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風拂過,攪動了城內的血氣,聞起來直讓人作嘔。但楊悅渾若無事,在親兵的陪同下逛起了渭州城。
“這裡曾經是個果園。”楊悅指着一處,說道。
園子裡雜草叢生,十餘株樹被齊根伐倒。看斷口,還十分新鮮,應是吐蕃人守城前伐的。
園子裡有一戶人家,一共六口人,戰戰兢兢地看着新來的征服者。
楊悅神色複雜地看着這些人。辮髮、赬面、左衽,或許他們是真的吐蕃人吧。
“這裡曾是一個大家族聚居的地方。”又至一處,楊悅看着倒在地上,幾乎斷在兩截的石獅,說道。
斜陽透過雲層,照在這片滿是斷牆、瓦礫的墟落上,蕭瑟無比。
“曾經那麼大一家子,丁口繁盛,子孫滿堂,僕婢上百,如今在哪?”楊悅嘆道:“希望不是在放牧。”
歸鴉落在枝頭,一點不怕人。大街上除了軍士之外,再無一個正常百姓。
楊悅已經下達了蓄髮令,無論蕃漢,不蓄髮便斬。這個政策比靈夏等地要嚴酷許多,那邊並不強制,僅僅是入了軍的蕃人要改換唐人髮飾罷了。但佔領區就這個樣子,渭州城也不是和平接收的,而是打下來的,各種政策自然就不一樣。
“似是而非……”楊悅有些失望,這與他想象中的渭州不太一樣。
他本以爲,會有唐人百姓過來哭訴這麼多年的苦日子,然後表示終於等到王師解救,大夥矢志不忘故國,如今死而無憾云云。
很可惜,沒有。
迎接他們的,是陌生、擔憂、恐懼的眼神。即便是漢人奴部,也一個個神色不安,楊悅甚至分不清他們到底是吐蕃人還是漢人。
確實有幾個耆老、族長、部落使之類的漢官過來示好,但楊悅對他們毫無興趣,只是重申了一遍去吐蕃化的各項政策,便將其打發走了。
城外紮起了營寨,大量吐蕃俘虜忙進忙出,一邊幫着紮營,一邊掩埋死者屍體。
五千餘人的篤屈部,在附近也算是個頗具影響力的部族,守着渭州城,面對一幫唐朝疲兵,居然連半天都守不住。
有那參加過守城戰的吐蕃降兵,回憶起了定遠軍士們那嫺熟的殺人技巧和默契的配合,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那樣的兵,得死好幾個才能練出一個吧?平時還得好吃好喝供着,讓他們有力氣錘鍊武藝,熟悉軍陣,令行禁止。
等這一代老兵死了,不信你們下一代還這麼能打!
只是,這也和他們沒關係了,即便要報仇,也應是別的部落。
篤屈部,基本已經完蛋了!此戰,被斬首兩千餘級,三千人投降,頭人篤屈嚴一家縱火自焚,不過俘虜中也有流言,說是唐人的大將不受降,非要他死,好把他們整個部落吞了。
但真又如何,假又如何,現在大家全做了俘虜,就和百餘年前的唐人一樣,說不定要被編爲奴部了。在西南邊河畔放牧的部落老幼,多半也要被俘,全族上下一萬多口,從此給人當牛做馬,再無尊嚴可言。
四月十九日,楊悅將定遠軍、新泉軍的騎卒集結了起來,一人雙馬,向東奔襲而去。
他們押着閭馬部的俘虜做嚮導,二十日下午便抵達了落門川一帶,尋到了正倉皇轉移中的閭馬部留守老弱。
閭馬部的主力,還在北邊山裡,留在落門川的,不過寥寥四百精壯,還有三千餘口老弱及數萬頭牛羊。
他們知道跑不掉了,一個個神情悲憤地抽出武器,翻身上馬,吼叫着衝了上來。
定遠、新泉二軍的騎卒們面容平靜。在軍官下令之後,分成三部,梯次配合,烏壓壓地迎面衝了上去。
衝在最前面的五百餘騎手持騎矛、馬槊,與敵交錯而過。僅這一下,吐蕃人就大部落馬,慘叫聲都被淹沒在瞭如雷的馬蹄聲中。
僥倖突破過來的百餘騎還沒來得及反應,迎面而來又是數百或神色淡然、或表情猙獰、或嘴角冷笑的定難軍精騎。
一片片大刀砍出閃電似的白光,血肉橫飛之中,勝負立見。
戰馬嘶鳴着狂奔,然而背上已經沒有了騎士。良久之後,馬兒又噴着響鼻兜轉了回來,默默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主人,伸出舌頭舔舐。
主人不會再回來了,四百吐蕃騎兵,盡皆躺在地上,了斷了他們的一生。
東風乍起,吹得絲帶嘩啦啦作響,似乎在爲那死者招魂一般。
楊悅策馬上前,看着被大羣騎士圍住,哭喊聲一片的吐蕃老弱婦孺。
不知道爲何,他想起了吐蕃騎兵夜入涼州城的事情,當年的唐人百姓,也是這般恐慌,這般無助吧?
天道輪迴,興衰各自有時。
現在的吐蕃,就處於衰弱之中,一盤散沙。若是再給他們百餘年時光,焉知河隴二十州的吐蕃諸部不會再誕生一個新的贊普?
不能給他們機會!
“將人、畜都帶回去,收兵。”楊悅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人下去照辦。
楊悅登上了一處高坡,向東眺望。
到處都是連綿的羣山,中間鑲嵌着平坦的渭水河谷。
風動林響,濤聲陣陣。
東面,就是秦州的伏羌縣了。朱玫,可是鳳翔隴右節度使,但他只領得隴右二州。在得知渭州被大帥奪佔以後,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回師的路上,楊悅順道收取了隴西縣。
其實他沒出力,定難軍也沒動刀兵。隴西縣的漢人奴部將吐蕃人騙了過來,一併殺了,獻城而降。
楊悅溫言撫慰了他們,並讓其派出使者,前往南邊的鄣縣,策動當地的漢人奴部起兵造反,殺吐蕃歸國。
渭州吐蕃諸部,昑屈部被陰山蕃部死死咬着,向西逃竄。篤屈部已滅,閭馬部受重創,形勢爲之一變。
在這個時候,便是真的吐蕃人也想降了,何況是素來被壓榨的奴部?
帶着俘虜和牛羊回到渭州時,已經是四月二十六日了。王遇來報,他們在西南的山麓收降了篤屈部老弱,繳獲牛羊七萬餘頭。
至此,渭州四縣,已破兩縣,殺吐蕃兵近三千,俘三萬餘人,牛羊十餘萬頭。
即便對楊悅再有意見,王遇也不得不承認,這老頭的戰功,確實耀眼。
先在祖厲河那邊,利用會州蕃部及土團鄉夫,將閭馬部主力吸引了過去。然後回師官川河,一路疾進,利用時間差,勇破渭州城。這還不算,隨即馬不停蹄,快速奔襲落門川,俘獲大量吐蕃老弱及牛羊,還順道收復了隴西縣。如果鄣縣那邊的漢人奴部也殺官反正的話,就收復一州三縣了。
這用兵風格,與素來四平八穩的大帥迥異,卻取得了驚人的效果。
大帥年歲尚輕,王遇私下裡想來,覺得他打仗像個老頭子,風格保守,也不知道跟誰學的,莫不是諸葛爽?楊悅年近半百,打仗卻像個少年,風格激進,真是奇哉怪也。
大帥會怎麼處置楊悅,一定很頭疼吧?
楊悅回師渭州城的時候,拓跋部已經帶着大批糧草、器械趕了過來。
這個部落有一兩萬人,能拉出五六千丁壯,而且都發了器械,應該說拉上去也能打仗。楊悅躊躇良久,考慮再三,最終還是放過了拓跋部,只讓其繼續隨軍轉運物資。
現在的渭州,又取代了定西寨,成爲了東南路諸軍的後勤中心。目前各類物資正在陸續彙集之中,但楊悅不打算等了。
他下令軍士們將損壞的器械替換下來,讓隨軍匠營的人慢慢修理,然後從庫存中取出新的武器,準備帶兵西進,攻渭源一帶。
其實,一支軍隊能不能連續行軍作戰,取決於多重因素。
食水、器械、體力佔了主要原因,吃喝還好說,器械是真的麻煩。一場戰鬥,一萬人可能要射出去數萬支箭,這還算好補充的。身上的甲具破損了需要修理,刀捲刃了需要修理,矛被敵人砍壞了需要更換,弓弦不能用了需要更換等等,總之一堆麻煩事,隨軍匠營根本來不及修理。
這還是在有穩固後勤情況下的連續戰鬥,其實不難。
如果脫離了後勤線,輕兵疾進,那難度就更大了。即便到了近代,日本稻葉師團(第六師團)侵略中國,進攻武漢時,連續數日陰雨行軍,士兵們滿身黃泥,活似出土的兵馬俑,嘴角都起泡,最後也不得不停下來整頓。
武士道洗腦的近代軍隊都如此,古代軍隊更是難上加難。
定難軍在連續六天的壞天氣中輕兵疾進,還猛攻渭州城,已經有強軍之姿了。但唐末的武夫是有一定“人權”的,稍不如意就殺將造反,與一些朝代幾乎是奴隸一樣的士兵形成了鮮明對比。
簡而言之,你不能像驅使牲畜一樣驅使唐末五代的士兵,他們真有可能殺了你。
所以王遇對楊悅不斷“測試”定難軍士卒的底線感到心驚。不過還好,士兵們忍下了。這會休整了一些時日,器械也補充完畢,再出兵攻渭源、鳥鼠山一線,正當其時。
但是王遇要留下守城了,這讓他懊惱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