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了斷

十一月二十日,寒風突至,沙塵漫天。

高昌王宮之外,沙粒子撲簌簌地打在窗櫺上,威勢驚人。

屋內衆人早就習慣了這一切。生長在西域的人,誰沒吃過沙子?大驚小怪的。

“陛下,大汗派我來此,還是爲了和親之事。”奧古爾恰克派來的使者挺有意思,名字叫阿爾泰,地位不低,聽聞與可汗家族有點親戚關係,非常受信任。

邵樹德坐在御案後,靜靜喝着茶水。

七郎從洛陽帶來了很多物資,其中最無可替代的就是各種頂級茶葉了。邵樹德只給自己留了一小部分,剩下的要麼分賜隨駕官員、軍將、部落首領,要麼賞賜給操練中表現出色的勇武之士。

其他各類物資同樣如此。賞下去後,官員們還沒什麼,軍中士氣倒是爲之一振,天子常飲的茶,你平時見都沒見過,更別說在西域這種離茶最遠的地方了,那絕對是對個人勇武最好的表彰。

在座的還有理蕃院主事楊爚、北衙樞密副使趙匡凝、徐浩、太常丞李守信、光祿丞楊詔、秘書郎崔邈、起居舍人劉朐等漢官,以及偰元助、廉祐、阿啜、阿里骨、火山奴、僕固大悲奴、阿布思、默啜、龍思同等蕃官。

他們同樣默默喝着茶,暗地裡思考。

“敦欲年齒幾何?品行如何?”邵樹德放下茶碗,問道。

“年方二十,勇武絕倫,兼且博學文雅,實乃公主良配。”阿爾泰一聽,自覺有戲,立刻說道。

“朕聽聞奧古爾恰克年近六旬,怎麼長子才二十歲?”邵樹德奇道。

阿爾泰有些尷尬。

奧古爾恰克汗的妻子都被波斯人搶去了,這是後來生的,當然年歲不大了。只是——這事怎麼說呢?

於是他含糊了一下,道:“大汗戎馬一生,志在掃平波斯大敵,故生子很晚。”

“原來如此。”邵樹德點了點頭然後不說話了。

楊爚知道該自己上場了,於是清了清嗓子,問道:“我聽聞貴汗的長子名叫薩圖克,這纔是汗位繼承人吧?”

“這位貴人有所不知。”阿爾泰立刻說道:“薩圖克實爲大汗侄子。按照中原的說法,是繼子,並非嫡長子。”

“使者說笑了。”楊爚臉色一正,道:“中原的繼子、義子,只要入了族譜,便可繼承大位。即便未入族譜,也不是不可以爭上一爭。草原風俗,我也略知一二,別說侄子了,外甥都有繼承權。大夏公主,金枝玉葉,何等身份?嫁過去便是要當可敦的,如果敦欲不能繼承大汗,那此事便作罷吧。”

阿爾泰有些着急,道:“貴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在我出使之前,大汗便已明言,欲傳位給敦欲,怎麼可能委屈了公主呢?”

“貴汗可曾召集諸部貴人,當衆宣佈?”楊爚問道。

阿爾泰一窒。

楊爚還要再說,邵樹德咳嗽了下,道:“使者遠來,舟車勞頓,先歇息下吧。晚上賜宴。朕還有些事情要忙。”

說完,起身走了。

阿爾泰下意識伸出了手,似要挽留,又頹然放下。

諸位官員交頭接耳,時不時用目光打量着阿爾泰,神色之間頗多不忿,更讓阿爾泰如坐鍼氈。

他重重嘆了口氣。

晚上的宴會就在王宮內舉辦,出席的人還是白天那些。

菜品很豐富,歌舞也很不錯,但阿爾泰卻味同嚼蠟,食不甘味。

結束之後,阿爾泰左思右想,還是找上了楊爚,低聲說道:“楊主事,和親之事……”

楊爚眼角餘光瞟了一下週圍,見沒人注意,亦低聲道:“說實話,聖人還是願意嫁女的,如今唯繼承權一事……若能解決,聖人放下心來,便不會再有問題了。”

阿爾泰默默點頭。

說實話,人家的擔憂很有道理,要求也十分正當。

堂堂中原大國,公主嫁過去肯定要當可敦,這有什麼問題嗎?

不地道的反而是大回鶻國啊,這是實話。

“楊主事勿憂。”阿爾泰想通了之後,立刻說道:“若方便的話,大夏聖人可遣一心腹之臣隨我回疏勒,一同見見可汗。有使者在,想必可汗也能去掉很多顧慮。”

楊爚一聽,心中暗喜。這可是你們邀請呢,我們還沒主動提出來呢。

只見他故意思考了許久,在阿爾泰期待的目光下,最終緩緩點頭,道:“此事還需稟明聖人。不過,我料沒有問題。使者不妨在館驛多留幾日,靜候佳音。”

“謝楊主事。”阿爾泰真心實意地說道。

楊爚輕捋鬍鬚,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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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樹德沒有參加宴席,而是去了城內的摩尼胡寺,接見從熱海趕來的拔塞幹、蘇農一行人。

對他們的態度,就非常友好了。

邵樹德賞賜了不少見面禮,如茶葉、錦緞等,甚至連鯨油蠟燭都給了百根,都是草原難得一見的奇物。

“一晃,百餘年了。”看着幾位突厥人,邵樹德笑道:“爾等祖先,當年便歸順大唐,爲國戍邊,青史留名。今你等來投,可謂再續佳話。”

“能做大夏的臣屬,我等也十分高興。”拔塞幹說道。

“這是伱們這輩子做出的最明智的選擇了。”邵樹德說道:“回鶻國那個樣子,你們也知道,真靠得住嗎?”

“而波斯人,也不是什麼好鳥。他們的所作所爲,你們應該比朕更清楚。摩尼教徒,絕對會被他們視爲眼中釘、肉中刺。”

“投靠波斯的突厥人被他們大肆徵發,投入到西線戰場,爲波斯人的利益打生打死。到了最後,你們能得到什麼?”

“大夏不需要你們的土地。熱海仍然是你們的農莊、牧場,仍然是你們的家園。作爲國家藩屏,你們還能得到許多賞賜。波斯人能給的大夏同樣能給,甚至更多。”

“不過,你們首先需要拿出誠意,證明自己的價值。”

邵樹德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都是很現實的東西。

而且,他的話語中絲毫沒有把回鶻國帶入其內,似乎已經完全將其遺忘了。

這是合理的、正常的。因爲就當前的局勢來說,回鶻國沒有表現出任何足以讓人尊重的地方。二十年前被高昌回鶻打得慘敗,在東方喪師丟地,二十多年來又屢屢被波斯擊敗,在西方丟失了大片土地。

這個國家,竟然像風箱中的老鼠一般兩面受氣,也是絕了。

也就高昌回鶻只有三十萬人口,國力嚴重不足,且已經擴張到了極限,沒再繼續找他們麻煩,不然首都疏勒都不一定保得住。

也就波斯的重心在西邊,在東方對中亞的遊牧民族整體採取守勢甚至是懷柔,不然西邊的土地同樣保不住。

這樣一個國家,有什麼理由讓人效忠?

若不是還能拿出點錢來,且突厥人向來有當僱傭兵的傳統,估計都沒人搭理他的。

“陛下說得沒錯。”米志達也在一旁幫腔:“高昌回鶻那麼強大的國家,數月之間就被打敗了。今日入城之時,你們也看到城外操練的軍伍了,感覺如何?”

拔塞幹、蘇農二人對視了一下,齊聲說道:“大夏軍威,無人能及。”

突厥人進城的路線當然是被嚴格規劃的。

他們看到了禁軍步兵列陣時的嚴整肅殺,看到了軍屬騎兵衝殺時壯懷激烈,更看到了讓人無法直視的具裝甲騎。

老實說,這樣的軍隊,大回鶻國拿不出來。或許少數精銳部隊能與之媲美,但整體還是差遠了。

他們與草原遊牧部族差不多,大部分士兵都是臨時徵發的。或許常年打仗經驗比較豐富,又因爲生活環境的問題,整體尚武,但比起廝殺了一輩子的職業武人,差得不是一星半點——職業武人並不代表就一定強,因爲可能存在文恬武嬉這種情況,但如果是一直在打仗的職業武人呢?

“有大夏這麼強大的國家庇護,波斯人的威脅,又何足掛齒。”米志達說道:“我聽聞有波斯僧人東行,暗地裡頻繁活動。你們可真是糊塗啊,那都是奸細。將來波斯大軍東進,這些人會悄悄提供情報,出賣你們。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拔塞幹、蘇農二人聽得驚疑不定。

邵樹德沒有打斷米志達的話。

人家這麼積極賣力地幫你奔走,圖的是什麼?還不是自己的利益。

波斯在西亞如日中天,你得幫他扛事啊。

後世有一個名詞叫“投射能力”。大夏在西域、中亞的投射能力嚴重不足,那麼就需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共同抵禦波斯,維護自己的利益。

米志達現在的用處非常大,因爲他在中亞那邊人頭很熟,經營多年的勢力並未被完全摧毀,這就是他的價值。

有統戰價值的人,邵樹德從不介意分潤好處。

“回去就把那些波斯人給殺了。”拔塞幹一臉義憤地說道。

“必須殺了。”蘇農也說道:“將他們綁在馬尾上,到戈壁灘上拖着走,讓所有人都看到奸細的下場。”

邵樹德微微一笑。

這兩人有表演的成分在內,但這又如何?

表演,本身就是在表明一種態度,這就夠了。

中亞這灘渾水,他並不想沾染過多。但如果是送上門的好處,他也不會往外推。

前唐那會,在蔥嶺以西設了一堆羈縻府州,幾乎把整個中亞都囊括了進去,最西甚至到達了鹹海。

這些地方,真的全是他們打下來的嗎?當然不是了。

大食在西邊崛起,中亞各路勢力乃至波斯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機,不得不找一個依靠,大唐適逢其會,補上了這個空缺。

而且,他們的興趣十分濃厚。怛羅斯之戰後,甚至還在積極籌集兵力、物資,準備再度西進,恢復舊有勢力範圍,完全滿足了當地各路諸侯的安全需求。

中亞這種地方,本來就是你爭我奪,當地勢力夾在中間,無所適從,只能擇一強鄰投靠。

如今大食基本崩了,波斯雖然崛起,但實力也就那樣,加上羈縻控制區,估計也就千把萬人口。其最大的優勢就是離得近,補給方便,投射能力比你強,邵樹德不否認這點。

反正他現在也沒太大的野心,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

先吃掉高昌回鶻的舊土,再想辦法滅掉大回鶻國。

大回鶻國完蛋後,其轄區必然會碎成一地,屆時能撈多少好處就撈多少。撈不到的就暫先放棄默默消化已經得到的利益,再圖後舉——這是最理智的做法。

今日熱海突厥兩個最大的部落首領來投,第一步已經接近完成。

下一步行動如何展開,就要看回鶻國那邊的局勢如何發展了。而這件事,他已經看到了一絲曙光,機會還是很大的。

返回王宮後,他又閱讀了一下聽望司剛送過來的國中情況彙總。

在他離開後,天下局勢大體平靜。

原本判斷最有可能出亂子的遼東,反倒處於一種詭異的平靜狀態。不,或許並不難以理解,五萬多府兵爲了自己的利益,也會自發維持地方秩序。

他們是不拿軍餉的地方鎮軍,作用極大。

雲南有局部叛亂,主要在曲州和通海都督府。原本徵雲南的部隊陸續撤回,現在又換了新人鎮守,仍由邵明義、李唐賓總攬軍政大局,叛亂很快就被平定了,並再度製造了一批奴隸。

魏博有一些騷動。事實上這地方從來沒真正平靜下來過,因爲朝廷總半強迫當地百姓向外移民。

除此之外,一切平靜,尤其是在攻滅高昌回鶻的消息傳回去後——勝利,就是最大的穩定器。

看到這些,邵樹德深感欣慰。明年,可以心無旁騖地與大回鶻國來一次了斷了:跨過蔥嶺,追亡逐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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