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錢日生的計劃是這樣的:

自己帶着鳶兒母子沿着官道一路穿城趕赴箭爐城,賀三川帶着空車按既定路線前行。他相信現在老楊頭一定以爲自己已經死了,扶風回國又是頭等的大事,自己這個小人物正好可以趁此機會支開賀三川,然後尋機金蟬脫殼。

可賀三川聽了直搖頭不停的唸叨着虛詞,“殿下萬萬不可涉險”、“卑職責任重大”,云云,心裡卻認真考慮着“兵分兩路”可能帶來的後果。

錢日生指着地上的屍體說道:“我們跟着你反而燒香引鬼,到時候我們死了,你卻活着,回去你說得清嘛!”

賀三川眉頭糾成一道細縫,“殿下”的話的確一針見血,但他更加警惕對方擺脫自己的用意。

“你不是要抓錢日生嗎?”

他猛地擡頭,炙熱的目光壓抑不住的閃動着,他好像有些動心了。

“佳夢關的案子現在究竟怎麼定的?”錢日生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

賀三川瞳仁一顫,對方的氣度和傳言好像有些不一樣,他心神不寧的回答道:“錢日生案系重大,佳夢關趙公幹、刑房師爺劉青盡皆下落不明,而且此人驗屍記錄多處作僞,假冒郡守簽發開關手令,暗通敵國圖謀佳夢關。”

他說的咬牙切齒,後半句語氣陡然就弱了下去:“家主是賀家家主,離開佳夢關後下落不明,擔上了通敵的嫌疑,全家……全家拘押待審。”

他話剛說完腦中再次閃過那個危險的猜測:父親要是真的投敵,整個賀家都完了。

錢日生心裡打個突,沒想到自己竟被栽贓到這個地步,更沒想到賀三川全家都陷得這麼深,這真是個出乎意料的……好消息。

他強笑道:“他一個仵作,能有這個本事?怕不是有人要拿他結案吧。”

“三司會審,清者自清。”賀三川終於露出了自己的急迫,單膝跪下:“請殿下放心,此案和殿下絕無干系,馬先自有夏首座本人作保。如果能告知錢日生下落,我們賀家一定感恩戴德!”

錢日生側身站在惶惶的火光中,一隻眼睛熠熠生光,另一隻眼睛卻黯淡的如同古井,在莎莎樹響中淒涼的說道:“這麼說你是替賀家翻案的,是嗎?”

賀三川沉默不語。

“他已經死了。”

賀三川身子晃了一下,來之前他滿心滿意要找到錢日生和馬先,希望能夠洗清冤屈還父親清白,此時聞言錢日生已死,頓時意消興滅,心想:完了,賀家栽了。

恍惚中手腕被人猛地攥住,賀三川擡眼就看見“扶風”正俯視着他,一句話說的他心驚神搖,石像似的愣着不動。

“人雖死了,可有物證!”

錢日生默默看着對方的表情,知道已經說道點子上了,他決定將手裡唯一的底牌亮出來:“佳夢關錢日生的家裡,靠牆的櫃子最下面一層有個暗格,裡面有他驗屍的‘小賬’。”他看着眼前目瞪口呆的賀三川,語氣發出金石摩擦的顫音:“那是唯一的物證!但你不能單獨拿,要讓楊星王鑠陪同取出,一起抄錄副本,然後你將原件帶走。”

賀三川抽了口冷氣哆嗦了一下,看向錢日生的眼神都變的有些敬畏:“那我爹究竟……”

“你父親沒有通敵,”錢日生盯着對方的雙眼,隨後從懷裡掏出了一頁紙張,輕輕遞過來:“這是錢日生的筆錄,比活人的口供有用。”

賀三川剛要接過,紙張卻稍稍往後一讓,“扶風”雙眸賊光閃爍的看過來:“事不宜遲,你要爲我吸引追兵,然後趕赴佳夢,關務必把物證拿到手!”

賀三川神情錯愕的眨了眨眼,已經被眼前的“扶風”打蒙了,他來之前聽過不少傳言,都說扶風昔年是個紈絝子弟,無論北齊彭越還是西昌都不待見他,甚至風聞他一度混的連尋常百姓都不如,失蹤之後誰都懶得詢問下落。

可這回初次見面,扶風展現出來的氣度做派還有言行舉止,分明是個冷靜深沉的人物。

“遵命!”他終於被說動了心,立刻起身道:“我現在就出發,務必拿到物證!”說到這裡,他突然多了個心眼:“可殿下安危……”

“扶風”伸手一擺,理由硬的令人不快:“辦好你的差事。”

兩人在附近的城池下分開,賀三川略作請求被錢日生拒絕後立馬動身。

錢日生無聲的吐了口氣,終於可以準備自己的小計劃了。他帶着鳶兒母子進城後便僱車前行,隨後換舟而下,開始還提心吊膽,見再無劫殺出現也漸漸的放心了,於是更加專注於尋望街道兩旁的店鋪。

他記得無論樊陽還是平州,扶風聽曲的歌樓都是黑底金字的匾額,“流觴”、“江月”、都是帶三點水的字,他覺得這是某種標識,可一路尋來都沒有見到類似的招牌,偷偷問了幾家規模相似的歌樓,或明言或暗示夥計掌櫃都是一臉茫然,一下斷了線索。

霖兒終於活泛起來,騎馬盪舟玩得不亦樂乎,鳶兒依舊沉默不語。錢日生心裡藏着心事,不敢和他們多說話,神色也一直冷冷的。可霖兒卻莫名和他親近起來,時不時就坐在他身邊看着河上風景。

“我有點想小生叔叔了。”

錢日生心裡彷彿被蟄了一下,想到不久便要離開,再也見不到這個孩子,他不覺眼眶一熱,下意識伸手颳了刮霖兒的蒜頭鼻子。

自打過了滄嶺城,雲縣、清風渡一帶的城鎮不是封城鎖關就是盤查不斷,聽船伕說是出了馬匪死了不少人,懷疑有大雍的探子作亂,錢日生和鳶兒稍稍鬆懈的心又緊了起來。

果然一路上所見的村落人煙稀少,還能看見百姓拖家帶口的往城裡趕,船伕也嘆了口氣:“要打仗咯,日子不好過咯。”

上岸後三人來到一個村落,船伕臨行前說,過了村子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箭爐了。錢日生擡頭看了看天,此時已過酉時,蒼穹上黑雲蓋頂,遠處雷聲隱隱約約眼看着就是一場大雨,他決定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可進了村子沒走多遠就發現這裡靜悄悄的,每家店鋪都上着門板,村中人聲俱寂,雞犬不聞,一陣微風拂地而來,吹的屋檐下的鐵馬叮鈴鈴的響,更顯得靜的嚇人,看來是怕有兵災百姓都躲城裡了。

錢日生尋了家寬大店鋪試着敲了敲門,銅環叩的當當作響,荒村中顯得極爲響亮。霖兒冒了一句:“我怕。”

這時卻聽遠處隱隱傳來紛雜的馬蹄聲,錢日生悚然回首,一道電閃咻的劃過,他下意識伸手一推院門,豈料那門無聲無息的就開了,他和鳶兒互視了一眼,趕緊牽馬進院,悄悄躲了起來。

隆隆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不一會兒只見門縫裡馬腿交錯,一陣風似的疾馳而去。鳶兒捂着霖兒的嘴,不停的在他耳邊叮囑唸叨着,錢日生舒了口氣,脖頸裡忽覺得一涼,雨點已經落了下來。

他帶着鳶兒母子偷偷摸進屋內,裡面空無一人,可這時馬蹄聲又兜了回來,卻在門前一齊立住。

錢日生和鳶兒彷彿被施了定身法,只聽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是扶風公子車駕嗎?在下奉令前來護衛,請公子移步說話。”

雷聲中卻聽有人幽幽的嘆了口氣,這一聲嘆息在黑黢黢的屋內激的錢日生一身的雞皮疙瘩,他霍的轉身,除了鳶兒母子再無一人,他輕輕噓了一聲。

這時青光一閃電招長空,只聽院門砰的被人震開,一人欺身而至,看到錢日生叫道:“在這裡!”隨即揚刀便劈,只聽噹的一聲火花四溢,黑暗中竟然有個人橫刀攔在身前,大叫道:“老楊,漏風啦!”

外頭傳來一聲大喝,兵刃相撞之聲不絕於耳。錢日生萬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到熟人,他一聲驚呼:“馬先!”

“低頭!”

錢日生下意識將鳶兒孩子撲倒在地,只覺得腦後生風,隨後對面悶哼了一聲仰倒在地。電閃中,外頭亂成一片,火光中全是紛亂的人影,可院門內又涌進來兩三個人,一齊殺了過來,馬先一邊閃轉騰挪一邊叫道:“跟着我!”

錢日生一把拉起鳶兒,緊緊跟着馬先衝了出去,雷雨聲中傳來幾聲哨響,馬先刀法大開大闔,月色下颯然生風,院外一羣人見到錢日生立刻衝了過來。

馬先力鬥三人,正是捉襟見肘,這時四五個人策馬奔騰衝進陣團,生生將對方截住,隨後下馬死死圍護在錢日生身邊。錢日生打眼一瞅,原來是賀三川的手下,想來對方終究不放心,讓手下沿途跟了過來。

馬先這裡壓力稍減,他臂力沉雄,戳、掃、撩、砸,偶的一道寒芒閃過,便有一人慘叫着倒地。

錢日生舉目環顧四周發現眼前的這羣人裡大部分是短衫馬匪裝扮,大呼小叫聲勢極大,可功夫卻不高,被砍倒了三四人後氣勢立刻弱了幾分,可藏在身後的十來名黑衣人卻一言不發的緩步逼近。

“快走!”

馬先一聲大喝提醒了錢日生,一眼看見夾巷裡停着一輛馬車,他趕緊扯過鳶兒孩子貼牆奔了過去。三名黑衣人無聲而來,老楊頭和兩三個手下從對面的院落竄了出來,錢日生大喜:“老楊頭!”

他將鳶兒母子連拉帶扯的推上車廂,自己也慌忙翻身上車,剛一坐定斜刺裡一個人影飛了出來,以布蒙面,掄起一腳將他踹翻。那人指着錢日生衝着拼殺的衆人大叫了聲:“扶風殿下小心!”說罷一抖繮繩迅速逃離。

錢日生頭撞在牆上摔得頭昏眼花,掙扎着踉蹌起身子,下意識的一抹臉竟然滿手的血!他心裡一驚,人皮已經破了。老楊頭和身邊幾個人卻對他熟視無睹,翻身上馬揮刀割了繮繩便跑。幾聲急促的哨聲陡然響起,那三名黑衣人也緊追過去。

護衛們武功不高,但是勝在進退有度,互相配合默契,哪怕只有四人也有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勢。黑衣人動手了,每一次出手護衛們都會發出一聲悶哼,終於一人被亂刀砍死,圈子又小了幾分。

短衫幫彷彿草原上的鬣狗,見到猛獸惡鬥他們吼叫騷擾,可一旦獵物顯露疲態便立刻張牙舞爪圍撲上來。

衆人彷彿百丈洪濤中中的孤島,一個又一個的大浪席捲而來,小島卻始終沒有被吞沒。

又一名護衛身中數刀,哀嚎着倒下他仍舊死死擋在錢日生身前,嘴裡叫着:“殿下先走!”

這時一個人影如同夜梟飄然而落,倉啷啷的一串響聲,兩條細線如鞭似槍直朝黑衣人激射而去,隨即身形飄忽滿場遊走,兩柄鏈子刀忽遠忽近,時而擎抓在手,時而飛擲而出,頓時打的對方亂作一團。

錢日生一眼認了出來,是賀三川。

馬先精神一振,也衝入人羣揚刀劈砍,兩人所到之處人仰馬翻,馬先一聲長嘯橫刀將一個人短衫漢子頭顱砍飛,那人脖頸裡的血直噴而出,這一下把衆人都懾住了。

短衫幫裡有人一聲大喝:“爪子硬,這塊肉啃不動,扯呼!”

剩餘的幾個短衫幫立刻罷鬥,果斷離開卻不走遠而是袖手旁觀起來。黑衣人顯然對突然冒出來的幫手有些意外,幾聲哨響過後也應聲而動,兩人對付一個,分別撲上各自的對手。

黑衣人從始至終都是一聲不吭的默然揮刀,悽風冷雨中沒人說話,地上的火把映着一條條晃動的人影,伴隨着衣袂翻卷腳步摩擦的聲音,每幾下兵器相撞之後,都有一人撲通倒地。

錢日生注意到樹影下站着的一人,雖然頭戴面罩可他過分分開的兩眼給錢日生留下極深的印象。他不禁按壓着斷指,將劉師爺的死狀和接連兩次遇襲瞬間聯繫了起來。

是馬臉漢子!

哨聲此起彼伏,人影錯落刀光四起,眼見着又一名護衛被劈死,錢日生一咬牙伸手撤下已經破損的“人皮”,舉手大叫:“你們上當了!”說完指着馬車方向:“那人才是扶風!”

衆人果然都愣了一下,隨後繼續砍了起來。馬臉漢子哨子急催,黑衣人繼續揮刀不停。一道電閃劃過長空,錢日生陡然驚覺,自己也是目標之一?

幾聲尖哨帶着轉音,黑衣人彷彿互相應和,分出想要包夾賀三川,可賀三川卻身子一閃隱沒深巷之中。蕭瑟夜風中,攪得樹木沙沙作響,冷不丁的又是一柄鏈子刀激射而出,將錢日生身前一個漢子直接扎透。

變故陡發,黑衣人終於發現形勢不妙,哨子變得更加急促,馬先一聲長嘯,內力沛然驚得樹上的鳥雀騰的飛起一片,他翻手架開斜劈而來的單刀,刀光閃耀映的兩人面龐都驟然一亮,馬臉漢子和馬先四目相對,不約而同的邁向旁邊,凜然相視,良久不語。

自從上次交手之後,兩人都私下裡翻來覆去的思索對方的招式,都做了相應的分析和推演,所以這次一見面都雙眼放光,躊躇滿志。

刷的幾道連閃照的天地間一片雪亮,好似一聲令下,兩人同時動手。人影交錯卻無兵刃碰撞之聲,好像某種滑稽的舞蹈,又像街頭互砍卻又怕真出人命,只聽“哧”的一聲聲響,月下揚起一陣血霧,隨後又是噗噗兩聲,聲音不大卻猶如撕裂厚紙。

衆人不約而同的各退一步,紛紛側目而望。只見兩個人影先後倒地,劈殺的衆人儼然成了賭坊中圍觀的羣衆,聲嘶力竭卻全神貫注於兩個豪客的最終賭局。

月光融融如水,樹聲蕭蕭,雨聲肅然。一個人終於顫顫的站了起來,踉蹌着走了幾步,隨後一聲長嘯,聲震屋瓦。

哨聲紛雜四起,時而尖嘯轉音,時而長鳴頓挫,彷彿在爭執不休,終於在一連串急轉而上由陡然點頓的哨聲中達成一致,僅剩的幾人擁作一團,步步後退消失在雨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