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才華滿腹,卻飽受滿清閉關鎖國的愚昧政策毒害,駱秉章和滿清官場上的絕大多數人一樣,對洋人那套玩意都是很不感冒,還有一些發內心的鄙夷和敵視,所以吳超越在湖北高舉洋務大旗建立大冶工業基地時,駱秉章不但沒有半點的興趣,相反還嘲諷過吳超越不愧是買辦後代,幹什麼都忘不了討好洋人。
逐漸讓駱秉章對大冶鐵廠改變印象的,是湖北熟鐵對西南諸省鐵器市場的不斷衝擊,同等價位的熟鐵,大冶產的熟鐵不但質量更好,更容易加工,還更加的堅固耐磨,造農具經久耐用,受百姓歡迎,造槍炮不容易炸膛,受軍隊團練喜愛,且貨源充足,要多少有多少,幾乎是以碾壓之勢搶佔了湖南、雲貴和四川的熟鐵市場。
湖南境內最大的鐵礦和熟鐵生產地邵陽因此飽受其害,被迫不斷削減開採量和熟鐵生產量,礦工和冶煉工人失業者日多,逐漸危及地方安全。此外湖南的另外兩個重要產鐵區漣源和益陽也同樣受到重大影響,銷量迅速下降繼而又嚴重影響到了地方賦稅收入。而駱秉章通過調查研究發現這一切的背後都是大冶鐵廠的產品衝擊所致後,自然也就逐漸對大冶鐵廠生出了興趣——憑什麼湖北的熟鐵就是要比湖南的鐵好?產量還那麼大?
在這樣的背景情況下,當胡林翼跑到駱秉章面前陳述他在大冶鐵廠裡的所見所聞時,還沒等胡林翼開口慫恿,駱秉章就已經生出了向吳超越效仿的心思,再等胡林翼力勸駱秉章也在湖南搞一個類似大冶鐵廠槍炮局那樣的工業基地時,無知者無畏的駱秉章就馬上親自提筆,給吳超越寫了那道書信,就建立湖南工業一事向吳超越求援。
信送出去後,駱秉章還有些擔心吳超越會藏私推託,還是在收到了吳超越的肯定答覆後,駱秉章才鬆了口氣,知道自己誤會了吳超越的胸懷氣度。然而再仔細一看大冶工業基地的創辦資金數字和日常支出後,駱秉章卻又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由自主的慘叫了一聲,“我的天!這麼貴?!”
讓人望而生畏的龐大預算幾乎讓駱秉章當場放棄效仿吳超越的想法,好在駱秉章又注意到在書信的最後,吳超越建議自己可以創辦規模小一些的鐵廠,還有大冶鐵廠能夠自造鍊鋼爐幫助湖南大幅度降低成本,駱秉章這才又重新燃起一點希望,向已經加入自己幕府的劉蓉問道:“吳超越建議我們先勘探現有鐵礦,嘗試建立小的湖南鐵廠,孟容先生你怎麼看?”
“可以一試。”劉蓉答道:“勘探的花費不大,但如果真能建起一兩個小點的鐵廠,產出大冶那樣的上好熟鐵,我們就算賣不到外省,也可以讓本省熟鐵能夠自給,節約大筆開支,也可以穩定產鐵地民心。”
駱秉章點點頭,抱着就算搞不成也破費不了幾個銀子的心思,馬上又親筆給吳超越寫了一道書信,一邊道謝一邊按要求約定日期,讓吳超越替自己準備好勘探礦層和化驗礦石的技術人員,由自己派人去湖北省城迎接這些技術員。
書信發出後,駱秉章又很快安排好了迎接事宜,派了一個叫張維卿的機要幕僚率隊趕赴湖北省城迎接科技人才,並十分細心的對張維卿交代道:“記住,一定要把吳撫臺借給我們的什麼技術員招待好,好酒好肉的伺候,如果他們喜歡,弄幾個歌妓上船伺候他們都無所謂。見面時,一人先呈上一百兩銀子的謝儀,說明事後還有重謝。”
帶着駱秉章的細心叮囑,張維卿乘着三條披紅掛綵的官船上路了,很順利的在二月初十這天抵達了湖北省城,然而很可惜,公務繁忙的吳超越沒能抽空接見張維卿,叫了幫兇黃勝出面和張維卿交涉。而主管漢口通商事務的黃勝也很忙,同樣沒能召開宴會讓張維卿提前與技術員見面,只是問明瞭張維卿的船隻所在,答應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送那幾個技術員去碼頭,讓他們隨着張維卿返回湖南,張維卿不疑有他,一口答應。
沒能提前見到大冶鐵廠技術員的下場就是措手不及,第二天清晨,當漢口通商局的工作人員領着七個帶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技術員出現在了張維卿面前時,張維卿也就徹底傻了眼睛——那七個技術員中,竟然有三個是金髮碧眼的洋人!
趕緊把黃勝派來的手下拉到一旁,張維卿聲音都有些顫抖的問道:“這位官爺,怎麼會有三個洋人?”
“有洋人怎麼了?”黃勝手下很是疑惑的反問道:“你們不是要請技術員去幫着勘探鐵礦嗎?洋人就是技術員啊?另外四個技術員只是他的副手,沒他主持辦不了事。”
“可我們沒說要請洋人啊?”張維卿急得額頭都有些冒汗,說道:“大清的規矩,不許洋人深入內地,這些洋人進了內地,還不得找來一大堆麻煩啊?”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按吩咐把人給你帶來。”
黃勝手下攤手,滿臉的無賴模樣,而那邊的三個洋人更是無賴,自己就帶着行李上了湖南巡撫衙門的官船,其中一個卷頭髮的洋人還操着十分熟練的漢語嚷嚷,“快開船,開船,我早就想去湖南看一看了。”
請神容易送神難,可憐的張維卿張師爺這次是真的懂這句話了,把洋人趕下船當然不敢,把洋人直接帶回湖南更不敢。還好,黃勝的手下及時出了一個主意,說道:“張師爺,你怕什麼?當初我們吳撫臺把洋人直接帶到了河南,還不是屁事沒有?湖南山高皇帝遠,只要沒人聲張,誰能知道?”
主意雖好,但張維卿卻不敢冒這個風險,只能是命令船隊先開到漢口去找黃勝交涉,然而黃勝卻偏巧不在通商局中,張維卿無奈等待間,那三個洋人卻鬧騰開了,不斷質問張維卿邀請他們去湖南勘探爲什麼還不開船?張維卿硬着頭皮解釋說洋人不得深入內地,那三個洋人卻勃然大怒,都說他們是被僱傭到湖南勘探,不受條約約束,又說張維卿如果毀約,他們就要請本國領事出面向滿清朝廷抗議,要求滿清朝廷賠償他們的誤工費和精神損失。
知道滿清朝廷有多忌諱和洋人有關的事,也知道洋人領事如果真的藉此發難,把事捅到滿清朝廷裡,肯定會給駱秉章招惹來一大堆麻煩。被迫無奈之下,張維卿只能是選擇了一個折中的主意,一邊下令船隊開船返回湖南,好吃好喝的供着洋人大爺並故意放慢船速,一邊派快船返回長沙,向駱秉章報告這個意外情況,請駱秉章拿主意決定如何處置。
確認了湖南巡撫衙門的船隊駛向上游後,公務繁忙的黃勝自然是很快出現在了公務更加繁忙的吳超越面前,滿面笑容的向吳超越報告計劃順利的喜訊。吳超越聽了奸笑,又趕緊問道:“麥都思和孟鎮升,用的是什麼名譽去的湖南?”
“麥都思是翻譯,孟鎮升懂些化學,直接掛了技術員的名字。”黃勝微笑答道。
“好。”吳超越鼓掌,笑道:“只要這兩個惹事精進了湖南,剩下的事就用不着咱們操心了。”
“慰亭,如果駱秉章拼着賠銀子,堅持要把麥都思他們送回來怎麼辦?”黃勝好奇問道。
“這個也不用我們操心,孟鎮升和麥都思會收拾駱秉章。”吳超越笑道:“那兩個禍害想到內地傳教都快想瘋了,好不容易碰上這樣的好機會,不把駱秉章弄得哭爹喊娘絕不會罷休。”
…………
於是乎,很快的,駱秉章就徹底傻了眼睛了,有心想讓張維卿強行把三個洋人送回湖北省城,害怕洋人真的鬧騰到朝廷裡,讓滿清朝廷知道自己僱傭洋人到湖南勘探鐵礦。真的把三個洋人帶到湖南吧,萬一什麼地方走漏了風聲被朝廷知道,照樣是一大堆的麻煩。進退維谷,左右兩難。
最後,駱秉章也沒了辦法,只能是一邊寫信向吳超越質問原因,一邊讓張維卿直接問那幾位洋大爺,到底要多少銀子才肯罷休不來湖南迴漢口?
因爲張維卿的船隊故意走得很慢的緣故,吳超越的答覆和張維卿的呈報同一天送回到了駱秉章的面前,吳超越這邊,吳超越很是坦率的承認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忘記交代下面不得派洋人技術員給駱秉章幫忙,承諾駱秉章只要把那三位洋大爺送回省城,自己一定會全力安撫他們——至於能不能讓三位洋大爺別再鬧事,吳超越不敢保證。
吳超越的書信讓駱秉章稍微放下些心,然而張維卿呈報卻讓駱秉章哭笑不得——那三位洋大爺竟然都是不愛錢的主,說什麼都要來湖南走走看看。同時那三個洋大爺還大鑽條約空子,說是他們乘着湖南巡撫衙門的官船離開了漢口,即便沒出湖北也是深入了內地,由此產生的所有後果必須由湖南巡撫衙門承擔!
徹底的無計可施,又不敢殺人滅口,在瞞上不瞞下方面很有一套的駱秉章一跺腳一橫心,也只好是咬牙說道:“讓他們來,儘量瞞着就是了。實在瞞不了,老夫就象吳超越一樣鑽空子,說洋人來湖南不是任意閒遊!”
順便強調一句,爲什麼說駱秉章在瞞上不瞞下方面很有一套呢?舉個例子,歷史上咸豐五年時駱秉章爲了恢復民生,瞞着滿清朝廷私自降低了湘潭的賦稅三年之久而無一人舉報,直到咸豐八年湘潭新政取得成效,駱秉章才自行上表奏明事情經過,事後不但沒受處分,滿清朝廷還下令湖北、安徽、江西和河南四省效仿。所以隱瞞三個洋人私自深入內地這樣的事,對駱秉章來說還真是小菜一碟。
就這樣,在駱秉章極不情願的邀請下,傳教狂人的麥都思和孟鎮升終於還是進入到了他們夢寐以求的湖南腹地,並且受到了駱秉章的親自接見,結果也還算好,已經算是十分熟悉中國的孟鎮升和麥都思知道該什麼時候收斂,在駱秉章的面前還能做到儘量剋制,禮節有加,也一口答應了駱秉章要求——儘量不要擾民,也儘量少和普通百姓接觸,好好歹歹讓駱秉章給放下了心。
哄得駱秉章掉以輕心後,乘着駱秉章安排人手護送勘探隊趕赴邵陽探礦的空歇,麥都思和孟鎮升馬上就原形畢露了,找到機會就悄悄溜出了館驛,跑到長沙大街上肆意遊覽,被無數以前從沒見過洋人的長沙百姓包圍後,麥都思和孟鎮升不但不慌,還直接就拿出了偷偷帶來的福音書散發,勸說長沙百姓信教向善。
“羔羊,你有罪,只有投入主的懷抱,你才能夠洗清罪孽,升入天堂。”
“你他孃的才上天堂?我有什麼罪?”
按理來說,漢語已經說得十分流利的孟鎮升、麥都思在和長沙百姓溝通沒有多大問題,但偏偏就是因爲溝通太方便,麻煩就出來了——耶穌基督認爲的是人人有罪,中國人遵循的是祖先崇拜,孟鎮升和麥都思要長沙百姓不拜祖先拜上帝,還動不動就詛咒別人全家老小都有罪,保守閉塞的長沙百姓自然根本無法接受。
還有更糟糕的,孟鎮升和麥都思這兩個惹事精所勸說長沙百姓崇拜的上帝,又恰好和太平軍跪拜的是同一人,曾經被太平軍包圍三個多月的長沙百姓不但更難接受,相反還紛紛懷疑這兩個洋鬼子是太平軍派來的細作,也紛紛四處報官抓捕,再然後,事情自然也就不可避免的鬧大了。
活該駱秉章倒黴,首先趕到現場的偏偏是湖南按察使衙門的差役,湖南按察使魁聯此刻雖然不在長沙城中,卻又偏巧是因爲駱秉章的排擠纔沒能住在長沙城裡——原任嶽州知府的魁聯性格過於憨直,凡事喜歡爭論,駱秉章不喜歡和他共事便玩弄權術,在朝廷已經任命魁聯爲湖南按察使的情況下,仍然藉口嶽州之兵需要魁聯統率,始終拒絕讓魁聯返回省城享福,逼着魁聯繼續駐紮嶽州。(史實,後來魁聯強行返回省城,又被駱秉章藉口魁聯擅自離開軍隊一本參倒。)
再所以,那怕駱秉章的人很快就也趕到了現場,急匆匆的帶走了孟鎮升和麥都思這兩個惹事精,駱秉章私自攜帶洋人深入內地的消息,還是無法避免的傳到了魁聯的耳中。早就對駱秉章憋着滿肚子火氣的魁聯一聽當然是大喜過望,還連眼皮都沒眨一下,馬上就讓幕僚師爺寫了一道彈劾奏章,用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彈劾駱秉章勾結洋人圖謀不軌,不求能夠搞倒駱秉章,只求能夠出口惡氣!不過魁聯自己也沒想到的是,他這一道彈劾奏摺,遞呈的時機實在是太巧太巧了…………
…………
再回頭來看看吳超越這邊,逼着駱秉章的人帶走三位洋大爺沒過幾天,藉着報告漢口通商情況的機會,黃勝向吳超越報告了一個重要消息,道:“慰亭,昨天通商局的人向我報告了一件事,近來漢口碼頭上出現傳聞,說是英國人的艦隊在廣州又和我們大清的軍隊打起來了,打得還很激烈,說不定又有可能開戰。”
“英國人又和我們在廣州打起來了?”吳超越一楞,疑惑說道:“不可能吧?這幾期的朝廷邸報沒說啊?”
“我也懷疑只是謠言,但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聽說是因爲一條叫做亞羅號的英國船引起的。”黃勝答道:“我仔細問過,傳言是福州來的法國洋船帶來的,又派了人去細查,有消息後再告訴你。”
“亞羅號?怎麼好象聽說過?”歷史稀爛的吳超越覺得似乎在什麼地方聽說過這條船的名字,可一時又想不起來仔細究竟。
“慰亭,會不會是朝廷怕影響民心,爲了封鎖消息才故意沒寫在邸報上?”趙烈文提出質疑,又提醒道:“小心些好,慰亭你的父親就在廣州經商,開的還是洋行,如果英國人真和廣州官軍又打起來,你父親和你家的洋行恐怕會受影響。”
吳超越點點頭,一邊安排黃勝詳細調查此事,還安排了特務頭子張德堅給黃勝幫忙,一邊讓趙烈文動用各種關係,設法打聽滿清朝廷是否故意隱瞞了中英又起衝突的消息。同時吳超越又忍不住繼續撓頭,暗道:“亞羅號?亞羅號?這名字昨這麼耳熟?該死,我的歷史老師如果不是體校畢業的就好了,怎麼一點就想不起來究竟在那裡聽說過這名字?”
歷史稀爛的結果同樣是措手不及,纔到了第二天中午,黃勝就再次從漢口回到了省城,還直接衝進了後堂,向吳超越叫嚷道:“慰亭!大事不好!廣州那件事是真的!”
“早上有條從上海來的英國船帶來準確消息,因爲廣州水師士兵侮辱亞羅號的英國國旗,英國駐廣州領事巴夏禮要求兩廣總督葉名琛道歉,被葉名琛拒絕,英國艦隊就炮轟了廣州城,還攻佔了虎門炮臺,打進廣州城洗劫了葉名琛的兩廣總督衙門!廣州百姓拿洋行出氣,燒了廣州城外所有的洋行夷館!你家的同順洋行很可能也遭了殃!”
“什麼?真打起來了?!”
吳超越猛的跳了起來,急的倒也不是自家的財產損失,而是吳超越終於想起亞羅號究竟是什麼玩意了——第二次鴉片戰爭的導火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