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天已黃昏,金烏西墜,夕陽半邊已經掩在孤高的峰巒之下,用自己殷紅的餘暉給山邊鍍了一層耀眼的金邊兒,錢日生和馬先沿着黃土大道騎馬奔騰,雖無追兵,但這種縱心馳騁讓他有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錢日生凝神回望,身後佳夢關高聳矗立的城門已經隱約成了一個黑點,萬千思腸也只是化爲輕輕一嘆。轉過一個山崗,眼前豁然開朗,他不由得勒住馬繮舉目遠眺,但見晚霞繽紛,倦鳥歸巢,江河遠山接天連地,錢日生第一次踏出關外見識這蒼茫無垠的天地山河,世間萬物此時盡皆袒露在夕陽粉黛之中,讓他醉眼迷離。

他貪婪的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真美啊!”

馬先迎着夕陽晚風,也被眼前的遼闊景緻所感染,一邊欣賞着一邊問道:“你馬上準備去哪兒?”

錢日生不由得摸了摸胸前,馮師爺給的一萬兩銀票貼膚藏着,他不露聲色的開口道:“去西昌,我有個師兄在那裡。”他依稀記得師父提起過,自己的確有個“師哥”,是個伶俐人。師父總是拿這個師兄和他比較,誇師兄比他聰明,比他會來事。

馬先睨了他一眼:“你還有師兄?那你師兄去西昌做什麼?”

對於師兄的事情錢日生也只知道個大概,聽師父支離破碎的提過幾嘴,他見馬先問到在這裡只得盡力回憶着說道:“好像是給個大公子做門客。”

記憶中師父每次說到這個師兄,椒豆似的眼睛都會爍爍放光,意味深長的看着自己。錢日生望着天際邊的霞光,師父的言語在樹葉摩梭中飄忽不定。

“後來他死了,他壞就壞在一張嘴上。”

馬先有些狐疑的看了看錢日生,西昌這麼大,找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但是他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沉默着繼續看着遠山,自從出關以來,馬先變得有些沉默,一路上都心事重重的。

“你呢?你準備去哪裡?”錢日生隨口問了一句。

馬先在夕陽中眼神卻暗淡無光:“我往東走,回都城。”說完又閉口不言了。

兩人都各自懷揣着心事一路默然前行,在漸漸黯淡的天色中繞過山崗,但見一座小小的村落橫在眼前。

“在這裡找個店歇一宿,明天你往西,我就往東了。”

兩人策馬下坡,沿着大路一路入鎮,夕陽漸漸沉落,此時正是造飯的時辰,鎮子上炊煙裊裊,飯菜酒肉的香氣混雜在一起,路邊叫賣的、卸貨的、吆喝的、吵鬧說笑的此起彼伏,錢日生第一次走遠路,原本滿心的思慮頓時被眼前的熱鬧驅趕的乾乾淨淨,只顧拿眼瞅着兩旁的店鋪,一眼望去肉肆、作坊、綢緞、鮮魚、扎作、酒肆一家挨着一家鬨鬧極了。

“關裡剛鬧過兵,這鎮上的人膽子倒大。”馬先細聽着周圍南腔北調的聲音,知道不是賊窩子便開始在林立的店鋪幌子中尋找客棧。

正看着,便見幾個小夥計一人提着一個燈籠圍了上來,燈籠上都是客棧的名號,夥計們簇擁着二人紛紛連說帶指,各說各話的吵成了一團。

兩人被這羣攬客的夥計擠得邁不開步,錢日生隨意指着角落裡的一個小夥計說道:“就住這家——樑家老店。”夥計們一聽選定了立刻一鬨而散繼續尋覓其他的客人。

二人跟着那夥計走到路邊一拐,果見一片空地上聽着幾輛騾車,一幫人正在大汗淋漓的忙着卸貨,店門前還矗立着一大一小兩個石獅子,大的差不多一人高,小的像只猴子。馬先留神看那門檻,中間已經被磨成了偃月形鋥光瓦亮,看上去的確是個陳年老店,來往的人們南腔北調都不是一個地方的,他這才放下心來。

錢日生卻好奇的問那夥計:“這客棧門前怎麼放獅子?還一大一小的?”

夥計笑嘻嘻的回身說道:“這是咱們東家留下的,就是因爲這一大一小的過往的人才覺得有意思,要是一般大那不成衙門了?”

夥計一邊說着一邊將二人引入裡院上房,隨即便麻利的開門點燈打水燒茶,忙個不停。馬先問道:“這鎮子叫什麼名字?”

那夥計頭也不擡,一邊擰着熱毛巾遞上來一邊說道:“三河鎮,東邊直通東洛和大雍,西邊連着西昌。”

馬先笑道:“這也沒河啊。”

夥計點上燈,又在茶碗裡沏上茶:“以前這是一片水窪地,後來大雍修河通渠讓洛江改了道,現在可成了一片寶地呢!”

夥計一走,馬先便在臥房裡敲牆看地,然後又將牀板翻開檢查,錢日生看着他一陣忙碌心裡明白了用意,便說道:“你也太小心了吧,鎮子上有鎮保,又不是荒郊野地,不會有黑店的。”

馬先咚咚的敲着地磚,聽聲音都是實心的,便起身拍了拍手說道:“你懂個屁,這地方是個三不管,鎮上的都是地頭蛇,又當鍾馗又做鬼,難說的很。”

兩人吃過飯便上了牀,都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一時間人聲靜了,外頭早已黑沉沉的一片,錢日生輾轉反側的就是睡不着,索性出門想隨便走走,順便尋個茅廁解手。一出門發現四下黑漆麻烏的,他也不認得路,扭頭看見角落裡有一小片菜園,便走過去就近澆地,一陣涼風吹來,他不禁打了個冷顫,這時馬先也走了過來解開腰帶解手。

“馬先,”錢日生一邊提着褲子壓着嗓子說道:“好像這地方真的不對勁。”

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被熱尿驅的,馬先打了個哆嗦,尿也止了:“你瞎說什麼呢?”

錢日生看着前院黑黢黢的正廳,四下一點亮光也無,越發覺得安靜的有些瘮人,他望着夜幕上寥落的寒星,半晌才說道:“時辰還早,可這裡也太安靜了。”

馬先盯着錢日生看了又看,裝模作樣的喊了聲:“夥計!”一陣樹葉摩挲之爭沙沙響過,店裡沒人應答,馬先又叫了一聲:“夥計?”四下寂靜依然,卻靜的絲毫沒有生氣。

錢日生嘀咕道:“怎麼沒人?”

馬先趕忙回屋不一會便又躍了出來,手上已經多了一柄腰刀,他和錢日生互視了一眼,又高聲叫道:“夥計在嗎!”這一聲彷彿驚動了什麼,只聽院外的枝頭沙沙的一陣響動,隨即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錢日生和馬先悄悄的點了盞燈籠敲了敲隔壁的門,接連敲了幾扇都沒有生息,兩人頓感蹊蹺,進來時客棧分明住的滿滿當當的,怎麼一下子人都沒了?

他們小心翼翼的伸着燈籠穿過前廳,只見客棧大門洞開,月光照的外頭的大道一片清亮,錢日生走到路中間,前後左右看去,寂靜的街道兩邊一點生息都沒有,一陣晚風微微帶着呼嘯,遠處屋檐下的鐵馬叮噹的響了兩聲,更顯得鎮子上死氣沉沉的。

錢日生打着燈籠,在沿着街道在兩旁高低不一的房屋中踽踽前行,偌大鎮子好似荒廟似的,這鎮子說大不大,也有個百八十座院落店鋪,可是一眼望去,店鋪還是傍晚時分的模樣,包子鋪的籠屜還沒收,鐵器店的打錘立在門外,連客棧旁的貨物還堆在地上,兩隻石獅子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光,看上去詭異極了。

錢日生瞿着眼睛打量着,感覺整個鎮子上的人好像一下子就失蹤了似的,連雞鳴犬吠之聲都聽不到半點,一下子成了一座死鎮,靜的讓人毛骨悚然。

馬先走到一家飯館門前,提起叫了一嗓子:“有人沒!”他聲音渾厚,傳的極遠,可沒有一人應聲,竟然全無生息。

馬先拔刀出鞘,頭一偏便邁進了飯館,只見飯桌上還有沒有收拾的菜餚,連茶壺裡的茶還隱隱的帶着一絲熱溫。

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叫聲:“阿哥,你又耍賴啦!”

馬先聽的渾身一震,一把拿過燈籠三兩步竄到街道中間,焦急的前後左右的看,萬籟俱寂之中女子的聲音帶着似嗔似嬌:“阿哥你說話又不算話了!”

“哥算話,”馬先彷彿着了魔,踉蹌着步子表情變得悽然起來。

錢日生跟出來一眼看到馬先的模樣,雞皮疙瘩滲出來一層,頓時感到身上涼颼颼的,他低聲喚了一聲:“馬先,你怎麼了!”

那個女人的聲音虛忽飄渺,如子夜幽吟,忽而在東,忽而又出現在西,有時候還帶着幾聲格格的笑,莫名讓他感到有些淒厲:

“咱們拉鉤說好的呢,遲迴來一天——”

聲音拖了個長音聽起來明顯清晰的多,顯然就在左近了,錢日生一顆心都快跳出腔子了,卻聽馬先在身旁喃喃說道:“便在荷包裡放一文錢。”

錢日生彷彿見到鬼似的,嚇得抽了口涼氣,他一眼看到馬先手上提的燈籠,趕緊就要搶過來吹滅,可馬先手指鋼釺似的,死死捏着怎麼都扯不動。

他剛要開口,頭頂不遠處陡然有人冷森森的說道:“對嘍,說話就要算話。”

馬先呆若木雞的站在地上,雙眼無神的看着空蕩蕩的街頭,對出現的人竟然熟視無睹。錢日生一顆心砰砰直跳,只見兩旁的不遠處屋角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六七個人影,正縱躍前行的逼近過來,道路前後竟然也慢慢走出四五個人,都手舉着火把,儼然將他們團團圍住。

錢日生眼看着周圍的人已經隱隱逼近,馬先陡然站住身子依舊沉默不語,他只能壯着膽子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前頭一個黑瘦漢子慢慢走上前來,冷電似的目光盯着錢日生和馬先,木蠟似的臉聲音傳出來嘴卻不見絲毫翕動:“錢仵作,馬校尉,我等奉令接應你們回去。”

彷彿晴空霹靂,震得錢日生膽戰心驚,他見鬼似的看着那人,只見對方一邊說着話,藏在身側的手還在打着手勢,屋頂上隱約有人探頭窺伺,他們似乎並不急於撲殺,反而是慢慢圍攏緩緩逼近。

馬先只是望着夜空還在出神,瞳仁映着火光幽幽閃爍,可那女人的聲音依舊飄忽不定,嗚嗚咽咽的彷彿在低聲哭泣:“我再也不睬你了,你……”

“滾出來!”馬先突然回首盯住身後的一處屋頂,雙眼晶光暴射,內勁起處聲震屋瓦,震得衆人耳朵嗡嗡作響,馬先話音未落人已蹬地躍起,藉着牆角彈身而出,揮手就是一掌凌空拍出。

錢日生看那屋角上卻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他心中一個閃念:馬先莫不是瘋了?

可眼前的一幕實在太快了,馬先從發聲到近身出手,青影如魅發招只在轉瞬之間,半空一聲悶悶的裂響,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聽噗嚕嚕一陣瓦片響動,這纔看到一個身披暗青色斗篷的人從屋頂滾落在地,瞠目結舌臉色灰敗,竟然已經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