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邊的爭執自然傳到了前面婉貞和張夫人的耳中。兩人停下腳步,轉頭看來,一眼便知發生了什麼事。
婉貞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她知道呂大千是光緒等人派來隨身保護自己的,哪怕是自己也無法命令他隨意離開身邊——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拂了光緒他們的好意。本來自己執意前來與人會面就已經夠讓他們擔心的了,又怎能再讓自己陷於危險的境地,令他們更加心中難安呢?雖然她對張夫人他們有着一定的信心,但人心隔肚皮,誰又能說得清楚呢?萬一因爲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有個什麼閃失,她自己的損傷事小,令光緒他們傷心可就大不應該了
再說,她已經孤身前來他們指定的地點會面了,這些人怎麼還是這麼固執?連個貼身侍衛都不讓進,這也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吧?她不僅也對張夫人等人的安排產生了一絲不滿,因此只在一旁默不作聲,等着張夫人的處理。
張夫人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然而眼光一轉,她看到了默默站在一旁的婉貞,心中一凜,頓時做下了決定。
“讓他進來吧。”她沉聲說道。
“可是……”旁邊的人卻有些猶豫。
“別說了,讓他跟着娘娘,若是出了什麼事,一切後果由我承擔”她斬釘截鐵地說道,又看了婉貞一眼,“娘娘能夠孤身前來相見,可見氣魄非凡。若是我們連她一個侍衛都不讓帶,豈不是貽笑大方?既然娘娘拿出了足夠的誠意,我們也不能落後纔是。”
這幾句話倒是說得擲地有聲,婉貞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讚賞,那一點芥蒂也隨之消失了。
旁邊的人聽她這麼說了,也不禁臉上一紅,便讓出了路來。呂大千深深看了張夫人一眼,一言不發地跟在了婉貞身後。
三個人一起走進了客棧,只見裡面沒有半個閒人,想來是特意清場了的。也許在這裡面埋伏着不少革命黨人吧?但婉貞卻不是很擔心。就算他們真的圖謀不軌,有呂大千在,只要能拖延上那麼一時半會兒,外面埋伏着的禁軍就能衝進來。雖然這裡是他們的主場,但畢竟這是在天子腳下,朝廷的勢力最大的地方,什麼人都強不過朝廷去,這也是婉貞他們大方讓革命黨人選擇見面地點最大的依恃。
出乎意料的是,他們並沒有走到那個深藏在角落的房間裡,而是在進門第二間就停了下來。張夫人打開門,裡面空無一人,她微微笑道:“請娘娘在此稍候片刻,先生馬上就來。”
婉貞立刻知道,那位革命黨的核心人物此時必是待在另一個真正安全的房間裡的。而他們見面的房間選在這裡也是破費苦心,這裡進出方便,不論是誰,圍困不易,想要突圍也不會很困難,尤其對埋伏在外面的禁軍來說,這樣的位置無疑更好接應一些。這也是對方誠意的一種表現。
她笑了笑,依言走進房裡,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只聽一陣腳步聲傳來,還有柺杖拄在地上的聲音,她不由得心中奇怪——難道這位核心人物已經很大年紀了嗎?在她的印象中,這個年代革命黨中似乎沒有年紀很大而又身居要職的人物啊
正琢磨着,門又“吱呀”一聲開了,幾個人影出現在門前。呂大千身負保衛的重任,在不知道對方身份的情況下,立刻閃到婉貞面前將她擋在身後,而婉貞則在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完全愣住了,整個人都呈現一種僵硬的狀態,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這相貌、這身形、這通身的氣度……竟然是他
她雖然猜到是革命黨的重要人物來了,卻從沒想到竟然是這位先生親自駕臨他可是民族英雄啊
在後世的電影、電視中,無數次出現過這位先生的大名,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牽扯着中國四萬萬同胞的命運,不管是極左或是極右派,沒有人能否定他爲中國革命所做出的貢獻,而他也是婉貞在前世最最崇拜、敬仰的人物啊
而現在這個人居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她只覺得渾身似乎都顫抖了起來,眼中也不禁浮現出激動的淚花,看着眼前的人物,心潮澎湃。
張夫人站起身迎了上前,躬身說道:“先生,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
先生微微點了點頭,看向婉貞的眼神柔和而慈祥,絲毫不像是個激進的革命黨,倒像是個和藹的長輩一般,欣慰地看着自己的晚輩。
“很高興見到您,夫人。”他笑着說道,溫和中帶着一絲正氣,不卑不亢,既不因爲婉貞的身份而拘束,也不因爲雙方立場的不同而咄咄逼人。
婉貞深深吸了口氣,讓激動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雖然仍然達不到之前那種沉着冷靜的狀態,卻也不妨礙理智的思考和言行了。她方纔的失態被呂大千擋在了身後,並沒有人看見,此時點了點頭,示意呂大千讓開,然後站起身親自迎了上來,對着先生深深一禮道:“能夠在此見到先生,也是我最大的榮幸。先生好”
她這般謙恭的姿態卻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連那位先生都愣了一愣,隨即笑了起來,謙和地說道:“在下不才,怎能當得夫人如此對待,慚愧慚愧。”
婉貞擡起頭來,注視着他,認真地說道:“先生爲了中華民族之崛起而奔走一生,真真正正做到了那句‘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如此胸襟、如此氣魄、如此一片赤誠之心,堪爲我輩之楷模,在我看來,再大的禮也是不爲過的。”
張夫人等人不禁面面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倒是先生神情自若,笑着說道:“沒想到在下的些許小事也能入了夫人的法耳,實在是有些受寵若驚啊不過相比起其他爲中國之崛起而拋頭顱、灑熱血的烈士們,在下的所作所爲只不過是微末小技,實在不值一提。夫人如此之高看我,可真是令我心中難安啊”
婉貞笑了笑,道:“拋頭顱、灑熱血是真英雄,殫精竭慮、矢志不渝也是真英雄。先生的經歷不遜於任何人,您一肩挑起了革命的大旗,無數英雄人物受到您的感召而投身革命,這樣的您有足夠的資格令人敬仰、受人尊敬。”
先生笑了笑,意有所指地問道:“聽夫人的意思,應該也很是贊同我們的革命事業了?”
婉貞眼光一閃,不由更加佩服先生的機智,笑着說道:“我當然是贊同的,不然也不會與您在這兒相見了,不是麼?只是革命也分很多種,不是每一種都適合我國的現狀,要區別對待的,您認爲呢?”
先生愉快地笑了起來,說道:“正是如此,所以纔有了我們今天的見面啊夫人請坐,我們慢慢談吧。”
婉貞笑着,依言在先生的對面坐下。
自從見到了這位先生,得知他就是將要跟自己商談的人物之後,她便自覺將自己擺到了晚輩的位置上,對先生表現出了足夠的尊敬。但這並不表示她就放棄了自己的立場。正如她所說,對於革命,她並不反對,但卻並不是支持所有的革命行爲,她要在保全自己的愛人、家人、朋友的基礎上,實現中國從君主專政到君主立憲的過度。這樣的過度並不容易,存在各種各樣的阻力,但如果能得到這位先生的支持,她相信就一定能做得到
先生給她的印象比前世任何影視作品或是文學作品中更加鮮明,他像是一個敦厚的長者,睿智而練達,堅守着自己的信念、自己的節操,卻又不是不知變通之輩。事實上,從投身革命一開始到現在,他已經經歷了太多事,所主張的綱領和方針也是一變再變,越來越完善。正因如此,婉貞在跟他的談話中獲益良多,原先還有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卻是越來越清晰,對於自己要做什麼、要怎麼做,越來越心中有數。
而先生對於婉貞的評價也是一再攀升。他雖然以前就聽說過這位女子的事蹟,在黨內的各種報告中也從不同側面瞭解過這個人,知道她是個思想開明、頗有主見的女子,但卻沒想到竟然有許多的思想會跟自己不謀而合。但自己的這些想法是從無數次的嘗試、無數次的失敗中總結提煉出來的,她又是從何得來的呢?按照他的瞭解,她出身於滿清貴族家庭,遵從父母之命嫁給了當時的貝勒載濤,因此絕不可能是在婚前就接觸到了這些思想。嫁人之後,她的光芒逐漸顯露出來,無論是協助光緒皇帝重新掌權,還是跟從載洵和載濤兩位王爺出使歐美,處處都留下了她智慧的痕跡,但在這些經歷中,也從未有跡象顯示她曾經接觸過任何與革命相關的事物啊
難道這就是人們傳說中的生而知之?
不,不可能的他堅信這個世間不可能有什麼生而知之,每個人的見識和思想都是跟他的經歷息息相關的。這個女子之所以能有這些見解,一定是因爲她曾經有過什麼不爲人知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