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懷州烈日炎炎,酷暑難耐。
天雄軍的兔崽子們會操甫一結束,便列隊回了大營。
休息的休息,洗刷馬匹的洗刷馬匹,修理器械的修理器械,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
“河陽的新面就是香。”邵樹德與大頭兵們席地而坐,一起品嚐着新做好的蒸餅。
蒸餅用白麪、豬膏(脂肪油)製成,剛做出來時香噴噴,衆人吃得很歡。
“河陽是諸位將士拼殺打下來的。當年龐師古十二萬大軍圍攻河清,戰事焦灼,糧草補給困難。河清通往王屋的那條羊腸小道下,不知道摔斃了多少夫子和役畜。”邵樹德說道:“那是我一次冒險。好在將士用命,老天爺也幫忙,連月暴雨,龐師古終退。現在的河陽,已是牛羊被野,粟麥金黃,每思及此,當浮一大白。來人,給我拿酒來。”
軍士們鬨然叫好。同時也與有榮焉,河陽有今日,都是大夥拼殺出來的。垣縣、王屋、齊子嶺、軹關、河清,到處浸滿了鮮血。這天下,可不是投機取巧得來的,而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
很快有人擡來了數十壇酒。
“大王,有軍報。”親兵都指揮使野利克成走了過來,低聲說道。
邵樹德有些無奈,這小子得多跟李忠學學,那麼沒有眼力勁。
接過一看,原來是有關魏博的事情。
魏博節度使羅弘信病重,鎮內暗流涌動。雖說魏兵跋扈,當節度使風險很大,但畢竟是一鎮之主,那個鳥位還是有人感興趣的,主要是李公佺、史仁遇二將。
公允地說,羅弘信這人有眼光、有手段、有心機。當初魏州軍亂,衙兵當街詢問誰願意當節度使的時候,羅弘信還安排託,杜撰了一個“白鬍子老爺爺”指認羅弘信當節度使的老套故事,軍士們無可無不可,反正誰當節度使都差不多,於是就讓羅弘信上位了。
羅上位之後,也沒有過分遷就軍士,卻還維持住了穩定局面,說他沒有本事就太過分了。但魏博雖然有錢、有糧、兵多,但真不是什麼好地方,任你如何英雄了得,陷進去之後也會被軍士裹挾,無力施展抱負。
羅弘信應該早就放棄在這個亂世之中施展抱負念頭了,他現在想的只是如何將位置傳給兒子,沒別的不切實際的心思了。
可羅紹威年方弱冠,在軍中威望也不足,靠他自己不一定能被推舉爲節度使,此時必須要找外援。他以前出於多方面考慮,找是朱全忠,然而許州大戰結果讓他大爲失望。十萬樑軍就殲,全忠已無力嚇住魏博六州的桀驁武夫,那麼這就要換人了。
邵樹德在五月底就派了使者前往魏州,一直住到現在沒回來。魏人以禮相待,但也沒給出什麼明確答覆。這次算是有些動靜了,羅弘信頻頻找夏軍使者,多次會面,詢問夏王對魏博之事的看法。
看法?邵樹德心中冷笑,我想把魏博八萬武夫全部幹掉,可以嗎?
而且,他根本不信羅弘信只找了自己。這廝定然還找了李克用。兩面騎牆,反覆橫跳,這不正是魏博的拿手好戲嗎?
這事,他還要與幕僚們商議一番。目前只有一個模糊的想法:或許可以趁着這個機會,把魏博節度使由軍中公推改爲任命,魏博武夫必須失去選舉節度使的權力。
“二郎,打開封蓋,給將士們倒酒。”邵樹德有了定計,便按下此事,對兒子吩咐道。
邵承節立刻起身,給坐在附近的十人倒了酒。
在座的都是粗豪的武人,他們知道夏王的規矩,安坐不動,接過酒碗後道謝一聲。
沒什麼大不了的,夏王禮賢下士,大不了把命賣給夏王父子,多大點事!
“我已四十出頭,邵氏子孫,還得靠各位扶保,先敬一碗。”邵樹德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衆人亦一飲而盡。酒水順着鬍鬚流了下來,與胸前的溼汗混在一起。
“大王放心吧,這天下誰敢作亂,大夥綁了他獻上去。”
“世子就該多來軍中走走,聽聽俺們的心裡話,讓大夥多見見。”
“世子武藝不錯,今日披甲步射,八箭中六,把張大郎都比了下去,果然是大王的種,俺們服氣。”
邵樹德聽了哈哈大笑,撫了撫兒子的背,道:“我定個規矩,邵家兒郎今後每年都要到軍中歷練,與將士們同吃同住。將來便是我不在了,這個規矩也要延續下去。二郎,可知道?”
“謹遵阿爺之命,邵氏子孫,文能治國安邦,武能騎馬殺敵,要親往軍中,瞭解將士疾苦,撫慰軍心。”邵承節答道。
“這還像點樣子。”邵樹德笑道:“以後我到了哪,將士們也一起搬過去,大夥都有土地、田宅傳付子孫,住在一起,享受這太平天下。”
“你們中有隨我多年的關北老人,有河隴健兒,有關中銳士,還有樑地悍勇之輩,皆我兒郎矣,無分遠近親疏。”
“二十年前我定下的規矩,戰陣之上,副將逃,斬副將,十將逃,斬十將,我逃,衆人請斬我。戰後敘功,大夥皆有賞,同富貴。來,再飲一碗。”
衆人興高采烈,跟着邵樹德又幹一碗。
邵承節也壯着膽子喝了一碗,衆人紛紛誇讚。
他的臉色潮紅,神情似乎非常高興。按照孃親吩咐的,暗暗琢磨父親的手段。
先講一講河陽今日的成就,讓大夥覺得自己也有一份功勞。然後點了下土地、田宅傳付子孫的事情,再考慮到他們家中都有不少錢帛賞賜存着,這日子確實富裕了。最後再強調下規矩,臨陣脫逃的後果是什麼,督促大夥奮勇廝殺。
幾件事情,用相對委婉的方式講出來,不讓人反感,非常自然。父親對整編後被人戲稱爲“禁軍”的軍心,確實非常重視了,也傾注了極大的心血。
大整編,將過去二十年間日漸雜亂的部伍重新整頓了一下,把更多的軍士納入到嫡系部隊之中,再親下部伍收拾軍心。爲什麼這麼做?這裡面學問太多了。邵二郎突然覺得父親確實很“奸詐”,對部隊的重視程度和掌控力,超過很多人的想象。有人戲稱夏王爲“士兵王”,也不是亂說的。
“大王,又有軍報。”野利克成方纔消失了一會,此時又突然出現。
臥槽!邵樹德真心覺得不能把女兒嫁給這廝了。雖然他倆打小一起玩,青梅竹馬。
接過之後粗粗一掃,同樣是王府東閣祭酒李杭發來的,他手下有使者在曹州,言朱珍求取感化軍節度使之職。
還真給二郎蒙對了,朱珍就是想出鎮徐州。
這廝真覺得可以待價而沽了麼?手裡能打的部隊不過左右突將、左右衙內二軍,捧日、捧聖二軍還難堪大用。最近滑州、單州又背叛他,弄得焦頭爛額,居然還敢提這個條件。
“天雄軍兒郎也合練一個多月了,要做好上陣廝殺的準備。”邵樹德不動聲色地收起軍報,說道:“汴州朱全忠,不能讓他死灰復燃。曹州朱珍,若能解甲來降,不失富貴,若不來,還得讓大夥揍他幾拳,讓他清醒清醒。”
軍士們聽了轟然大笑,有人甚至調侃起了朱珍。
連戰連勝至今,朱珍那些部隊還沒被大夥放在眼裡。大王這麼說了,那大夥可得加把勁,把曹州給拔了。
“還有晉陽我義兄,素來以晉兵雄視天下自傲,我偏不信。異日若對上,須不能丟了我的臉。”邵樹德又道。
“大王且放寬心,什麼魏兵、晉兵、趙兵、燕兵,咱們一併打了,讓他跪下來喊阿爺。”
“晉兵麼?當年跟着葛從周葛將軍打過,也就那樣。”
“李存孝吹噓得厲害,與李罕之合兵,都打不過俺們。丁會丁都頭在河陽殺得他們大敗。”
邵樹德聽了心裡很高興。他到哪個營、哪個隊、哪個火,都不是亂選的,一定要安全,要有代表性。這個火裡有樑人降兵,他們也參與進來,說明已經轉變了心態,這就很好。消化降兵,可不是往部隊裡一編就行的,那樣只是打卡上班,沒有主觀能動性的。得讓他們看到未來,有動力拼搏才行。
與軍士們樂呵了老半天后,邵樹德父子離開了天雄軍駐地,連夜回了懷州。
“鐵林軍該調上來了,擬份命令吧。”邵樹德對盧嗣業說道。
“遵命。”
鐵林軍本就有兩萬六千人,整編之後有三萬衆,可以說變動不是太大。兩個月下來,差不多已經互相熟悉了,完全可以出戰。
李唐賓已經待命多時,濮州行營可以正式組建了。以鐵林軍三萬步騎爲核心,在鄭州待命的廳子都張歸厚部南下匯合,輔以飛龍軍右廂樑漢顒部、濮兵邵倫部以及賀瑰從鄆州帶過來的少量軍士,總計四五萬人,不少了。
至於怎麼過去,當然是先去宋州了。
六月夏糧收了,宋州那麼多戶口,供給左右鐵林軍三萬步騎綽綽有餘。
這一路面對的並不僅僅是宋州的朱全忠殘餘勢力,還有可能與朱珍、朱瑾、朱威直接發生衝突。另外,邵樹德最近聽到了一個未經證實的消息,朱瑄這廝一直沒有入朝,在魏博逗留至今,隨時可能返回鄆鎮。
朱瑄、朱瑾、朱威、朱珍,怎麼那麼多姓朱的與我作對?
“鎮國軍編入許州行營作戰序列,開往鄭州。”
其實只是鎮國軍一部萬把人。
“侍衛親軍留守洛陽。”
“武興、固鎮二軍開往臨渙,任命武興軍使封隱爲徐宿濠泗招討使,固鎮、定難軍歸其節制。”
武興、固鎮、鎮國三軍都是從後方調上來的,在洛陽補給完畢後,現在可以出戰了。
“給盧懷忠發份牒文,武威軍既已完成整編,就地在汝州操練,我不日即至,與將士們同訓。”
左右武威軍剛剛完成整編,吞併了積石、順義這兩支不夠“根正苗紅”的部隊,目前屯於汝州。邵樹德不辭辛勞,打算繼續與“禁軍”將士們同吃同住同練。
而在武威軍操訓完畢之後,九、十月份他將開始第四支禁軍的整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