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年軍臨陣繪製標註的吳軍湋源口布防圖自然無法讓諾沃西利斯基滿意,再聽說清軍船隊在吳軍陣地前沒開一炮沒放一槍的情況後,諾沃西利斯基當然更是暴跳如雷,指着文祥的鼻子破口大罵時,口水唾沫都直接噴到了文祥文中堂的臉上。
倒黴的文中堂自然也把怒火轉嫁到王鵬年身上,咆哮質問時連辮子都差點頂起帽子,王鵬年則十分光棍,先是把前後經過如實相告,又交出了吳超越的親筆信,然後才狡辯道:“我當時以爲是吳賊奸計,騙我軍深入他們的火力網深處,爲了引吳賊炮臺全部開火,我故意將計就計假裝上當,大搖大擺的在吳賊防線面前轉了一圈,只是沒想到吳賊會真的一炮沒開,一槍沒放。”
“那你爲什麼不主動開火?對着吳賊的炮臺打幾炮,逼吳賊炮臺開火?”文祥怒吼得更加大聲。
“本來想打的,只不過末將想讓堪輿先把地圖畫好再動手。”王鵬年繼續狡辯道:“後來堪輿把地圖畫好時,末將的船隊已經走出了射程範圍,吳賊的火輪船又在上游虎視耽耽,末將的船隊逆風又逆水,戰之必敗,所以就直接回來了……。”
“狡辯!”文祥越聽越是火大,咆哮道:“你分明是瀆職!貪生怕死!通敵賣國!有降賊之心!”
“文中堂明鑑,末將如果有降賊之心,那還回來幹什麼?直接在湋源口降賊不是更方便?”王鵬年問道。
砰一聲響,文祥面前的案几飛上了半空,接着文祥歇斯底里的咆哮也在船艙中迴盪了起來,“來人,把這個涉嫌通敵的王鵬年給本官拿下!請本官的王命旗牌,把這個王鵬年給本官當衆斬首!”
的確沒有任何通敵之心的王鵬年大聲喊冤,文祥從京城帶來的侍衛卻是輕車熟路,馬上又把王鵬年按住捆了,那邊吳全美也再一次站了出來求情,道:“文中堂,說王鵬年爲了減少士卒死傷不敢開炮,這點末將覺得有這個可能,但是說他有通敵降賊之意,末將第一個不信。末將願用性命擔保,王鵬年將軍絕無降敵之心!還望文中堂念在他……。”
“求情也沒用!就算他沒有降敵之心也照殺無誤!”文祥鐵青着臉打斷吳全美,怒吼道:“上一次本官就已經摘了他的頂子,給了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他以戴罪之身統兵上陣,不但不思殺敵贖罪,還貪生怕死夥同賊軍敷衍朝廷大軍,這樣的人不殺,朝廷法度威嚴何在?”
吳全美無言以對,事實上吳全美看得出來王鵬年完全是在狡辯,也知道王鵬年故意配合吳超越的要求是爲了不讓麾下士卒白白送死,可越是明白王鵬年的良苦用心,吳全美就越是無法爲王鵬年求情。不過還好,當侍衛準備把王鵬年推出船艙時,吳全美突然靈機一動,忙喝道:“慢着!”
侍衛扭頭去看仍然滿臉怒色的文祥,吳全美也趕緊對文祥說道:“文中堂,王鵬年確實罪不容赦,但是末將認爲,就這麼殺了王鵬年未免太過可惜,我們不妨藉着這次機會以計破敵。”
“如何以計破敵?”
文祥的臉色還是十分難看,不過吳全美卻只用了一句話,就讓文祥怒氣馬上煙消雲散——吳全美提議道:“文中堂,末將認爲應該讓王鵬年出面向吳賊詐降,爲我軍創造破敵戰機。”
定下心來眨巴眨巴眼睛,在搞陰謀詭計方面很有一套的文祥馬上就發現此計可行——有配合吳軍敷衍的關係在前,王鵬年出面向吳軍詐降當然是既有話說,又容易取信於敵。所以文祥趕緊追問道:“那具體怎麼辦?”
“派人代表王鵬年去和吳賊聯繫,就說王鵬年因爲在湋源口沒開一炮就直接回來說了我們的責罰,心中氣憤不過,也感念吳賊的假仁假義,決心投降吳賊,還要給吳賊當內應,幫吳賊水師偷襲幹掉我們大清水師和羅剎艦隊。”
吳全美說道:“如果吳賊上當出兵,那麼我們馬上就可以贏得和吳賊水師直接決戰的機會,我們和俄國人的聯合艦隊本來就佔絕對優勢,在沒有炮臺掩護的情況下和吳賊水師決戰,一舉殲滅吳賊水師肯定更是易如反掌。”
文祥一聽終於轉怒爲喜了,一拍大腿喜道:“妙計!幹掉了吳賊的水師,整個長江中游就是我們和羅剎船隊的天下,再想拿下吳賊的大冶鐵場也可以容易許多,就這麼辦!本官馬上去找諾沃西利斯基先生商量!”
言罷,文祥起身就要去找諾沃西利斯基,吳全美趕緊又替王鵬年求情時,文祥這才揮了揮手示意放人。結果到了這個時候,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愧疚的王鵬年也終於向吳全美道了謝,道:“多謝大帥兩番搭救之恩,大恩不言謝,若有機會,定當回報。”
“不必那麼客氣,我只是爲了破賊大事着想。”
吳全美搖頭,又突然說道:“鄂倫春人那件事,我已經知道了,但沒辦法,現在我們還有求於羅剎人,只能是繼續忍耐,待破賊之後,我再慢慢想辦法爲那些無辜被殺的大清百姓討還公道。”
“公道討得回來?”王鵬年不抱任何指望,說道:“別的不說,光是看文中堂在洋人面前的那幅嘴臉,你也敢指望能靠他替我們大清百姓討回公道?”
吳全美沉默,半晌後才嘆了口氣,說道:“我直接上摺子向朝廷奏明,彈劾爲了討好羅剎人故意冤殺百姓的黑龍江將軍弈山,請朝廷主持公道,我就不信朝廷裡全是文中堂這樣的人。”
王鵬年笑了,笑得十分苦澀。
…………
要說起來,吳全美提出的計策只是具有可操作性,成功的可能性卻微乎其微——以吳超越的奸詐小心,會冒險出動水師主力偷襲強敵純粹就是天方夜譚。文祥屁顛屁顛的跑去向諾沃西利斯基獻媚獻計之後,沙俄艦隊的參謀團經過研究討論時,也一致認爲這條計策成功的可能極小,幾乎等於零。
然而諾沃西利斯基卻並沒有對文祥大發雷霆,大罵清軍決策層無能,因爲俄軍參謀團通過討論發現,如果把吳全美提出的計劃稍加改動,那麼只要吳超越中計上當相信王鵬年是真去投降,那麼同樣可以收到一舉重創吳軍水師主力的效果。所以諾沃西利斯基也破天荒的誇獎了幾句清軍水師決策層,要求清軍水師按照俄軍參謀團制訂的計劃行事。
難得被傲慢粗魯的俄國人認可一次,文祥當然又屁顛屁顛的跑回了清軍水師旗艦,先是狠狠誇獎了一通吳全美的智勇雙全,然後才把俄國人制訂的計劃告訴給吳全美和王鵬年。結果文祥的話還沒說完,吳全美和王鵬年就一起臉色發白了。
“讓王鵬年率領本部船隊去詐降?讓我率領主力追擊?還要和王鵬年的船隊真刀真槍的幹仗?”
吳全美詢問的聲音都有些顫抖,文祥卻笑容滿面的回答道:“沒錯,只有這樣纔會讓吳超越那個逆賊相信王鵬年是真的投降,能夠騙得吳賊水師出動主力接應當然最好,吳全美你負責纏住吳賊水師主力,王鵬年你負責衝進沙洲南線航道,堵住吳賊水師退路,給俄國艦隊全殲吳賊水師創造機會。”
“即便吳賊沒有出動水師主力接應,也肯定會讓開沙洲南面的航道,放王鵬年的船隊進他的水師駐地,到了那時候,王鵬年將軍的船隊突然發難,直接就能幹掉吳賊水師的主力戰船!然後俄國人的艦隊再出手參戰,我們就贏定了!”
文祥說得眉飛色舞,喜不自勝,吳全美和王鵬年卻是聽得臉色蒼白,面面相覷,互相看着對方一起在心裡說道:“羅剎人真不拿我們將士當人啊,既要我們自相殘殺,又要我們和吳賊水師主力死戰到底。這樣的仗就算打贏了,我們的將士還能剩幾個活着回去?”
心驚膽戰之下,吳全美趕緊說道:“文中堂,羅剎人的戰術計劃雖然有可能成功,但這麼做我們的傷亡是不是太大了?尤其是王鵬年王將軍的船隊,不管能不能騙出吳賊船隊,都很有可能是要全軍覆沒啊?!”
“碧山,虧你還是沙場老將,怎麼連慈不掌兵這個道理都不懂?”
文祥苦口婆心的說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只要能夠殲滅吳賊水師,奪得長江中游的制江權,我們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都值得。你們放心,事成之後,碧山你的爵位包在老夫身上,還有王鵬年,老夫包管請朝廷給你一個巴圖魯的封號!”
撲通一聲,吳全美向文祥雙膝跪下,聲音顫抖的慘叫道:“文中堂,你可憐一下我們水師的將士吧,這麼打的話,就算贏了,我們大清的水師也剩不了多少了。”
“碧山,你怎麼也變得不顧大局了?”文祥拉長了臉,說道:“眼下朝廷第一大事是什麼?是平定吳超越逆賊!這個逆賊的賊軍,都已經快打到太原城下了!太原一旦陷落,山西落入賊軍之手,吳超越逆賊隨時都可以從山西出兵東進,直取京城!到時候會有什麼不測後果,你敢想象嗎?!”
呵斥完了,文祥又安慰道:“放心,這場仗損失再慘重都沒關係,死多少士卒,回去後朝廷給你補充多少士卒!丟多少船,朝廷給你補充多少船!還很快會給你配備火輪船!這下你滿意了吧?”
“文中堂,末將不是擔心元氣大傷,末將麾下的水師全是朝廷給的,大清朝廷如果需要,隨時都可以全部拿去!”
“可是人死了,活不過來!我們水師的將士都有父母妻兒,都有兄弟姐妹,他們死了,他們的親人怎麼辦?”
“末將不是不明白慈不掌兵這個道理,也曾經幹過用刀子火槍逼着士卒衝鋒的事,可是再怎麼的一將功成萬骨枯,也不能拿將士命完全不當命啊!”
“其實這場仗我們完全用不着打得這麼慘!我們的實力還佔優勢,只要羅剎人別再躲在後面保存實力,和我們齊心協力的並肩作戰,我們完全有把握大敗吳賊水師,搗毀吳賊的湋源口防線!”
“文中堂,末將求你了,去和羅剎人說一說,換個法子打大冶湋源口,別再拿我們大清將士的身體給他們當擋箭牌,給他們當墊腳石!末將求你了!”
吳全美情真意切的哀求沒有收到任何作用,文祥不但沒有半點的動搖和感動,相反還冷冷說道:“吳將軍,別忘了你頭上的官帽,也別忘了你肩負的重擔,更別忘了你能有今天,全是拜我大清皇上和大清朝廷所賜!老夫是監軍,也是全權欽差,我決定就這麼打,你無權反對!”
說到這,文祥還站起來一甩袖子,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就這麼定了,遣使詐降的事,老夫親自安排,你們只管安心備戰,整頓好船隻武器,待吳賊中計後依令行事!”
文祥走了,吳全美卻跪坐在船艙中一動不動,既後悔獻詐降計,也不敢想象按照俄軍參謀團制訂的戰術行動之後,自軍將要蒙受何等慘重的損失。另一個導致這一局面出現的事件相關人王鵬年則呆立在旁,目光中一片空洞,船艙中如同墳墓一般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