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舒和薛睿的婚期未至,先有一項大事被提上了日程,即是後宮大選,燕帝立後。由余舒親自操辦,坤翎局篩選京中適齡女子,斟酌家世容貌與品行,出類拔萃者共計三十二人送入宮中面聖,由燕帝定奪。
這天清晨,待選秀女打扮一新,先到坤翎局驗明正身,再乘上一輛輛馬車,由神威軍護送進宮。餘舒因爲要上早朝,未在其列,便着令坤翎局女御官司徒晴嵐引領入宮。
三十二名秀女當中,最有望榮登皇后寶座的有三位候選人,一位是承恩侯府的千金韋蔓姝,她身爲韋太后的外甥女,本來就比旁人多幾分勝算。另一位是寧國公戴老將軍的寶貝孫女戴瀅,不提戴家開國之功,這位戴小姐據說不僅生的國色天香,又擅騎射,依着燕帝的出身,應當會喜愛這樣的女子。最後一位,則是燕帝恩師,當代鴻儒紀鶴德的小女兒紀蒹葭,紀鴻儒爲天下文人景仰,可以說燕帝遷都進京之後,前朝沒有一個文人以身殉國,全賴他四處遊說。
至於最終花落誰家,那要看燕帝的意思,這一位可不是靠着大臣們擁立坐上皇位的文弱君主,不需要看大臣們的臉色,他自己就能做主。
秀女進宮要走西華門,下車改由步行,所幸正逢秋高氣爽的好時節,否則這一路走下來到了太和殿,流地一身臭汗花了妝,還怎麼入萬歲爺的眼。
司徒晴嵐當了整整五年的女御官,進宮的次數數不過來,她同司禮監派來的大太監走在最前面帶路,目不斜視地從御花園一側穿行而過,秋景別樣迷人。遠處楓林如火,近有銀泉湍流,身後的女人堆裡略有騷動,嬉笑聲傳出,司徒晴嵐未加制止,想到她第一次進宮時的情形,哪有她們這樣的心情。那時戰戰兢兢。只怕辦錯了差事,何曾顧得眼前美景呢。
她回頭望了一眼成羣結隊的芳齡少女們,眼底飄過羨慕之情。知道她們當中有人會一步登天,成爲母儀天下的大燕皇后,唯有爲自己的命運不濟暗歎一聲。
猶記六年前,燕帝尚是鎮北的東菁王。其母衛國夫人也就是現在的韋太后攜女進京,就在王府大辦壽宴。藉着由頭爲東菁王挑選王妃。如今誰還記得,那日她猜中了衛國夫人的四道謎題,見到了姜家的傳家之寶,一度有機會問鼎東菁王妃的寶座。
可惜不逢時。她錯過了這一場姻緣。後來她進了司天監,不是沒有好人家上門提親,可她心裡不情願。她求着太書爲她佔了一卦,說是姻緣未到。要她等,這一等就等到了現在,她二十四歲,再等下去,又是何年何月呢?
司徒晴嵐飄遠的思緒到了太和殿外就立刻收起,先讓孫太監進去通傳,就聽裡面宣她入內答話,留下三十二名秀女在外面等待唱名。
太和殿偏殿,韋太后和長公主先到了,不見後宮其他妃嬪,想是韋太后心疼自家外甥女,不願讓她衝着幾個位份不高的宮妃低頭行禮,所以就乾脆不讓她們出面。
“微臣叩見太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司徒晴嵐先是磕了頭,等韋太后叫她免禮平身,再去拜見公主姜嬅。她心裡稍稍緊張,不知太后和公主是不是還記得她這個人。
韋太后見是個女官,肩上繡着花團錦繡的補子,低着頭看不清臉,便沒怎麼注意她,臉色淡淡地問道:“你們大提點呢,怎麼派了你來,哀家不是說過要她親自監管嗎?”
司徒晴嵐好歹混了幾年官場,豈會聽不出韋太后故意挑刺,話裡話外透着對餘舒的不滿,於是恭聲答話:“回稟太后,今日初七有朝會,大提點上朝去了,怕趕不及下朝耽擱了大事,就命微臣代爲管事。”
韋太后睨了她一眼,擡擡手,便有宮人將秀女的名冊捧到她面前,打開來看,掃了兩眼,道:“皇上還沒下朝,先叫幾個人進來哀家看看。”
說着,指尖點了七八個人名,宮人過目一遍就記下了,快步到門口唱名,司徒晴嵐豎耳聽着,當中就有承恩侯府千金韋蔓姝的名字,另有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卻沒有另外兩個封后的熱門人選,還叫人在外頭等着。
一行少女嫋嫋婷婷地進了偏殿,盈盈拜倒,裙襬鋪地像是繁花在枝頭盛開,說不出的賞心悅目,司徒晴嵐偷偷擡眼,就見韋太后臉上露了笑容,神色瞬間慈祥起來,不似方纔冷着臉,有些威嚴過頭。再看姜嬅,懶洋洋地坐在太后邊上,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
“都起來吧。”
司徒晴嵐又轉過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面若桃李的韋小姐,二八年華,嬌嫩的就像是剛剛採下的櫻桃果,那雙神采飛揚的眸子,一看就知是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寶貝。
“皇上日理萬機,遲會兒纔來。這會兒無聊不如找些事做,哀家知道你們都是大家閨秀,有誰擅長何種才藝,不妨讓哀家賞鑑一番?”
衆女左看右看,搶先站出來的卻是個長相甜美的少女,抿嘴一笑便露出兩個梨渦,十分討人喜歡:“太后娘娘,小女顧輕塵,家父乃是工部尚書顧鏡學,小女不才,琴棋書畫不甚精通,倒是學得個妙法,能用笛子吹出百鳥之音,容小女獻醜。”
大約是上了年紀的人都喜歡這樣活潑可愛的小姑娘,韋太后並沒有因爲她搶了自家外甥女的風頭就冷臉,而是笑着問她:“你帶了笛子嗎?”
顧小姐點頭應聲,取了掛在腰間作爲裝飾的短笛,湊到脣邊,眨眨眼睛吹奏起來,先是學百靈,再學黃鸝,時而清脆,時而悠揚,一連學了十多種鳥兒叫,竟能以假亂真,真叫稀奇。
曲末。韋太后很賞臉地拍了拍手,“這笛子吹得不錯,哀家記得你這丫頭了,日後就指望着你給哀家解悶兒呢。”
這一句話等於是定了顧小姐的前程,得了太后的喜歡,只要她不是個愚鈍的,就會抱緊這條大腿。將來日子不會差了。
顧小姐喜不自勝。韋蔓姝卻不高興了,撅着嘴巴,撒嬌似地出了聲兒:“太后喜歡顧家妹妹會吹笛子。怎麼辦呢,珠珠可不會那些逗人的花樣兒,太后是不是就不喜歡孩兒了?”
在場的,誰不知道韋小姐同韋太后是什麼親戚呢。能夠當着人前撒嬌賣乖,可見是寵愛極了。果然韋太后沒惱。伸出手指遙遙點了點她,笑嗔道:“就你愛拿喬,既然你什麼都不會,還敢進宮來。就不怕哀家攆你走麼?”
韋蔓姝嬌笑,半點不害怕,故作無奈道:“那珠珠只好彈首曲子。免得您攆人了。”
韋太后算着時辰,皇帝應該在來的路上了。於是讓人去後頭擡來事先準備好的一架古箏,擺在殿上,張羅了茶几與繡凳,擱上香爐,萬事俱備。
韋蔓姝端莊大方地往那琴架前頭一坐,伸出素指纖纖,戴了粉嫩的假指甲,美人宜喜宜嗔,宜靜宜動,當琴聲響起來的會後,周圍人都叫她比下去了,化成了背景。
她確實琴技不凡,方纔那顧小姐是取了巧兒,幾聲鳥叫用笛子吹來是稀罕,真比起這百鳥朝鳳聲勢浩蕩的樂章,可就差得遠了。殿外等着的那些女子聽到這一曲,不知會是何等的心情。
但是司徒晴嵐看到這一幕,眼角無端就酸澀起來,無人知曉,她在多年前就將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放在了心上,她有過期許也有過幻想,都將在今日成爲泡影。
曲到高處,殿門外踱步走進來兩個人,一前一後沒吱聲兒。殿上的幾個秀女敏覺,回頭看見一身明黃上頭繡着五爪金龍,忙不迭跪了下來,那琴聲卻沒停,韋蔓姝輕輕閉着眼睛,揉捻琴絃,美麗的側臉暴露在皇帝的目光中。
這本是一個驚豔的出場,要是按照韋太后的計劃,皇帝這會兒就該動了心的。然而,她唯獨錯漏了一件事——燕帝是認得這個彈琴的表妹的。
燕帝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於女色上頭並不經心,想用美貌打動他很難,何況他知道這個表妹小了他一半歲數,不管生得怎樣花容月貌,在他看來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姑娘,哪兒來的驚豔,哪兒來的心動啊。
燕帝的視線只在小表妹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挪開了,他是清楚太后打的什麼主意,無非是想讓韋家出一位正統的皇后,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這事兒放在半個月前,他大概就會如了親孃的願,讓韋家再尊貴幾分無妨,然而中間出了那檔子事,卻給他提了個醒,孝順是應當的,但若愚孝,早晚會釀成禍患。不如趁早將這苗頭掐斷了,免得日後麻煩。
“這些就是京裡選出的秀女?”燕帝越過衆人,身後跟着下朝之後一起過來的餘舒。琴聲戛然而止,韋小姐回頭一看,連忙離開座位,含羞帶怯地提着裙角跪下了。
“那是你韋家表妹,你認不得了?”太后打趣。燕帝很是捧場地誇了一聲:“女大十八變,表妹越發漂亮了,琴也彈得好。”
這頭姜嬅無聊的都快睡着了,擡頭看到餘舒,立馬人就清醒了,嗖地站起身就往外走,全然忘了太后之前是怎麼交待她的。
“我在路上丟了件要緊的東西,我得回去找找。”
“等等,”韋太后叫她沒叫住,氣地不行又不能當衆數落女兒的不是,燕帝走上前勸道:“華嵐一向坐不住,您就隨她去吧。”
韋太后有口難言,她原是安排姜嬅推波助瀾,待會兒好讓燕帝直接選定了韋家的女兒做皇后,少了一個幫手,這齣戲還怎麼演下去?
餘舒分明看出來姜嬅是見了她才跑的,心裡納悶,面上跟個沒事人一樣,燕帝賜了座,她便坐下來看熱鬧,殿上一水兒的漂亮小姑娘,讓人目不暇接。最出衆的莫過於剛纔彈琴的那位小姐,是承恩侯府的吧。
嘖嘖,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嫩的跟蔥似的,皇帝真能下得去手?
她餘光一掃,看到站在邊角的司徒晴嵐。嘴角翹起來,招手示意她過來,立在她身後。司徒晴嵐好歹跟了她五年,比不上文少安對她死心塌地,至少是忠心耿耿,值得她幫她一把,叫她得償所願。再說了。太后娘娘不是不知道她餘某人不好惹麼。那就要她嚐嚐厲害。
“啓稟聖上,此次進宮的秀女共有三十二人,不論人才或是家世。皆屬上上之選,這裡是臣親自爲她們批註的生辰八字,請聖上過目。”
餘舒從袖中抽出事先準備好的紅帖交給身後的司徒晴嵐,由她呈上去。這一份有關命格的批註可是連韋太后都沒有看過。見狀不由皺了皺眉頭,心裡多少有些擔憂餘舒會攪局。
燕帝卻沒想這麼多。他看着低頭碎步走上前的女官,因爲不曾見過,難免就多看了兩眼,但見她身上穿着裁剪得體的袖袍。身段窈窕有致,頭上沒有戴假髮片子,秀髮整整齊齊地盤成一股束在腦後。只簪着一頂巴掌大點的青玉小冠,額角垂下兩縷青絲。影着她溫柔可人的眉眼,竟是個十分順眼的美人兒。往那些年齡不大的少女跟前一站,更顯出她年長的妙處。
司徒晴嵐垂着頭將紅帖舉起,沒有半分逾矩,實則心跳得厲害,昨夜知道要進宮面聖,她就心慌的一宿沒睡好。方纔皇帝從外面走進來,她只敢偷偷地打量,匆匆瞧過,英偉不凡的身影便和她心裡偷偷藏着的那個人合二爲一,叫她止不住地自慚形穢起來,這是天底下最最尊貴的男人,容不得她癡心妄想。她怎麼配呢?
韋太后的注意力全在那張紅帖批註上,壓根沒發現皇帝和那女官之間一絲兒微妙的反應,耐着性子等皇帝看過一遍,才伸手要過來。一看之下便鬆了眉頭,韋蔓姝的命格批的極好,是個天地人和的福澤之相,沒有丁點不妥。韋太后擡頭瞥了一眼餘舒,滿意地笑了笑,心想:諒她也不敢在這事兒上頭做文章。
燕帝對這份批註倒是未置一詞,韋太后於是發了話讓等在殿外的秀女們通通進來,不用分成幾撥見了,好在偏殿地方夠寬敞,一下子進來二十幾個人也不嫌擁擠,只是先進來的那八個站到了最前頭,後進來的只能排在後頭,這樣一來,任是戴家那位千金生的如何國色天香,紮在百花叢中也瞧不出多惹眼了。
秀女們各自報上家門,答了幾句話,燕帝認了一回人,心裡已然有譜,轉頭去問韋太后意見:“這麼多人,兒子都看花眼了,照您看來,誰人足以勝任皇后之位?”
韋太后明明有人選,卻不好表露地太過急切,兒子雖然孝順,卻不是她能拿捏的人,於是斟酌道:“紀大學士家的明珠德才兼備氣度不凡,寧國公府上的千金活潑大方聰慧得體,你舅舅家的蔓姝丫頭嫺靜端莊又是個福澤綿長的命格,哪一個都好,哀家真不好挑選。皇帝相中了哪一個?”
被她點到名字的三個女孩兒心頭亂顫掌心直冒汗,知道燕帝下一句話就能決定她們的命運。大殿上出現了短暫的寂靜,三十二名秀女俱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皇帝決斷。
燕帝的視線掠過那一張張含着青澀與稚嫩的臉龐,微微一笑,道:“朕還是覺得,要做皇后母儀天下,心胸必要寬廣能有容人之量,恩師身爲一代鴻儒,其女深得言傳身教,想必不會讓朕失望。來啊,傳令下去——紀家有女德才兼備儀態大方,深合朕意,今立爲皇后,冊封大典就定在一個月後,讓司天監和禮部加緊準備去吧。”
最後一句話是對餘舒交待:“挑個好日子。”“臣遵旨。”
韋太后的笑容僵在嘴角,皇帝連回旋的餘地都沒有留下,就這麼拍板決定了,讓她勸都勸不出口,原以爲十拿九穩的局面,就這麼成了一場空。再看韋家千金的小臉,哪裡還有方纔的志得意滿,咬破紅脣,好險沒有哭出來呢。
隨後,燕帝又陸續封了韋蔓姝爲淑妃,戴瀅爲麗嬪,餘下衆女,又封了兩位婕妤,兩位昭儀,四位美人,四位才人,其餘皆爲淑女,填充後宮。
韋太后勉強撐到最後,便以身體不適爲由擺駕離去,燕帝知道他這回惹了親孃生氣,卻不着急跟去賠罪,擺擺袖子叫上餘舒一同去御書房。隨後,司禮監來人將新晉的妃嬪貴人們送往後宮,司徒晴嵐因爲身上帶着差事也跟了過去。
出了太和殿,燕帝就沒再提立後之事,他有點兒心不在焉,便沒開口說話,餘舒落後幾步,忽地一聲低笑,驚擾了他的心事,他扭頭見到她臉上掛着笑,就問:“想什麼美事兒呢?”
餘舒趕緊繃起臉,低頭道:“臣不敢講。”
不敢講那就是和他有關了,燕帝挑挑眉毛,起了好奇心:“說,恕你無罪。”
餘舒神情有些尷尬,硬着頭皮說道:“臣是想起來,當年聖上潛龍在淵之際,太后娘娘一度進京爲您張羅着選妃,還在府邸辦了一場宴會,邀請了許多名門閨秀,臣與大哥也一道去了。”
“哦?”燕帝倒是記起來有這一回事,只是當時他並不在場,不知有什麼值得她偷笑。“接着說,你笑什麼呢?”
“唔,太后想來是爲了考驗人品,所以出了四道謎題,言明這四道謎底當中有一件正是姜家的傳家之寶,誰能猜中就有彩頭。咳咳,誰能想到,那所謂的傳家寶居然是一雙布鞋呢。衆人見了,都不當真,滿以爲太后是拿大家逗趣呢。”餘舒的笑點顯然就在這裡。
燕帝也笑了,又隨口問她:“那有人猜中了嗎?”
餘舒猶豫了片刻,道:“確有一人。說來此人方纔聖上見過的,就是臣跟前的那個女御官。”
燕帝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逆着秋日的暖陽,看不大清他臉上的表情:“是她啊,嫁了人吧?”這話問來有些多餘,那樣的年紀,人品才貌都有,只怕早就許了人了。
“不曾呢,”餘舒半低着腦袋,不去看皇帝什麼臉色,多嘴解釋了兩句:“她的身世確有幾分可憐,父母早早就撒手人寰,她小小年紀寄人籬下,後來全憑自己努力用功,考取了大衍試,又進了司天監,臣同樣身爲女子,不免多關照她一些,約莫是臣起了個壞頭,她有樣有學,逢人提親總不肯點頭,就這麼耽誤到現在。”
燕帝耐心聽餘舒說完她的身世,心頭頓時勾起一絲異樣。眼前晃過那麼個人影兒,當時只覺得她生得溫柔順眼,現下知道了她是柔中帶剛的女子,愈發惦記上了。她至今沒有嫁人,這裡頭會不會有他一點緣故呢?
“叫什麼名兒呢?”他冷不丁問道。
“司徒晴嵐。”餘舒眼裡藏着笑,非得湊近了才能看出來。
燕帝默默唸了一回,晴嵐,這個名兒倒配得上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