書起來。
第二日,他一早便起了身,穿戴整齊就遞了牌子進宮求見皇帝。光緒聽說是他來了,先是一愣,隨即彎了彎嘴角,淡淡地說:“宣。”
不一會兒,就見載濤穿戴着郡王朝服,大步走了進來,看見御座上的光緒,立刻下跪磕頭道:“臣弟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光緒漫不經心地說道,然後笑着問,“老七,這許久都不見你進宮來一趟,今兒個怎麼想起來了?”
載濤低垂着頭,謙恭地說道:“臣弟一直忙於禁衛軍的訓練事宜,分身乏術,所以沒能常來向皇上請安,還請皇上恕罪。”
光緒笑道:“說什麼呢,老七。你一心務工,足證對我大清忠心耿耿,朕高興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怪罪?對了,今日來見朕,可是禁衛軍那裡有什麼難解之事,需要朕幫忙的?”
載濤心中一跳,急忙下跪道:“不,不是的,皇上。禁衛軍一切事務正常,將士用命、不畏艱苦,現在已經練得有些樣子了。今日臣弟前來,乃是爲了家事。”
“家事?”光緒挑了挑眉,斂去了笑容,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載濤從袖中拿出昨日寫好的奏章,雙手遞高過頭,畢恭畢敬地說道:“皇上,臣弟自從過繼爲老鍾郡王之子,便一心想着要爲阿瑪傳宗接代。然而成親這些年,所娶福晉、侍妾皆無所出,昨日額娘還爲此痛斥了臣弟一番。因此,臣弟懇請皇上准許臣弟休妻,另娶他人,以便爲鍾郡王府開枝散葉、傳承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