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十一月中旬,餘舒的朝服做好了——
青紅底子織錦緞面對襟廣袖,裡襯月白夾襖長衫,一條青玉腰帶,一雙高筒銀靴,一頂黑纓拳冠,一枚魚符,一隻鑲五色寶石銀項圈。
餘舒上身試了一下,實在是英挺俊俏極了,她手長腿長,很撐得起這樣氣派的衣裳,天冷了裡面套一身棉衣棉褲,依舊像翠竹子一般挺拔。
朝服慣要比官服與常服隆重一些,肩頭的鳶尾花補子,也多點綴上了珍珠彩玉,一站在光亮的地方,就會閃閃發光,別提多漂亮。
女官朝服制式沿襲了三百年,大概是受到寧真皇后的影響,樣式不拘一格,既要做到威武氣勢,又會照顧到女子時興。
餘舒照了照鏡子,覺得很滿意,就穿着這身厚重的大衣裳,臭美地屋裡走來走去,最後不得勁,又跑去找趙慧瞧顯擺。
“哎喲,哎喲喲,”趙慧正在東廂向賀老太太討教針線呢,一看見餘舒青光閃閃地走進來,就恍了眼睛,不曾見過這樣盛裝,脫口便是一串驚歎。
賀老太太要比她有見識,眯着眼睛瞅了一下,就道:“這是要見天子才能穿的衣服吧。好孩子,快走近些讓奶奶瞧瞧。”
餘舒笑眯眯地答是,走到老太太面前,好讓她看着不費勁。
賀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輕輕摸着她袖子上的花紋,生怕力氣大了弄壞了一樣,待將餘舒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這才心滿意足地說道:
“你乾爹的太爺爺,好幾十年前是京城裡有名的神醫,先皇讓他做了太醫院的大官,有四品吶,賀家祖上存有一張畫像,老太爺穿着大官的衣裳,頭頂戴着烏紗帽,就跟你身上似的,威風極了!”
賀家是真正的杏林世家,所以餘舒很放心讓餘小修跟着賀芳芝學醫,將來不求他升官發財,至少不會一事無成。
賀老太太回憶了一陣當年,斷斷續續地講了許多舊事,趙慧和餘舒都聽的認真,誰也沒打岔。
賀老太太畢竟是年紀大了,興奮勁兒過去,就露了乏色,趙慧就扶她到裡屋躺下了,蓋好被子退出來,叫上餘舒到隔壁間說話。
“前幾天你舅舅來家了一趟,同我說了些話,我看你陣子忙得不沾家,沒能逮着機會問你。”趙慧將餘舒按在矮榻上坐下,幫她撫平衣襬褶皺,擺出一副要說正事的表情。
餘舒道:“您問吧,咱們娘倆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呢。”
趙慧點點頭,湊近她,聲音壓低了一些:“我聽你舅舅說,薛大公子他們家要不好了,外面都傳遍了,有人污衊他們薛家謀反呢。”
餘舒心想:薛睿這動靜鬧得可夠大的,就連趙慧這個後宅婦人都知道薛家讓人冤枉了。
“我是個婦道人家,不懂得這些大事,但也曉得謀反是誅九族的死罪,”趙慧神情有些害怕:“你和薛大公子是結義兄妹,萬一他家出了事,該不會牽連到你身上吧?”
人人都有私心,餘舒對趙慧來說是親生女兒一樣,而薛睿對趙慧來說,卻只是個外人。是以她聽說薛家有難,最先擔心的是餘舒會不會受害,卻不會有共患難的想法。
餘舒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道:“娘也知道謀反和誅九族,何謂九族,父族四親、母族三親、妻族二親,是稱九族,義兄妹並不屬其列。況且,既然是被冤枉的,又有什麼好怕,當今聖上英明,萬萬不會聽信小人讒言,迫害忠良的。”
最後一句話全然是在寬慰趙慧。幸而趙慧的心眼大,聽她這麼解釋就安心了。
餘舒穿着嶄新的朝服回到房裡,心情卻與之前天差地別。
薛睿回京到現在,他們私下見過幾面,有一個問題她始終沒有問出口——薛家究竟有沒有不臣之心。
如果沒有,那自然是謝天謝地,如果真有,那老天爺這個玩笑就開大了。
東菁王會不會造反和她關係不大,可是薛家要造反,她卻不能不當一回事,仔細想來,大臣謀反,無非兩條路——要麼就擁兵自重自立爲王,要麼就扶持新皇帝幹掉老皇帝。
東菁王要造反的話絕對會是前者,而薛家要反,就只有選第二條路。薛家要扶持的新皇,無疑會選擇薛貴妃所出的劉曇。
那麼薛家謀反的動機呢?兆慶帝如果封了劉曇做太子,那薛家完全沒有必要謀反,除非是薛凌南早就確定,劉曇做不了太子。
怪就怪在這裡,薛家怎麼能肯定,兆慶帝不會封劉曇做太子呢?因爲薛凌南也知道《玄女六壬書》的存在,知道大安禍子的秘密嗎?
雲華說,沒有《玄女六壬書》,大提點就占卜不出未來的儲君,會不會薛凌南知道《玄女六壬書》遺失了,所爲他認爲只要讓大安禍子消失,或是破命人死了,就能左右局勢。
如果她的這些推測都是真的,那太史書苑的兇手,十之**也是薛家派去殺破命人的,換個說法——薛凌南要殺她!
餘舒設想的層層分明,越多的疑問,就越是驚心,她不敢開口向薛睿求證,不是因爲擔心那些可怕的猜測成了真,而是她不願給薛睿出難題。
好像姜嬅那樣把義字和忠心攤開讓他選擇,她不願讓薛睿在兒女之情和養育之恩兩者之間取捨。
難道要她當面質問薛睿:你祖父要殺我,你打算怎麼辦?
有些話說出來,就無法挽回,她寧願裝傻,不去戳穿。況且在她心目中,薛睿是值得託付信任的,她相信不必她要求,他早晚都會給她一個交待。
拿到朝服第二天,大提點就將餘舒找到太曦樓交待了一番,主要是給她講解參與早朝的流程。
這種小事本不必他親自指點,可他一直都對餘舒青眼有加,餘舒卻不會感激他的特別照顧,因爲她清楚的很,在這位頂頭上司的眼中,她只是一個名叫“破命人”的工具。
從太曦樓出來,餘舒半道上碰見了一個人。
“餘女御,”辛雅笑眯眯地問她:“這是去哪兒啊?”
“哦,辛大人,”餘舒站住腳,指了指南邊:“大提點叫我過去說話。”
辛雅會意地點頭道:“不出意外,你下個月初一就要上早朝了吧。”
“是啊。”餘舒不愛和這隻老狐狸打交道,距離上次他們私下見面過去四個月了,辛雅爲求她出手卜算雲華的生死,拿出仿製太清鼎誘惑她,又試圖用醍醐香拴牢她。
她料想這老賊等了些日子沒有見她主動去找他,忍不住了。
果不其然,辛雅順着早朝的話頭就牽到了別的方向:“上了早朝身份就不一樣了,比不得現在清閒,一則多出許多交際,二則要努力爲君分憂。你看,是不是趁着眼下不忙,儘快把你答應我的事給辦了?”
餘舒有了辛瀝山,解決了醍醐香的需求,自然無需再吊着辛雅,於是就裝模作樣地拍了下額頭,道:
“哎呀,瞧我這記性,您託我的事上個月就算出結果了,只是您沒問,我以爲您不急着知道呢,就沒慌着去找您兌現,後來我一忙起來就給您忘了,對不住對不住,哈哈。”
哈哈你母親個頭啊,辛雅心裡大罵,誰說他不急的,他急死了都快,要不是爲了等她用完了醍醐香來求他,他何至於躲了她這些日子!
“有結果了?那再好不過,我前日新得了好茶,不如晚些時候你隨我一道回府,咱們坐下品品茶,慢慢細說。”
辛雅倒也沉得住氣,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餘舒面露爲難:“可是我今天下午要去採買一些卜具,家中的龜板和龍涎香都用完了。”
辛雅悄悄磨牙,卻要故作大方地說:“不值什麼,辛家大易館什麼都不缺,你何必再跑一趟,你且隨我回去,我讓人準備好一套白頭龜板,一盒上等的龍涎香,等你走的時候帶走。”
餘舒小聲道:“可我從來買的都是五十年份以上的龜板。”
“”五十年份的白頭龜板有市無價,往往一隻能賣上三百兩,一套十二隻,就是三千六百兩,這還不算龍涎香。
“還是算了吧,我自己去買,”餘舒善解人意地說道,“辛大人,我們還是改天再聊吧。”
說完扭頭就要走,辛雅連忙伸手擋路,硬擠出笑容,和藹可親道:“不就是五十年份的嗎,也不稀罕,我會讓人選好,省得你跑動。”
餘舒不好意思道:“這怎麼好意思呢,讓您破費了,那我就謝謝辛大人了。”
“呵呵。”這個雁過拔毛的小王八蛋!
“那您走的時候讓人到坤翎局喊我一聲,我先回去了。”餘舒神清氣爽地對他揮揮衣袖,有便宜不佔纔是王八蛋。
何況是辛雅這種卑鄙小人,追根究底,都怪辛雅當年當年竊取了雲華交給辛瀝山的寶貝諸葛瞳,間接導致薛睿生母韓夫人沒能逃脫司天監的追殺,最終喪命。
就憑辛雅做了這件虧心事,要不是看在辛六的面子上,餘舒一準兒坑死他!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