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快到晌午,餘舒帶着司徒晴嵐到忘機樓,說是她做東,有不花銀子的地方,爲何還要去別處。
兩人從前門進去,林福正在櫃檯後頭數銀子,瞅着客人進進出出,一低頭一擡頭,瞧見餘舒,一愣之後,趕緊小跑出來,迎上前去。
司徒晴嵐在方家地位特殊,所以不常出門,之前也聽書苑的師姐師兄們提起過駉馬街上有一家大酒樓,吃食金貴,不只百味珍饈,招牌菜竟是福祿入口之物,實在稀罕。
卻沒想到餘舒會帶她來這種地方,估摸着一頓飯下來要百十兩銀子,卻抵得過她半年月銀了,這便覺得不好意思,踟躕跟在餘舒身後,正想勸她換個地處,就見前頭做事的胖掌櫃小跑過來,笑眯眯地問候:
“姑娘回來了。”
“嗯,樓上有空房嗎?”餘舒指了指前頭二樓雅間,她和司徒晴嵐到底相交不深,不適宜往後院私人地方帶。
“有的,”林福哪裡會說沒有,看一眼餘舒身後的小姐,並不多嘴打聽,伸手引她們上樓。
司徒晴嵐暗自驚訝,便沒多說話,隨着餘舒進了一間雅室,落座後,纔好奇問道:“你是這裡常客?”
餘舒接過林福遞上來的熱手巾,一邊擦手,一邊對她說:“你只知道我得罪了韓老算子,怎麼沒聽說我是在哪裡犯了他嗎?這家酒樓東家是我義兄,我的祝酒宴便是擺在這裡,韓老算子的高徒,那天就是上忘機樓來尋釁滋事的。”
她頭一次拜見方子敬,就先遭了一頓訓斥,事後司徒晴嵐對她解釋方子敬的苦心,就說起她得罪韓聞廣一事。
餘舒這話倒沒別的意思,司徒晴嵐卻有些羞臊,急白道:“我也只是聽人耳報。說起來都是我多嘴,自以爲聰明,當別人都糊塗,讓你笑話了。你大人有大量,莫與我計較。”
餘舒不以爲然:“我要是同你計較,也不會坐在這裡和你吃飯。”
說罷,見司徒晴嵐臉色好轉,才又問起她口味輕重。點選了菜色,不一會兒,小蝶小晴便被林福找上樓伺候。
餘舒健談,司徒晴嵐善應,兩人同席不至於冷場,這一頓飯卻是無人不滿。
餘舒畢竟是根外酥裡硬的老油條。東扯一句,西拉一句,就將司徒晴嵐在方家的處境,猜測了個大概——
母親亡故,父親不善,就一個外公親厚,另眼相看,卻恰恰讓她這個外姓人在世家處境艱難,名義上是世家子弟。品學兼優,實則是生活在一圈紅眼白眼裡面,明明是年輕有望的八等易師,方家卻沒幾個人會高看她一眼。
說可憐,也可憐。
餘舒素來看不上眼那些自暴自棄之人,對於司徒晴嵐這種逆境求存的女孩子,便有一分欣賞,生出結交之心,再聊下去。也就多了幾句真話。
“最近書苑裡都在傳言。是前不久晉升秀元大易師的紀四小姐,害了曹小姐的性命。”飯後喝茶時候,司徒晴嵐纔將心頭好奇之事說出來,看着餘舒神情,小心翼翼問道:
“有人說,敬王爺在暄春園夜宴那一晚,紀小姐想將知情人滅口,被抓了個正着——你那天被請去赴宴了吧,是否在場聽聞,方便說給我聽一聽?”
司徒晴嵐雖是太史書苑的學生,但到底不是世家嫡親子女,又同劉曇沒什麼關係,所以那一晚沒有被請去,後來聽說的話,也是一些流言蜚語,難辨多少真假。
餘舒想想,當天在場的人不少,沒什麼好隱瞞她的,便說道:
“實話告訴你,那姓紀的正是被我逮着的,眼下人在大牢裡,不知死活。”
司徒晴嵐目瞪口呆,半晌才找着自己的聲音:“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餘舒冷笑道:“我與辛世家的六小姐是朋友,那晚宴席上她突然不見蹤影,我擔憂之下,就在園子裡找她,正好看見紀星璇推她下樓,好險才同大理寺的薛大人將人救下。事後辛六兒指認,原是她偷聽了秦世家的小姐與紀星璇說話,親眼看到紀星璇將僞造道子筆跡的字條夾到曹小姐書裡,才誘哄得曹小姐遭人殺害。”
“嚇!”司徒晴嵐吸氣,被這真相嚇的有些臉白,驚聲道:“竟是如此麼,我素日與紀小姐也有幾面交情,真看不出她是這等包藏禍心之人。”
餘舒心道:她卻是見到紀星璇頭一面,就覺得她不是個好貨。
司徒晴嵐看餘舒一臉冷色,聰明的沒有再問什麼,喝過一盞茶,便告辭去了。
***
送走司徒晴嵐,餘舒回到後院樓上,將今日新得的印章拿出來把玩一陣,而後睡了一個囫圇的午覺,到下午醒來,覺得身上發膩,便使人去燒熱湯,準備泡一泡。
洗完澡,餘舒覺得爽利了,今日不想看那些死人案子,就換好衣衫,讓小晴打扮成小廝,帶着出了門。
駉馬街上不單忘機樓一家酒樓,此地商鋪林立,兩道夾賓,越晚越熱鬧。
街中央有一間茶館,裡頭正有說書人抑揚頓挫地講着段子,餘舒找了個好位置,要上一壺香茶一碟瓜子,坐下來聽書。
這時人講書,有三趣,一趣手中物,或扇、或板子、或二胡。二趣大小聲,有時高嗓一吼嚇破膽,有時綿綿一句聽不清。三趣那捧場的,下座三五個,有趣沒趣都要吆喝兩聲。
餘舒坐不久,前一個段子講完後,就換了一位豆衫棗褂子的說書人來,方方國字臉,生的大衆模樣,此人手中一柄大長摺扇,打開能擋住半個身,搖一搖,風呼啦啦響,剛上桌子,就惹一串笑聲。
“各位請場咯!老葛我今日講個新橋段給大傢伙聽,這回說的可不是天上地下的,不是那些個沒影沒邊兒的,在座的都豎起耳朵來,我保管你們聽的盡興——”
餘舒被這開場白吸引去。聽四周安靜下來,那方臉的說書人手中大扇子“啪啪”一敲,整起臉色,頓聲道:
“話說,在那寶太一十二年,六月頭,三年一回的大衍試正風行,從南邊遊走進京一名年輕的易客。家姓雲,咱們且喚他雲先生。這雲先生,可是個風流俊俏人,生得一張玉面俊容,那晉國的潘安見了也要羞不如。這雲先生爲赴大衍試而來,胸有成竹。且在京城出沒半月,就憑一身才華,惹來不少世家子弟結交,甘願與他稱兄道弟,而也有人眼紅嫉妒,上門尋釁,無一不是被雲先生教訓了一通,自此,名聲更顯。便有人慕名而來——”
說書人打開扇子,接着道:
“八月間,雲先生住在乾元街上一家酒樓,有一日來了一位嬌客,爲何說是嬌客,且聽我講,這嬌客雖是男子打扮,素面單頭,但是體態芊芊。春曉姿容。比女人家都美貌的,可不是嬌客?”
下面一陣鬨笑。就有捧場的道:“那是哪一家小姐扮了書生吧?”
說書人笑着擺擺扇子,並不搭茬,繼續講他的:
“這嬌客自姓文二,咱們且這麼稱呼他。這文二亦是個趣人,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說古論今無一不能,且知情達理,體貼溫厚。雲先生一見,便得知己,兩人結伴同遊京城,白日遊湖說風景,夜來月下酌酒茗,風流無雙,羨煞旁人啊。就這麼展眼度去一段好時光,便到了大衍試開拔,那雲先生一心應試,那文二卻在一夜之間,不見了蹤影。”
說書人神秘兮兮地朝衆人眨眨眼睛,有人連忙遞上一碗好茶,求他再講,生怕他斷在這裡,說書人也不含糊,潤了口舌,便徐徐道來:
“大衍試後,雲先生尋起文二,屢屢不得,傷心之下,便整日在湖畔醉酒,懶懶不理旁人,就這麼晃過正月,等到大衍試放榜——”
他故意停頓,立馬有人插嘴:“這雲先生可是高中了?”
一羣人接嘴:“可不是高中了麼!”
“定是高中無疑了!”
......
說書人等熱鬧過去,才眯眼一笑,手中大扇子指了一圈,道:
“不只是高中,那敲鑼打鼓送喜的人,去了一撥,來了一撥,雲先生的名聲,在京城裡一日旺過一日,直到有一天,一道金旨從天而降——”
“啪”他將手中摺扇猛地合起,陡然揚聲,尖着嗓音學那太監做聲:
“聖上有旨,德天昭華,今歲大衍易子云沐楓,才藝絕倫,經天緯地,欽賜‘雲華’爲號,指麓月公主爲婚,欽賜!”
話聲落,茶館裡嗖然一靜,針葉有聲,有人手一抖,碰落了茶杯,唏噓聲未起,那說書人又“唰”地一下將紙扇打開,優哉遊哉地說道:
“這雲先生聽聞旨意,不喜反驚,遲遲不肯接旨,你們道是爲何?”
衆人面面相覷,書聽到這裡,這“雲先生”的身份已然大白,誰胡亂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就有人大膽猜測道:“可是他心儀那女扮男裝的文二姑娘?”
說書人搖頭一笑,空出一隻手來,在空中比劃幾下,口中唸唸有詞:“文二、文二,便是個‘劉’字,你們還不曉得這文二是誰嗎?”
“嘶——這文二竟是麓月公主!?”
說書人拿扇子指着那人,道:“正是。”
便有人驚奇:“那他爲何不肯接旨?他是不知情?”
“哈哈,說錯了。”說書人突然冷笑,手中摺扇重重砸在桌面上,嚴詞厲色道:
“因爲這雲先生,家鄉早有妻子!”
在一陣抽氣聲中,就在茶館裡,從頭聽到尾的餘舒,瞪圓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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