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自己取的第一個名字是青悠。在往後的歲月裡,不斷給自己換過名字,每個名字都離不開“青”字。
或許是他出身在一片碧青竹林的關係。亦或是因誕生之初的一段模糊記憶——一個青衣男子撒了滴血水流入他的身體內,也是從那時開始他有了意識。
那一天,他脫離了竹身,第一次從竹林裡走了出來,雙腳還是軟軟的,每走一步都耗盡他所有的力氣。
看着溪邊水面上的倒影,他隱約覺得眼熟,也不知在哪裡見過。用手在溪水裡輕輕一劃,水面上的秀美面容破碎成一片一片……
一揹着籮筐的少女從溪水的另一頭路過,見着他的模樣愣住了,驚恐萬分下跑得不見蹤影。
他低頭看着不着片縷的身體,頓時明白了什麼。
當天晚上他溜進一家宅院,偷走院子裡晾的衣服和筐子裡曬的玉米。即使千年之後,他也忘記不了那個窩囊之極的一夜,一條小黃狗追了他足足半夜,他跑了半里路終於將那條狗甩開。
吃完了玉米,他開始整理自己,在溪水裡把身體的淤泥洗乾淨,躡手躡腳地換上村夫的衣裳。
他是極聰明的,琢磨了會便穿好了衣裳,雖然歪歪扭扭倒也像個樣子。
他也不懂如何束髮,青絲便隨意的披散,反而更顯得風流俊秀。
踏進了村莊,旁人看他的目光額外不同了。特別是一些小女孩,躲在暗處偷偷看他。
在別人看來他只有十歲的年齡,一些村民見一小少年進來,好奇地圍過來問東問西。
他不會說話,跟個啞巴似的沉默不語。村長得出了結論,要不是啞巴要不是傻子,但其他村民都不會覺得他是傻子,因着他雙目澄澈,即使不會說話,也會用溫柔的眼神看着你,好似聽懂你說的一般。
總之,他是個很討喜的小少年,有幾戶村民表示可以收留他。但看他的模樣,好似不願被人收留,一直指着高山底下的竹林,一臉的嚮往。村裡人頓時明白了,大概他想住在竹林附近。
山裡人都十分善良,村長收留他之後,便抽空在竹林旁建了個破小的小茅屋,讓他偶爾可以回竹林居住。
沒一個月他便學會了說話。再半年的時候,他詩詞歌賦無不精通。
幾年以後,他長成高大俊美的男子,村裡的女子沒一個不想嫁給他的。可他始終念着一片竹林,便將小茅屋建大,獨自一個人搬了出來。
他去看望年老的村長時,村長偷偷將錢袋塞給他,可他沒有要,覺得能靠自己的本事活下來。
那條曾經追了他半里的小黃狗,不知不覺與他熟絡了。小黃狗經常跑到竹林找他玩。
某一日他在竹林裡見一條二尺長的蟒蛇,一動不動地橫躺着。肚子隆得很大,輪廓十分熟悉。
щщщ● Tтkā n● ℃o 他慌慌張張地跑回院子取來斧頭,一刀揮開蟒蛇的肚子,將早已嚥氣的小黃狗救了出來。
從一誕生開始,他便對蛇莫名厭惡,經歷這事以後更甚於之前。
他對蛇做了好幾個月的觀察,設計了若干的捕蛇法子,且屢試不爽。
自從以後他做了捕蛇人,也真正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
村裡的人一年一年老去,而他始終是二十歲青年的模樣,村民瞧他的眼神也越發古怪。
開春的第一天,他決定去大千世界走走,簡單收拾了下東西就草草啓程了。
他離開的時候,白髮蒼蒼的村長撫着他的手,憋住眼角的淚水,不讓它滑落。
這麼一走便是幾百年,遊歷過大好河山,也經歷過困苦磨難。他知道自己與常人是不同的,所以每處地方都待不久。
有一天他倦了,想去回村莊看看那片竹林,而這一次回去是孑然一身。
這幾百年村莊早已物是人非,曾經的竹林一直荒無人煙,小木屋也消失不見,地上只有木樁的印記。
他在竹林後面重建了一座院子,雖然狹小破敗,至少還能遮風擋雨。
那一年他在山上捕了幾條蛇、採了藥草路過竹林,見一個小女孩靠在竹子上,大概二三歲的模樣,身體瘦得好像根柴火,有一搭沒一搭的哭泣。
有這麼一刻他以爲這小女孩和自己一樣,都是從竹子裡出生的。因爲她也不會說話,雙目卻十分清明。一見到他原本梨花帶淚的小臉,立刻展顏微笑,好似認識他一般。
他抱着小女孩一家一家的問,從村頭跑到村尾,甚至去了附近的幾座鄰村,都說不認識小女孩。而且看小女孩衣着,也不像平常農村家庭出來的。
無可奈何之下,一個從未成家的男人手把手的撫養起小女孩。
他給小女孩取名阿蘅,原因是帶她回家時,她手上始終拽着從竹林裡撿的杜衡花。
小阿蘅才三歲,只能喂她喝米粥。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他從村裡討來的舊衣裳,再一針針的縫好後給阿蘅穿上。
他第一件事就是教小阿蘅說話,可她又怎麼稱呼自己呢。爹爹?叔叔?好像都不太好,那便叫他師父吧,他會把自己懂的一切都教給她。
小阿蘅學的第一句話就是師父,每次想來特別有成就感。
連他自己都覺得對不起小阿蘅,一個玲瓏可愛的小女孩穿的卻是歪歪扭扭的小破衣服。於是他決定下足功夫把裁縫這一技術練好。
小阿蘅五歲時,他開始叫她學寫字,握住她小小的手,教她怎麼握筆,怎麼在草紙上練字。
小阿蘅學的很快,可總算不能專心,常常偷跑到竹林裡抓蚯蚓作餌,用來捕溪水裡的小魚。
他每次看小阿蘅髒兮兮地回家,都是一肚子的火氣,可惜罵又捨不得,打又捨不得。
小阿蘅小時候特別好吃。只要能看到的,便想着這東西能不能吃,大概也是因爲她在長身體。
那段時間他十分辛苦,家裡本來就不富裕,原本光靠捕蛇還能養活自己,現在加了一口飯,完全是入不敷出。
他便揹着小阿蘅,去附近的村莊替人寫信賺錢。偶然幫忙割草栽秧,村裡人會送他幾鬥米糧。
農婦特別喜歡小阿蘅,常捏着她粉嫩的小臉袋,對他開玩笑:“你閨女真可愛,長大後嫁給我兒子做媳婦吧。”
他也只是笑笑,心裡卻恍恍惚惚地,阿蘅總有一天會長大成人的,等那一天她也會離開自己。
阿蘅十歲的時候,有段時間特別黏自己,問她原因只是臉紅着。
有一次阿蘅莫名其妙地說,師父我長大後嫁給你好嘛。
他只是愣了愣,笑道:我是你的師父,你以後會遇上真正喜歡的人……
可是他說不出下一句,那個人會陪她一輩子,而他不能……
阿蘅也沒做說類似的話了,她那時根本不懂男女之情,只是想着嫁給師父便能一輩子和師父在一起了。
阿蘅十三歲時,出落的愈發美麗,村裡提親的人都把門檻踏破了。
十三歲嫁人在當時很正常,師父還是把媒婆拒之門外。他怎麼捨得辛苦養大的孩子轉手交給別人,可阿蘅總是要嫁人的。
“師父,好早哦,你是去捕蛇嘛?”阿蘅揉揉雙眼,迷迷糊糊地問道。
他佯裝嗔怒:“不捕蛇怎麼養活你,你要陪我一起去嘛。”
阿蘅擺擺手:“不了,我要和小瑜她們去學裁縫。”
他微微詫異:“學裁縫?你什麼時候這麼勤快了?”
“是李大嬸叫我們學的,她說以後嫁了人,什麼都不會,會被婆家嘲笑的。”
他臉色一變,甩手朝山路走去:“那你好好學吧……”
阿蘅感覺出師父不高興卻沒有去追,心想師父大概是氣自己沒用吧。那麼,她一定要好好學一番給師父看看。
那條山路他走的極不平穩,像有把尖刀鋒利地切着心臟,再捨不得阿蘅總要離開自己的,他有什麼理由留她一輩子。
他猛然想起阿蘅小時候說的話,爲什麼不能嫁給師父。
他捨不得阿蘅嫁人,那又爲何不能嫁給自己。可是師父如父,嫁給他就是不倫。
轉念一想,他與阿蘅沒有一點血親關係,如何帶她去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豈不是不用顧慮那麼多,那如果阿蘅不願嫁給他呢。
恍恍惚惚走到一個溝壑處,瞧見一條黑色的小蛇窩在縫隙裡,他熟練地用竹竿扯住黑蛇的頭顱,另一隻手去固定蛇的尾巴。
也許是蛇太過靈敏,也許是他力不從心,蛇頭居然從竹叉下滑開,一口咬在他的腳踝。
起初他是不以爲然的,皮囊裡帶了治蛇毒的藥。可塗抹了許久,身體仍是疼痛不已,全身不自覺的抽搐。
師父仰倒在草地上,能感覺到天漸漸變黑,冷風侵襲脆弱不堪的身體。他是不是要死了,阿蘅怎麼辦?
他雙腿完全浮腫,根本不能站立,雙手撐在地面爬動。可漸漸地,連爬的力氣都沒有了。
嘴角流出黑血,仰面對着漫天的星光。眼前慢慢產生幻覺,阿蘅坐在院子裡,也看着同一片星空等他回來。
她櫻瓣般的嘴脣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什麼。師父很想湊上去聽聽她說話,更想狠狠吻上那兩瓣櫻脣。
那並不是師父最後的意識,接下來他看不見任何事物,只能聽見一遍遍的哭泣聲。
他好似又回到了竹林,被禁錮在一株竹子裡,耳畔傳來輕輕的嘆息,似乎在說:“我可以助你實現心中所想,不過你得先進入我的體內,或許你會因此而消失。但那又如何,你我本是一體。”
他想起來了,這人是賜予自己生命的青衣男子。
也是一瞬之間,他的精元被拉扯吞噬,最後化爲融入青衣男子體內。可他卻笑了,即使是變作了另一個人又怎麼樣,只要能和阿蘅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25個字以上送紅包~~~第三更晚點送上,爲了三更覺都沒睡好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