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六章 大限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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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六,餘舒混進祭祖的大部隊從京城出發,前往華珍園。爲了掩人耳目,大提點給她掛了一個監禮官的職務,就是不用幹什麼正事,專門挑刺兒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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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抵達,安排住宿的時候出了點麻煩,照說餘舒是司天監官員,應該跟着幾個同僚在一處下榻,但是司天監這回來的都是大老爺們,單就她一個女官,他們兩兩住在一起,於是她就被晾着了。等到大家夥兒都收拾好行囊準備吃晚飯了,也沒人給她找個落腳的地方,園子裡那麼多貴人需要巴結伺候,誰會管她呢。

餘舒心知再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只能去找大提點了,是他把她拎過來的,總不能讓她打地鋪吧。結果她在園子裡沒走出多遠,居然就遇上了劉曇,哦對,應該現在稱呼太子殿下。

迴廊轉角,太子被人簇擁着走過來,屋檐下一排燈籠照得人發白,餘舒看清對面一身黃袍,連忙後退讓過一旁的過道上,遲疑了一下,彎腰行禮。

太子起初沒有留意到她,只是不經心地瞥了一眼,看到她戴着一頂灰不溜秋的皮子帽,走過去後又突然停下來,回頭去看,身後一羣人都跟着停了下來。

“...餘舒?”

餘舒抿了下嘴,擡頭道:“殿下,是微臣。”從前劉曇沒當上太子的時候,可是一口一聲蓮房地叫她,平易近人的很,時隔不過三個月,就變成直呼其名了。是因爲他今非昔比,也是因爲薛睿失蹤不見,不需要再拉攏她了吧。

太子的視線落在她素淨的臉上,微微笑道:“孤差點沒認出你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餘舒揣摩到他現在的心態,不失恭敬地回答道:“微臣是今年祭祖大典的監禮官。”

太子點點頭,視線往下一掃,就看到她手臂上掛的包袱,嘴角笑容再度揚起:“是不是住的地方不夠了?”

餘舒只好尷尬地承認了,就見他轉頭吩咐身後一名管事的太監:“帶餘大人找個寬敞些的地方落腳。”那太監點頭哈腰地應是,走出來給她帶路。

“多謝殿下。”

太子擺手,轉身帶着人匆匆走了。今年祭祖大典兆慶帝不能出面,就由他代爲主持,這樣難得的機會他怎麼能不好好把握,諸事纏身,他能停下來和餘舒說兩句話已經是格外給她臉面了。

餘舒目送他被人簇擁着離開,神色沒有丁點變化,扭頭對着那個不知名的太監拱拱手:“有勞這位公公。”

“好說好說,餘大人我給您提着東西吧。”

結果這位公公領着她在園子裡兜了半個時辰,也沒找到合適的地方能塞下她,最後還是餘舒想起來去年她做捧器人的時候住過的那個小院子,一路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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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抱廈庭院,前庭加上後院一共只有六間房,餘舒過來的時候,幾個捧器人都挑好房間下榻了,辛六在這裡見到她很是意外,驚喜地就要撲過來,被餘舒一個眼神釘在原地,虎着臉對這一羣少男少女道——

“本官是今年的監禮官,這幾天我會和你們一同起居,督促你們的禮儀言表。你們最好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臨了被我踢出去,我可不管你們是哪家的。”

餘舒聲名在外,太史書苑這幾個人都認得她是哪一號人物,再者她身後有個大太監拎包,幾句話就把他們都鎮住了,再接下來她順理成章地就讓兩個女孩子住到一間房去,給她單獨騰出來一間屋,別問她爲什麼不乾脆和辛六住在一起,那還有什麼威嚴?

朱慕昭揹着手從兆慶帝的寢殿走出來,獨步下了臺階,沿途把守的宮婢內侍向他躬身送行,他目不斜視地走遠,到了長門外,任奇鳴早已在此等候。

“太書,”任奇鳴低頭跟到他身後,輕聲問道:“聖上醒過來了嗎?”

朱慕昭搖頭短嘆,皇上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前陣子每天尚有一時半刻的清醒,能同人說上幾句話,這兩天卻連醒過來都難。他只能將行宮圍得密不透風,暫時不讓消息走漏出去,至少要挺過這次祭祖大典。

劉曇這回算是撿了天大的便宜,若非他被雲華擺了一道,哪裡輪得到他來做太子。

“方纔太子來過,被我支開了,”朱慕昭不放心地叮囑他:“這兩天你看緊些,多給他找點兒事幹,不要讓他往這邊來。”

任奇鳴點點頭,又道:“派去寧冬城問罪的欽差至今沒有消息傳回來,我昨晚卜了一卦,皆是凶兆。”

“要的正是凶兆,”朱慕昭自言自語:“薛凌南絕不會想到曾閔之是咱們的人。”兵部侍郎曾閔之正是太子親自指派的欽差大臣。

說話間,兩人回到湖畔的明宇樓,這裡是大提點的下榻之處,也是整座華珍園觀景最好的地方,相比起來,太子居住的錦繡苑雖然最爲寬敞氣派,卻遠不如這裡舒適怡人。

用罷晚膳,朱慕昭纔想起來餘舒,遂問負責盯梢的黑衣衛戴強:“她人呢?”

戴強就將餘舒進到園子後的一舉一動彙報了,當朱慕昭聽到她居然厚着臉皮跑去和捧器人搶屋子住,忍不住一聲笑:“她倒是隨遇而安的很吶。”他雖然派人看着她,卻沒有讓人給她行方便,有意讓她受一受磋磨,想不到她一點都不受難爲。

這樣不行,他得另找機會磨一磨她的脾氣,總要讓她求到他的頭上。

白天,禮部來人教習六名捧器人基本禮儀,餘舒就讓人從花廳給她搬了一張躺椅放在走廊底下的陰涼地兒,沏了一壺茶,對比着不遠處正捧着沉甸甸的銅具曬太陽的幾個,不知有多愜意。

辛六幽怨的眼神不時地飄過來,餘舒只當沒看見。華珍園的空氣好極了,尤其是早上,陽光明媚空氣新鮮,呼吸幾口就覺得心肺清涼,精神倍兒爽,難怪皇上要挪到這裡來養病。

“餘大人,”禮部的王大人晃到餘舒這邊,笑眯眯地衝她打招呼,去年這個時候,也是他負責教導捧器人。餘舒和他有幾分情面,這便起身讓座,王大人擺擺手,就在一旁的石板上坐下了,同她一起望着那些世家子弟。

“日子過的真快啊,一晃眼又是一年。”

餘舒點點頭,也有些感慨:“那會兒我和他們一樣,吃了不少苦頭呢。”

王大人看看那些站了屁大一會兒就開始搖搖晃晃的年輕人,搖頭道:“他們哪有你當初的穩重勁兒,唉,易學世家的後人,眼看着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餘舒深表贊同,兩人聊着聊着,一個上午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把那幾個世家子弟累地滿頭大汗,手都擡不起來。吃午飯的時候,大家都在一張桌子上,有個膽子大的少年就向餘舒抱怨:“真搞不懂,不就是捧個東西,用得着這樣苦練?王大人分明是故意刁難我們,您幫我們去說說情吧,下午別再讓我們傻站了。”

“是啊是啊,您幫我們說說情嘛。”其他人一同附和,只有辛六埋頭吃飯不瞎摻和。、

餘舒橫掃了他們一眼,放下碗筷對着他們道:“好,我幫你們說說情,都有誰嫌受罪不想練?”

“我!”“我我。”“還有我。”

一下子就站起四個人,兩男兩女,剩下辛六,還有一個猶猶豫豫沒動的男孩子。只見餘舒對着他們笑了笑,突然拉下臉,指着飯廳大門沉聲道:“你們四個出去,不用吃飯了,都到院子裡給我站着,等王大人來了,我就幫你們求情,讓你們都回家去,不用受罪了。”

四個人一齊傻眼,辛六低頭悶笑,心道這一羣呆瓜,以爲蓮房是個好說話的人麼。

“愣着幹嘛,滾出去。”餘舒皺眉一聲喝斥,把他們幾個都嚇到了,推推搡搡地出了門,老老實實地到太陽底下去罰站了。不怪他們膽怯,實是餘舒在坤翎局說一不二,這一年下來積蓄的威信,板起臉來誰不害怕?

等人都出去了,辛六才哼哼出聲:“別人求之不得的機會,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搶到了,得了便宜還要這樣賣乖,該。”

剩下那一個男的僥倖逃過一劫,一句話都不敢爭辯,學着辛六方纔的樣子埋頭吃飯,努力假裝自己不存在。那四個人在外面站了一個晌午,好不容易等到王大人來了,反過來要王大人幫他們向餘舒求情。

王大人哭笑不得地找到正在房裡睡午覺的餘舒,問明情況,又板着臉訓了他們一頓,先讓他們回房去喝水休息半個時辰,等到下午涼快些再讓他們出來練習隊形,再沒一個吊兒郎當地不聽話了。

就這樣過去兩天,到了第三天下午,大提點好像突然想起來還有餘舒這麼個人,派人過來找她。餘舒整了整衣裳,被人帶到明宇樓。

朱慕昭看到她穿着一身便服,微微皺眉:“怎麼也不說換身衣裳,算了,來不及了,走吧。”

餘舒稀裡糊塗的跟着他走了,半道上才驚覺他這是要帶她去見皇上。她連忙打起腹稿,想着等下面聖的時候該說什麼話,該怎麼解釋《玄女六壬書》是假的,大提點沒有特別叮囑她,那就是要她實話實說了,可她照實說了,皇上不會遷怒她嗎,還是說再給她腦門上來一下?

朱慕昭回過頭看她一眼,察覺到她的緊張,就道:“不必怕,見到聖上,問你什麼你說什麼就是了。”

餘舒點點頭,心裡的不安去了一些。從南苑穿到北苑,來到行宮外,道路兩旁有禁軍把守,並排站在走廊上的宮女太監如同雕塑,四周暮氣沉沉,餘舒感到壓抑,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

她跟在朱慕昭身後暢通無阻地進到寢殿內,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香味,她暗皺眉頭,悄悄擡頭看着不遠處層層疊疊的帷幔,知道兆慶帝就在那後面。

“等着。”朱慕昭側頭對她說了一聲,獨自上前,面無表情的宮女捧起紗簾讓他進到裡面,不等餘舒的視線探入其中,就又一層一層地放下來。

“聖上,是臣。”她聽到朱慕昭低聲說話,然後就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傳出來,她豎直了耳朵,才分辨出那是兆慶帝的聲音,卻聽不清楚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是,臣知道,您不必擔心,都安排妥當了對,臣把她帶過來了。”朱慕昭輕聲細語地回答,接着又是一陣窸窣,這回他沉默了少頃,纔對着簾外傳話:“餘女御,聖上問你,斷死奇術能否算出他大限之日。”

餘舒心裡咯噔了一下,想也沒想就跪了下去,這事兒來的路上大提點可沒有和她提啊,讓她怎麼回答?隔着幾道簾子,她根本看不清幕後的人是什麼臉色,該說能,還是不能。

“餘女御,聖上問你話呢。”朱慕昭催促道。

餘舒咬咬牙,俯身回答:“微臣無能,求聖上恕罪。”

幕後一陣死寂,就在餘舒以爲她答錯話,兆慶帝會讓人將她拖出去的時候,朱慕昭開口了:“聖上,您貴爲天子,承載天命,她區區一個凡人,豈敢妄斷您的壽數呢,您就不要難爲她了。”

話畢,餘舒彷彿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嘆息,兆慶帝再沒說什麼,朱慕昭又在裡面待了一會兒,靜悄悄地倒退出來,回身就看到她跪在地上,正眼巴巴地瞅着他。他擡擡手,示意她跟着他出去。

餘舒偷偷地拍胸順氣,暗暗納悶,她原本想好的一肚子話都沒處發揮,也不知道是兆慶帝病得糊塗了,還是大提點事先爲她求過情,居然沒有問她雲華和《玄女六壬書》的下落。

“你方纔還算機靈,”朱慕昭出了行宮,冷不丁地誇了她一聲,不等餘舒謙虛兩句,就見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注視着她,幽幽地說道:“聖上大限,就在這幾日了,你懂得這意味着什麼嗎?”

她呆了呆,張開嘴,聽見的卻是他的聲音——

“先君亡,新君繼。”

然後一朝天子,一朝臣。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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