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煙塵飛起,刀槍交錯。
折嗣裕帶着六百騎兵奮力鏖戰。阻截他們的敵騎不過五百人,也不是什麼精銳,甚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都是步兵,但他們到底阻滯住了自己。
眼看着盧懷忠那廝帶着一營五百甲士壓了上去,後面還跟着整整兩營步卒,後陣的朱叔宗也已經下令騎士上馬,準備出擊了。折嗣裕心裡煩悶,將卡在敵人肋骨中的馬槊扔掉,抽出鐵槌,奮臂如飛,在賊騎陣中如入無人之境,狠狠發泄了一番。
“將軍,蔡副將那邊交上手了。”陳誠一指己方左翼,道。
“蔡松陽有一營戰兵、一營輔兵,賊軍不過千五之數,若連片刻都頂不住,戰後就該自戕。”此時邵樹德、陳誠二人所在的高臺已隨着中軍往前移動了不少,陷陣營猛衝猛打,賊軍陣腳有些站不住,只要己方左翼能頂住,這仗基本贏了。
陷陣營這會已經衝不大動了。郭琪帶的三百選鋒,只活下來不足百數,最後潰至後方收容。李唐賓的七百步卒此刻仍在奮戰,逼得正面敵軍站不住腳。敵軍主將連連揮旗,派出兩陣前出,打算側擊李唐賓部。不過他們動作有些慢,前出時隊形也有些散亂,恰逢盧懷忠所率五百甲士趕至,被一衝,直接就亂了。
朱叔宗所率鐵林、鄜坊騎兵千二百人連提馬速,當先擊破一支四五百人的敵騎,然後繞至敵中軍左側,趁着他們被盧懷忠部衝亂的良機,如洪水般涌了上去,將敵軍殺了個人仰馬翻。
“軍使,賊中軍大亂,盧都虞候身後還有兩營步卒,此時壓上去,必勝矣!”陳誠興奮地滿臉通紅,現場觀摩一萬多人的陣戰,還是己方大勝之局,如何能不興奮?
“賊軍還差了那麼點意思。昔日同州之戰,朱溫之戰鋒衝陣,伊釗若不逃,定然衝不動。此番換我軍衝,賊軍竟然連半個時辰都頂不住,某高看他們了。”邵樹德一哂,道:“天曉得李孝昌爲何打不過李詳。”
“鄜坊軍多年未戰,將驕士墮,又乏勇士,陣戰不利尋常事也。”陳誠道:“昔年昭覺寺之戰,史朝義十萬衆列陣,皆殊死決戰。官軍進攻,短兵相接,相殺甚衆,然賊陣不動。魚朝恩令射生五百人下馬,弓弩齊發,多中賊而死,陣亦如初。賊陣如此堅韌,官軍猶疑,馬璘曰‘事急矣’,遂援旗而進,單騎奔出,奪賊兩牌,突入萬衆之中,左右披靡。大軍趁之而入,朝義大敗,斬首一萬六千級,生擒四千六百人,降其三萬二千人。軍使,郭、李、盧三將,皆有萬夫不當之勇,突入敵陣,衝殺馳騁。若賊軍堅韌也就罷了,然昨日被郭將軍斬殺勇士,今日出營又被斬數人,大軍奪氣,不堪再戰矣。”
“陳判官所言不差。馬太尉何等神人,直入賊陣,左右衝突,某是做不到了。”邵樹德笑道。
“軍使善將將,諸將鹹願效死。郭將軍如此勇士,西川節帥不能用之。關中諸豪傑,郭將軍誰都不投,只來投軍使,此爲何來?”陳誠肅容道:“軍使善於撫軍,連戰連捷,有古名將之風,聲名播於天下,幾蓋過淮南高公,故有郭將軍這等豪傑來投。陳某亦爲將軍醇厚之風所感,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哈哈!”邵樹德大笑。這等諛詞,一般情況下他肯定不喜,但陳誠挑這個時候來說,自己也只是一笑置之,不會怪罪。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遠處賊陣之中,旗麾猛地向後退去。邵樹德精神一振,連忙喚來魏博秋,不過還沒等他下令,正在前方奮戰的鐵林軍將士便連聲高呼“李詳跑了!”
“好!腦子轉得夠快!”邵樹德猛地拍在欄杆上,手掌都紅了,猶自不覺。
賊衆遂大潰。
鐵騎驅馳,戰馬奔涌。李詳狼狽退走後,賊軍衝得最遠的右翼一千五百人傻眼了,他們正與蔡松陽部苦戰,結果自家主將跑了,怎麼辦?
“降了!降了!”
“別打了,降了!”
“某願降矣,手下留情!”
千餘巢軍扔了器械,跪滿一地。最絕的是,還大體上保持着陣型。
賊衆中軍潰敗後,鐵林軍趁勢掩殺,斬首兩千四百級,俘兩千餘人。李詳最終也只帶着千餘兵逃回了大營。營內還有衆萬餘,然膽氣皆無,不敢再戰。
鐵林軍作勢攻了一番賊營,賊軍但放箭,不敢出戰,於是便撤回。
午後,大軍押着三千多俘虜返回高陵。
邵樹德騎着高頭大馬,見李孝昌立於道旁,神色謙卑,前胸微傾,便翻身下馬,拉着李孝昌的手,道:“今日有李帥掠陣,吾得放心擊賊,終獲此勝。”
李孝昌道:“鐵林軍之勇悍,某今日見矣。關中諸道兵馬,唯將軍一人真心擊賊,李某佩服之至。”
“李帥與賊力戰數日,亦有功勞,今後還要一同擊賊呢。”
李孝昌強笑了下,他是真不想和巢軍打了,已然起了跑路回鄜坊的心思。
“李延齡!”回到軍營後,邵樹德直接喊道。
“末將在此。”老李腆着肚子,一個箭步躥了出來。
“叫上郭黁,隨我一同去撫慰傷兵。”
“末將遵命。”
今日大戰,鐵林軍戰死五百餘人,受傷七百。其實並不少,因爲他們處於進攻狀態。
傷亡最多的便是陷陣營了,此時安置在民宅中的傷兵也主要是他們。邵樹德前後走了幾十戶民家,每家都待了一小會。
“郭黁,你晚些時候整理一份名單。傷愈不能歸隊的,統一造冊,遣人送回綏州,先由軍屬農場出錢糧養着。待明年墾田大增之後,優先分發,錢也不用了。田地租賦的話問問宋別駕,總體下調個一成,讓那些莊戶可以優先種他們的地。”邵樹德仔細叮囑道:“之前兩戰我軍傷亡極小,但應也是有一些的,如今還在富平養着。這事,一併辦理了。”
“至於戰死者,隨某來!”邵樹德直奔城外正在掩埋屍體的輜重營,指着方下葬的一具屍體問道:“此何人?”
“陷陣營軍士盧福。”有人答道。
“盧福可有家人?”
“沒了,兗州的,一家都死了,就剩他一個,今天也死了。”
“郭黁,在關中諸縣找一些孩童,問問其家人是否願意過繼給他人,可以用糧食換。盧福,亦會有養子,可分田,日後祭祀香火不斷。其養子月可領糧賜一斛,直領十年。郭孔目官,都記下來。”邵樹德道。
一名陣亡士卒,家人一年可領12斛粟。五百死者,一年便是六千斛。這個負擔不大不小,但卻是必須要有的。別的藩鎮打了折扣,或者根本沒有,那是他們的事,邵某人就按這個標準來了。
沒有家人的士兵,以前死了就是白死了,但在自己這裡不是。他們也會有養子,日後亦可享受香火供奉,不至於在九泉之下淒涼度日。
“其餘死傷撫卹,仍按老規矩來。”邵樹德道。
“遵命。”郭黁答道。
回到營中後,邵樹德又找來了李延齡,道:“李副使,有件事須交你去辦,某不方便出面。”
“何事?”
“去找鄜坊李帥借糧三萬斛,送往綏州便是。州中困難,今年雖已開河灌田,然若要得利,還得明年秋收之後。這三萬斛糧,可用來給軍士發撫卹,亦可彌補州中用度缺口。”邵樹德說道:“我觀李帥,已無戰心,鄜坊將士,亦不想死戰,上下皆有返鎮之心。如今沒走,只不過怕朝廷追責罷了。你跟李帥說,若肯借糧,某便幫他說服諸葛大帥,令其退兵回鄜坊,他應會同意。”
“李孝昌這便不想打了?”李延齡有些驚訝。
“四千殘兵敗將,已是破膽,強留無益,搞不好戰場之上還會連累我軍。”邵樹德說道:“這事趕緊去辦。”
“遵命。”李延齡立刻便走了。
三萬斛糧,發完撫卹,還會剩不少。這次又抓了不少俘虜,再遣人送回綏州的話,一年光口糧用度也會消耗一萬多斛。若是還剩,就先存起來,以備明年不時之需。
如果可能的話,是不是還可問裴老將軍再借點東西?唉,實在不好意思了,以後再說吧。
綏州之用度,今明兩年應該都會十分緊張,唯有苦熬了。熬到明年秋收,便可稍稍喘口氣。但依然不能鬆勁,因爲邵樹德還想繼續往綏州輸送關中難民,充實戶口。
深固根本之事,一刻都不能鬆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