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從來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再次復出,更加沒有想到自己復出之後會真的登上超級碗的冠軍舞臺,他現在依舊記得實現夢想那一刻的亢奮而激動,猝不及防之間就喜極而泣,仰頭看着滿天灑落的紙菸花,不知所措。
莫斯更加沒有想到的是,他最爲懷念的卻不是冠軍戒指本身,而是超級碗之夜那場跌宕起伏的比賽本身。沒有人相信他們能夠完成取勝,但他們卻緊緊地團結着彼此,一步一個腳印地完成了歷史上最驚人的一次逆轉。
轉過身,看着站在自己身邊的那些戰友們,那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孔,那一個個或幸福或感動的表情,莫斯才真正地意識到這一座超級碗的意義,也真正地意識到賽季十六場勝利背後的重量。
前所未有地,他深深地熱愛着這項運動,不是因爲聚光燈籠罩在他的身上,而是因爲他們共同攜手走完了這段旅程。
現在,他終於沒有遺憾了。
他終於可以毫無眷戀地離開這片球場——他登上過巔峰,他贏得過冠軍,他揹負着罵名,他享受着光芒,他擁有了戰友……這就足夠了,至於冠軍數量到底是一個還是兩個,至於聯盟歷史記錄到底是十個還是二十個,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因爲,他在這裡創造了屬於自己的傳奇,也留下了自己的足跡。
是時候告別了。
決定再次退役,同時也是正式退役,永遠告別,這是莫斯一個人的決定。他已經做好準備開啓全新生活了,告別這片自己奮鬥了一輩子的戰場,告別那些自己一起並肩作戰的戰友們,告別自己此生唯一熟悉的生活方式,尋找第二段人生。
儘管經紀人再三勸告,但莫斯還是做出了決定。
莫斯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準備就這樣安靜地離開,不是因爲不在乎這些隊友,而是因爲離別太過傷感,他不想要看到自己婆婆媽媽的樣子,瀟灑轉身留下一個背影,這纔是他的一貫作風,不是嗎?
但莫斯還是決定告訴陸恪。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沒有特別原因,只是他覺得自己需要這樣做。
這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不是嗎?
他喜歡布雷迪,卻不會成爲布雷迪的朋友;他討厭陸恪,但他卻格外珍惜這段友誼。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離開新奧爾良主場梅賽德斯-奔馳超級巨蛋的球隊大巴之上,那個面容青澀的少年對着自己咆哮嘶吼着:
“你知道你爲什麼拿不到超級碗嗎?因爲你永遠在和別人對抗,和對手、和媒體、和教練、和隊友,你永遠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多麼殘忍又多麼直接,毫不留情地擊潰了他的最後防線;但是,多麼青春又多麼張揚,重新點燃了內心深處的希望火焰,讓他第一次真正地明白了橄欖球這項運動的奧義,也讓他第一次真正地開始享受橄欖球這項運動的美妙!
在自己的三十六歲,在自己的第二次退役,莫斯才真正地開始愛上這片球場。
莫斯輕描淡寫地說道,“我現在已經三十六歲了,是時候好好地休息休息了,然後尋找第二段人生。”
陸恪卻能夠感受到隱藏在話語之中的淡淡哀傷和苦澀。離別總是讓人唏噓難耐,雖然他和莫斯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朋友,但短短一個賽季的相處,莫斯卻成爲了他職業生涯裡的特別存在——如果沒有莫斯,陸恪也沒有辦法如此快速成長爲更衣室領袖;如果沒有莫斯,陸恪也沒有辦法真正地接過整個球隊的領航重任。
他們的確不是朋友,但陸恪卻還是捨不得。
從約翰-沃德到蘭迪-莫斯,陸恪明白競技體育的現實和殘酷,他自己當初也差一點就面臨着退役的選擇,但這不意味着離別就會變得輕鬆簡單起來。因爲在內心深處,陸恪始終沒有把橄欖球當做一份職業,而是一個夢想一個信仰。
這有些理想主義,不切實際;但正是因爲熱愛也正是因爲在乎,所以才如此甘之如飴。戰鬥不息,這絕對不僅僅是一個口號而已。
輕輕吐出了一口氣,陸恪還是展露出了一個笑容,“我纔剛剛開始喜歡你,沒有想到,現在就要說再見了。”
莫斯卻是一點都不買賬,直率地說道,“不用擔心,我現在依舊不喜歡你。所以,我的離開應該對於雙方來說都是好事。”這讓兩個人同時爽快地笑了起來。
陸恪點點頭表示了贊同,“那麼,決定好接下來的計劃了嗎?離開訓練和比賽之後,是否有其他的打算?”
莫斯連連擺手拒絕回答,“我們的關係還沒有親密到如此程度。我知道這都是客套話,但我想還是免了吧,站在這裡聊一些你不關心我不在乎的話題,着實是太尷尬了。”
陸恪攤開雙手,“我無法反駁。”停頓了一下,“還是說,我們再訓練一下?在這片賽場之上,再體驗一下奔跑的感覺?”
“好。”莫斯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就脫口而出。當意識到自己貿貿然地說出口之後,他卻不由愣在了原地。
訓練?
隨即莫斯就意識到了荒謬,不由啞然失笑起來,但這一次,莫斯沒有再抗拒訓練,這就是他的最後一堂訓練課了。
陸恪沒有給予莫斯拒絕的時間和空間,轉身就再次走到了繩梯旁邊,準備延續自己剛剛的移動傳球訓練;莫斯也沒有再繼續扭捏,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朝着後方跑了出去,揚聲詢問到,“跑動傳球,你準備練習穩定性還是爆發力?”
“穩定性。”
“那麼就練習中傳吧,路線可以複雜一點,然後區域傳球的位置扣細一點,傳球出手的剎那,注意對整個空間的觀察。”
因爲當四分衛需要跑動起來的時候,這也很大程度地意味着口袋撕破了,四分衛也就暴露在了防守球員的視野中;所以四分衛在傳球的同時,還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這也是一項非常特殊的競技能力,注意力保持在正前方、視線餘光卻能夠掌握現場動向,對於頂尖線衛來說,是一項必備能力;而對於四分衛來說,在進攻鋒線的口袋保護中,這就沒有那麼重要了。只是,現在陸恪正在練習移動傳球,那麼就必須提升自己一心兩用的能力。
陸恪朝着莫斯點頭示意,表示自己明白,而後就正式投入訓練。
這是一堂完整的訓練課,儘管只有陸恪和莫斯兩個人,但不同跑動路線的排列組合,不同戰術區域的細節控制,卻讓移動傳球的訓練內容變得豐滿起來。移動過程中,四分衛的傳球準度勢必將受到影響;而現在還需要尋找傳球目標、留意兩側動態,對於四分衛的能力要求就更高了,陸恪也不敢絲毫怠慢。
整整四十分鐘的訓練課結束之後,陸恪也好,莫斯也罷,兩個人都是大汗淋漓、氣喘如牛。
莫斯干脆就整個人躺在了草地上,如同高中生一般,呈現一個大字型,看着洛杉磯頭頂之上那片又藍又深的天空,渾身發熱的肌肉正在微微顫抖着,有些疲勞,也更多是興奮,但這不是比賽而是訓練。他依舊討厭訓練。
“該不會是來到了大學,就如同大學生一般,辛苦訓練結束之後,就這樣不管不顧地躺着了。”陸恪走了過來,伸出了右手。
莫斯抓住了陸恪的右手,借力站立起來,“我只是在表達着抗議。我不喜歡訓練,而你剛剛還如此認真,確定不是在報復嗎?”
陸恪歡快地笑了起來,“哎呀,被發現了。”
莫斯只是開一個玩笑,卻沒有想到陸恪真的就承認了,他不由愣了愣,隨後笑容也肆意暢快地綻放了開來。
“需要我幫忙收拾嗎?”莫斯開口詢問到。
“不用了,其他訓練小夥伴們等會就過來了,他們只是看看前三名的選秀。今天的訓練還沒有開始呢。”陸恪開口解釋到。
莫斯輕輕頜首表示了明白,“那我就先離開了。我今天也沒有其他事情,現在回去,也許還可以看看首輪選秀的後半部分呢。”
說完,莫斯就朝着陸恪揮了揮手,沒有任何停頓地轉過身,準備離開。
可是,纔剛剛轉身才剛剛邁步,那股濃濃的不捨就猛然爆發開來,猝不及防之間鼻頭就開始隱隱發酸,腳步變得千斤重起來。
這就是結束了。
這就是最後了。
他的橄欖球人生就到此爲止了,那些喜悅和悲傷,那些幸福和痛苦,那些勝利和傷病,那些歡笑和淚水,積極的消極的、正面的負面的,全部都留在了這一片綠茵場之上,他將正式與自己的前半生告別。
眷戀和不捨就讓視線變得模糊起來,着實狼狽。
還好,莫斯背對着陸恪,沒有泄露自己的慌張。他悄悄地挺直了腰桿,沒有擦拭眼眶裡的朦朧淚水,大步大步地朝前邁開腳步。
“再見,橄欖球!”
陸恪就這樣站在原地,靜靜地目送着莫斯離開的背影,初升的朝陽之下,莫斯的身影在球場之上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如同巨人一般,頂天立地地將整個球場都塞滿:那個男人曾經在這裡創造了無數輝煌,而那些輝煌都將永遠留在這裡,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