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崇文其實就是個小使,在幕府支度曹司幫着跑腿。
本來以他的文化水平,是很難幹這種活計的。不過誰讓幕府缺人呢,這種最底層的跑腿、監督活計也需要人幹,識不識字都無所謂了,反正幕府諸曹司的判官將公文起草好,孔目官發下去,驅使官領會精神後再給下面的小使分派活計,並不一定非識字不可,雖然招聘的時候總是以識字爲基本要求嚴格說起來,金某也是個例外,他兄長在衙軍當隊正,北征草原時病死了,算是照顧軍屬,錄他進幕府跑跑腿。
今天他一大早就跑到城外,專門找了好幾個果園,這纔買完了驅使官交代下來的禮品,主要是三樣:幹葡萄、大棗、核桃。這些都是幕府提前發給僚佐官員的冬至禮品,往年是沒有的,今年錢財稍稍寬裕了一些,於是折王妃向大王建議,給大夥發點禮物。
理由也是現成的,今年又是北征草原,又是西征宥州,幕府大小官員忙得腳不沾地,銀州那邊還在大舉開河,諸曹司幾乎都參與了,大夥都很辛苦。冬至、元旦都會有禮物發下,雖不多,但讓大家高興高興還是可以的。
折王妃真有主母氣象,曉得底下人的辛苦,希望順利誕下個男孩,說不定大帥一高興,又會給大家發賞。
“趙判官,這是大帥發下的冬至賞賜。”敲開了趙植家的門後,金崇文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道:“幹葡萄十勝、大棗六籃、核桃四籃,皆在此了。”
說罷,另一位推着車的小使開始取禮品,交給趙植家新僱的党項僕人。
一勝幹葡萄十七錢、一籃大棗六錢、一籃核桃六錢,禮品總共加起來二百餘錢,不多,但也讓人高興,預示着如今鎮內事業發展的蒸蒸日上。
夏州或許糧食不太夠吃,但水果卻真的不少。不知道是北朝傳下來的傳統還是怎麼着,夏州城內外的果園是真的不少,城外朔方縣各家民戶也普遍種了不少果樹,而不是像關中或蜀中那樣種滿了桑樹。
夏州城內最大的果園是黑渠園林,赫連勃勃時代的皇家果園。不過黑渠乾涸多年,這些果樹十不存一,已經不成氣候了。聽聞大帥愛妾封氏姐妹建議整飭黑渠,恢復當年“華林池昭”的盛況,以便遊玩。
不過老實說,這個挺費錢的。溫泉水已經乾涸,如果引烏水或無定河水的話,還得修繕淤塞多年的溝渠,不知道從哪裡徵發民力或許俘虜的宥州党項丁口可以幹這事?
金崇文倒覺得這事可以幹。讓黑渠通水,恢復果園盛況,夏州全城百姓在心氣上都會有所提振。
夏州最輝煌的是什麼時候?赫連氏當都城的時候啊!自從城池被北魏攻破後,夏州就一蹶不振至今。國朝以來,也就是一個防備回鶻、吐蕃的軍州,人煙稀少,民生凋敝。大帥入綏州之前,四州之地不過寥寥十餘萬漢民,田地大量荒廢,見者感傷。
如今經過幾年時間整頓,稍稍恢復了點生氣。尤其是討黃巢那兩三年,大量關中民戶進入綏州,近兩年銀州戶口也日漸充實,兩州九縣之地粟麥、瓜豆、蠶桑產量激增,牲畜貿易也漸漸繁盛起來,鎮內民生確實大有起色。
但那是綏銀二州!對於在夏州住了幾代人的金崇文來說,他更希望夏州也生氣勃勃地發展起來。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家鄉好,他也不例外。
“金小使辛苦了。”趙植笑眯眯地說道:“夏州泉流交帶,引水爲田,土宜粟麥瓜果。早年曾讀雜記,知夏州香棗、葡萄、梨、柰、石榴、桃、杏諸果香甜。至鎮後,又見稼穡殷盛,花果繁茂,知書上所言非虛。”
“趙判官果真是書香世家,這話某就說不出來。”金崇文一臉燦爛地笑道。心裡還想,趙判官你會說就多說點,某可愛聽人誇夏州了。
“今日天色已經不早,金小使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聽聞元旦前,大帥還會宰殺牛羊橐駝,給大夥發肉,外加一斗鹽。大軍屢戰屢勝,鎮內太平無事,明年還有諸多雜事,吾等共勉。”趙植又說道。
離開趙府後,金崇文又擦黑給幾位幕府官佐送去了禮品。新來的節度掌書記盧嗣業明日才正式上直,不過亦有一份。作爲大帥的喉舌和筆桿子,還有河中封氏的舉薦,盧嗣業的前程相當看好,金崇文在他租住的宅子前巴結了好一會,這才收工回家。
第二日上直,因爲支度曹司無甚事,金崇文又被調到營田曹司聽差。
趙判官見了他,還有點印象,笑了笑,道:“大帥已經同意疏通黑渠,引無定河水入城。趁着冬日水淺,這事得抓緊辦了。不過還得開挖陂池,夏日暴雨成災,河水一夜漲數尺,沒有陂池,黑渠怕是要氾濫,淹了果園。大帥亦有言,引水入城,黑渠兩岸亦可開些田地,併入夏州軍屬農場。今有拓跋氏丁口數千,已至河上,金小使須得去監督一下,有事速報曹司。”
金崇文很快便跟着一位張姓驅使官騎馬出城。這位驅使官還得了個“知水官”的臨時差遣,黑渠事畢後交卸,作爲考績。因此一路上表情嚴肅,不苟言笑,到河岸工地上後,瞪大眼睛盯着在州兵看管下努力幹活的党項丁口。
無定河對定難軍四州之地來說,堪稱是母親河。從今年開始,夏州也徵發漢、蕃民戶開渠灌田,夏季就搞了一回,計可得良田七百餘頃。此時差不多已經弄完全部首尾,開始給人授田了。
田不是免費的,一畝四百餘錢,比軍士稍貴一些,但允許分五到十年付清,第一年還不用給錢,相當划算。
今年從關東諸州弄來了不少人,大部分前往銀州安置了。不過那邊的土地很快分發完畢,最後三百餘戶來自刑州的百姓就被送到了夏州。金崇文知道,他們都是大帥從李克用的兵馬那裡買來的,花費並不少。
前些年黃巢還在長安時,因爲乏糧,便用財貨向圍城的朝廷官軍買糧,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後來乾脆賣女子,官軍賣糧賣得更歡了。今日大帥向沙陀兵馬買人,可見李克用與黃巢也無甚區別。
買過來的百姓倒都是整戶的,這會都聚集在河岸邊,營田曹司的人正在給他們授田。
“盧善,沙堰渠一段西道十七畝。”
“高確,沙堰渠一段東南道十畝、東道八畝三分。”
“曹亮,得勝渠二段西北道九畝六分、西道十畝二分。”
“李武貞,白地渠三段東道十八畝七分。”
隨着驅使官一個個戶主念下去,小使挨個給人發地契。後面還要領人到現場看一下,免得不認識田在哪。田地旁邊的大片草地,也做了規劃,一人五畝宅園,可以起屋,然後弄點菜畦、果園或桑林出來,全憑戶主自己決定。
“開渠灌田,乃大帥德政,爾等須謹記。今後每年州縣差人夫修渠,亦需上工。屆時營田曹司會有知水官過來提點,爾等只需跟着走便是,鏟削、飯食皆由縣裡供給,勿憂也。”驅使官念完名單後,稍稍喘了口氣,又給這些新來的民戶講明白了需要承擔的義務,然後才讓小使挨個領着人去指認田地、宅園。
金崇文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朔方、德靜、寧朔三縣,應該都在開渠授田,以前多半是給軍士家屬,但現在也開始有一些民戶過來了。這些人的到來,使得野外不再荒蕪,村落漸次設立,人煙慢慢彙集。
這一戶一口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但如果持之以恆五年、十年,應該就可以看到成效了。有的藩鎮越打越窮,有的藩鎮越打越富,差別可能就在這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