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的東西。”七姑娘頭上仍罩着白色的籠紗,將一個用藍布包好的扁平四方的包裹推到我面前,清雅地道。
我打開藍布,見裡面是一本裝訂好的書冊,那書冊封面只寫着幾個字:永樂侯府二公子云崎。我迫不及待地翻開,越看心中越涼,那冊子裡並沒有多少對我來說有用的東西。當然,不能說那些資料是不詳盡的,從安遠兮出生到現在的資料都按時間先後順序,像大事記一樣記錄在冊。不僅有他棺中出生,安大娘墳中抱子的內容,還有兩年前在滄都我與他之間發生的那些事,這資料上也簡明扼要地記錄着,一件不落。他回雲家之後的事情也一一記錄在案,就彷彿專人給他寫的生平。我快速地翻完資料,合上疏冊,七姑娘優雅地道:“公子可還滿意?”
“只有這些?”我當然是不滿意的,這裡面甚至沒有提到他是鬼麪人,還有安遠兮當初與我分手到回雲家認祖之間,有一段空白,這上面根本沒有提供給我。“看來曉情樓的情報網,也不過如此。”
“公子,我們曉情樓的情報網是天下最快捷、收集資料最齊整的,當然,也不表示我們什麼都能查到,畢竟我們不是無所不知的神。”七姑娘似乎在面紗後面笑了笑,“我不否認,這位安公子兩年前在滄都失蹤之後,的確有一段空白的資料我們沒有查到,不過那之前和之後的資料,當無遺漏。”
她的話也不無道理,連美國的FBI都有查不到的事情,何況這偵查條件落後的古代情報機關了。我回想如果安遠兮真的認識楚殤的話,應該是我到達滄都之前,再拿起冊子想查找出一點端倪,可那上面的內容簡直乏善可陳。那些信息顯示,在我到達滄都之前,他的的確確只是一個呆頭呆腦的書呆子,生活波瀾不驚,最波折的一次,也不過是被年少榮打破了頭。我放下書冊,望着七姑娘:“這些內容屬實嗎?”
“這些內容是否屬實,公子應該比我清楚。”七姑娘柔聲道。我的臉微微一紅,我看過冊子上記錄的我與安遠兮之間發生的事,全都是真的,連我被年少榮下藥,安遠兮幫我解了春藥之毒也有記錄。這些事當初知道的人本就很少,曉情樓能查到這些,想見安遠兮以前的歷史也當不會是編造的。那安遠兮怎麼會認識楚殤?難道他不是在我到滄都之前就認識他的,而是在我嫁入雲家之後嗎?可那時候楚殤不是已經死了?難道……難道他沒有死?
手中的書冊掉到桌上,我一陣失神,心中無比震驚。不,楚殤怎麼可能沒有死?我親眼看到他的人頭懸在城門上,那頭還是被月娘取走的……可萬一,那城門上的頭不是他的呢?月娘不是也懷疑了嗎?她親手幫楚殤縫的人頭,都懷疑他沒有死,我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又憑什麼認定他真的死了?死的人會不會只是他的替身呢?難道安遠兮是在那段時間裡認識的楚殤嗎?段知儀說他的武功是從平遙散人那裡學來的,是真的嗎?會不會,就是楚殤教給他的呢?如果楚殤沒有死,那他在哪裡?他爲什麼不出現呢?他爲什麼要接近安遠兮?他還想找我報仇嗎?他……
“公子?”七姑娘見我怔怔出神,出聲喚我,“公子?”
“啊?”我回過神,有聲微窘,“對不起,我失態了。”從懷中取出準備好的五千兩銀票,放到桌上,“這是尾款。”
“不必了。”七姑娘沒動手拿錢,只淡淡地道,“我們沒有打探到公子要的消息,曉情樓的規矩是,客人不滿意,尾款就不用付了。”
呃?我怔了一下,反倒有些尷尬:“這……”
“公子不用覺得不好意思,這是曉情樓的規矩。”七姑娘道,“若是公子還想查什麼資料,倒是可以當做定金。”
“不用了,謝謝七姑娘。”我收起桌上的銀票,我又不是錢多得沒處花,本想讓她查一查楚殤的生死,又想他們連安遠兮是鬼麪人都沒查出來,楚殤的事他們怎麼查得出?曉情樓不是連無極門的資料都查不出嗎?心中倒是突然浮起一個主意,我將書冊用藍布包好,起身告辭。
偷偷摸摸地從侯府後門溜回府,我急急忙忙地往自己房裡走,不知道府中這段時間發生什麼事沒有,萬一他們有事找我又找不到人的話就慘了,得趕緊回房去把這身衣服換下來。埋着頭急匆匆地趕路,沒留神前面站了個人,一頭撞上去,眼淚都給撞出來了,手中的藍布包裹“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我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鼻子,抽氣道:“好痛好痛,是誰……”
那人沒有出聲,我揉着鼻子,等眼裡的淚花散開,纔看清眼前的人,卻是蹙眉看着我的安遠兮。我吃了一驚:“怎麼是你?”
他不贊同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不滿意我這身裝束,一看就知道我又偷偷溜出府去了,不由得有些尷尬。安遠兮低頭看向掉在地上的藍布包裹,彎下腰想撿起來:“這是什麼?”我低頭一看,那包裹有些散了,露出裡面包着的書冊的一角。我心中一緊,一把從安遠兮手裡奪過那書冊,急急將散開的那一角裹回去,緊張地道:“沒……沒什麼!”
安遠兮怔了一下,手猶尷尬地拾着。我頓時覺出自己過於神經質,抱緊了手中的包裹,有點不好意思:“我……”
“剛剛有些事想找大嫂,可是找遍侯府都沒見到你。”安遠兮的手垂到身側,轉移話題道,“大嫂爲什麼又穿成這樣?還不帶鐵衛出門,萬一發生意外怎麼辦?你到底在做什麼?這麼怕人知道?”
我自知理虧,本來在爺爺守七之間就不該隨便出門的,於禮不合,若是被人知道恐怕會惹來非議。安遠兮卻提都不提這個,只擔心我不帶鐵衛出門會發生意外,若是他以前的性子,只怕會因爲不守禮儀被他批一頓的。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看不懂安遠兮了,他的改變,是因爲誰?“什麼事找我?”我沒底氣跟他犟嘴,低眉順目地道。安遠兮頓了頓,語氣裡含着一絲不易覺察的挫敗,悶聲道:“沒事了。”
“哦,那我先回房了。”我繞過他想走,想了想,又停下腳步,“遠兮……”
他擡眼看我,我遲疑了一下:“我有件事想請你幫我查。”
“什麼事?”他立即問。我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我想讓你查一個人,是不是還活着。”
他的表情沒有一絲異樣,瞳孔卻微微一縮:“誰?”
我的心微微一抽,安遠兮,你真的認識他嗎?望着他的眼睛,我一字一字地道:“無極門的門主,楚殤。”
他的脣角微微一動,望着我的眼神漸漸深沉如海,讓我看不到底。我接着道:“你知道他是誰吧?我上次跟你提過他的。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爲什麼要查他?”安遠兮沒有立即答應,過了半晌,才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心裡又是一顫。安遠兮,我以前讓你查資料,你從來不問原因的。可現在我要你查楚殤的生死,你卻要問爲什麼?難道你真的和楚殤有什麼關係嗎?是了,上次你問我怎麼會認識楚殤這樣的人,表情和語氣都顯得那麼奇怪,我當時完全沒往心裡去,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你那天問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表情,都別有用意。是我太用心,還是因爲我太多心,才越看越心疑?想起以前看的一個寓言故事,當你以爲對方是一個賊的時候,即使是沒有絲毫證據證明他偷過東西,你也會越看越覺得他像一個賊。
“他……”我猶疑着,不知道如何開口,“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總之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你只需幫我查就是了。”
“你這兩次易裝單獨出門,就是爲了這件事?”安遠兮定定地看着我,語氣平靜。我捏着藍布包裹的手微微一緊,想了想,微微點頭:“可以這麼說。”
安遠兮,你知道我在懷疑楚殤的生死了,是不是很擔心?如果你真的認識楚殤,你會給什麼樣的答案給我?我真的很期待。別怪我逼你,安遠兮,或者我給你的難題,對你來說是一種折磨,可你對我的隱瞞,又何嘗不是在折磨我?
他垂下眼瞼,半晌,平靜地道:“好。”
我捏緊了手中的包裹,從他身旁繞過:“我先回房了。”想了想,又道,“不用那麼急,這些日子忙,等爺爺的七七過了再查也不晚,我多給你一點兒時間,你查清楚。”
我最後一句話的潛臺詞其實是:我多給你一點兒時間,你想清楚。想清楚怎麼把楚殤的事告訴我,安遠兮,不要騙我。
六七和七七很快地過了。這期間我沒有再出過門,每日裡只忙着家裡的事,很快就到了歸鄉加出殯的日子。我依然選擇了乘船回滄都,因爲要帶的行李實在太多,加上有老爺子的棺槨,幾十輛馬車走官道實在太招搖,也不安全。雲家的船早已經停在了碼頭,前兩天我已經讓人陸續把行李搬上船。出殯之日,只待儀仗隊把靈柩送上船安置好,就可起程。京中我已經沒有什麼朋友需要道別的,平安來看過我幾次,已知道出殯的日期,當然知道我什麼時候走。我只給鳳歌送去一封信,向他道別。那天在他那裡聽到的秘密太震撼了,令我手足無措,落荒而逃,心裡不知道爲什麼,竟對去“浣月居”有了一絲怯意。
出殯之日,老爺子的儀仗足足排出三四里遠,與之相對的,是王孫貴族、朝廷高官的祭棚,也跟着排出了三四里。每經十字路口,便有專職揚紙錢的將一疊碗口大小銅錢狀的白色冥鈔拋向空中,冥鈔像一條白鏈似的躥到空中,高達四五丈,散開時,漫天皆白,遮天蔽日,然後像白蝶一般地輕柔地自空中盤旋而下。透過漫天的白色冥鈔,可以看到六十四槓上擱着老爺子巨大的漆棺,六十四個扛夫由打香尺的指揮着,隨着儀仗隊緩緩向前行進。儀仗隊最前有開道鑼開道,其後有開路王、打道鬼、金童玉女等紙活和鬆獅子、檢亭蓋、鬆駱駝等鬆活,官鼓大樂和清音鑼鼓緊排其後,僧道一路唸經誦佛,安遠兮是孝子孝孫,行在棺前,諾兒太小,則由我抱了坐到隨在棺後的送殯青轎裡,後面是幾十項雲家親屬的送殯青轎。沒有親眼目睹,真是永遠無法想象出送殯儀仗竟有這等排場,鼓樂齊奏、鑼聲震天。
這樣行到碼頭,竟然花了四個時辰,中間在沿途的廟宇裡休憩和用午膳,行程嚴格按照計劃,倒也沒出什麼意外。爲了能讓槓夫穩穩地將棺擡到船上,登船的踏板是特製的,加厚加寬。一切辦妥,我交代雲義處理儀仗隊後續瑣禮,並交代他每半個月去檢查一次傲雪山莊,雲崢葬在那裡,我要求守莊的下人們一定要認真看管和打理,交代了數次,才帶着滿腹牽掛上了船。船緩緩啓動,行出數裡,我突然聽到江岸上傳來悠遠的琴音。走到船頭,望向江邊,這段江面不寬,我清楚地看到江岸的一塊石巖上,端坐着一位飄然若仙的白衣男子。夕陽給他全身鍍上一層金暈,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感覺他定定地望着船頭,彈奏着擱在他膝上的瑤琴,悠遠的曲調越發清晰,彈的是一曲《倦烏還》。隱隱地似乎有歌聲傳來,我望着他,凝神細聽,那歌聲越發縹緲不真實,彷彿來自九天之外,唯有那清雅古樸的琴音,沉重地盤旋在江面上,顫悠悠地點出幾點漣漪,然後在江風中散開、散開、散開,直到完全消失。
鳳歌,謝謝你來送我,謝謝你的贈曲。我定定地望着石巖上那幅仿若絕色山水的畫卷,淚盈於睫。石巖上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終於氤氳在這卷綠水青山的水墨風景之中。我擦乾眼角的淚,極目望去,再也看不到那謫仙般的男子。轉頭,見安遠兮不知何時也站到了船頭,目光與我看向同一個方向,眼中含着意味不明的情緒,臉上露出幾分悵然之色。
“喜歡他的曲子嗎?”見安遠兮的目光收了回來,我笑了笑。安遠兮沒有出聲,我又道,“那是月鳳歌,天曌國的第一樂師。你上次喝醉了酒還誤闖過人家的居地。”
“是嗎?”安遠兮蹙了一下眉。我微微一笑:“本來還想介紹你們認識的,鳳歌好像挺想結交你這個朋友,不過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了……”
我望着江面的景色,聲音越來越低。安遠兮一直沉默着,佇立於船頭上。夕陽在他的身後,將他的身影完全籠罩其中,染成一片奪目的金色,像是一團耀眼的光體。殘陽如血,落於江中,將江水也染成了猩紅色,而我們的船,正漸漸駛向那團血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