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沈浪的帳篷前停下時, 阿堵忽然低聲道:"小碗,一會兒你見着師父,再怎麼驚訝都別表現出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遂也壓着嗓子道:"怎麼?老金他可是出什麼事了..."
阿堵低低笑了一聲, 道:"你不知道, 司徒他出了死人谷...哎, 不說這個, 你見着師父就知道了。"
說着衝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掀開一點簾子,招手要我過去偷看。我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阿堵, 遂轉眼往帳篷裡瞧。
帳篷裡站着個身穿與阿堵樣式一般的黑衣的人,只是揹着我們, 瞧不見相貌。他手裡拿着幾段沾了血的繃帶和一把剪刀, 面前還坐着個人, 只是被擋住了,看不見那人的樣子。
但那背影倒是再熟悉不過, 我一見着那人,下意識就要叫出"老金"二字了。
那黑衣人回過頭來,在身後的桌上拿起一個小瓷瓶兒,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除了陌生之外,那張臉--也好看得太邪性了一些。
美人倒是見得多了, 男女皆有, 但那張臉可就無法用筆墨形容了。只看一眼, 能讓人魂兒都飛走了的臉, 想破了我的腦袋, 也說不出一個恰當的詞彙來形容。
我愣在了原處,阿堵卻在一旁竊笑起來。
"此次多虧了你和弄塵應外合, 否則我們可就都只有入林的命、沒有出林的命了。"
是沈浪的聲音,原來那黑衣人身前坐着的竟然是沈浪。
那黑衣人手下不停,也不答話,只是拿着一些藥粉細細地往沈浪傷口上灑。
他撒藥粉的時候,沈浪嘶地吸了一口氣,雖然極輕,我還是聽到了,心裡又是一沉。沈浪苦笑道:"這刀傷藥倒是靈得很。"
那黑衣人冷冷道:"好得快,疼得厲害些也是應該。"
那冷冰冰的語氣,硬梆梆的聲音,簡直跟金無望一模一樣。
他這麼一說,我心裡又泛起了嘀咕,這黑衣人身形和聲音都跟金無望一樣,怎地那臉卻...
那黑衣人做好這一切,忽然一個轉身,衝着我和阿堵藏身的方向,冷聲道:"出來。"
阿堵拉着我笑嘻嘻地走了進去,那黑衣人一瞧見我,便迅速回過頭去,把頭上的兜帽拉了下來,蓋住了臉。
"綰綰?"沈浪的聲音。
這一聲總算是把我的三魂七魄都聚攏在了一處,我立馬回過神來,往裡走了兩步。沈浪背對着那黑衣人坐着,衣服褪到了腰際,那黑衣人已將他身上的繃帶拆得差不多了,我正好瞧見沈浪背後那道猙獰的傷口。
我盯着那道傷口,胸口一下子便滯得呼吸都不暢了。
沈浪像個沒事兒人一般,轉頭衝我微笑道:"你怎麼樣了?"
我把綁着繃帶的手往斗篷裡縮了縮,嘿嘿傻樂了一下,道:"沒事,沒事,好得很。"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明白,自己此時笑起來一定比哭還難看。
沈浪的臉這回可真算得上是沒有一絲血色了。
阿堵大步走了過去,道:"師父。"
那黑衣人略一點頭,道:"都安排好了麼。"
阿堵拍拍胸脯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阿堵這一聲師父叫了出來,我還不大相信;待那黑衣人說完這句話,我反應過來,驚道:"老金?你真是老金?"
那黑衣人看了我一樣,冷哼了一聲,算是作答。
阿堵用胳膊肘捅捅我,低聲道:"早叫你別露出驚訝的樣子啦。師父這會兒正爲這個生着氣呢。"
我聯想起阿堵所說的"司徒出谷",頓時回過了味兒來,遂露出一個自以爲無害的笑容到:"老金,哈哈,好久不見。"
金無望盯了我一會兒,道:"你先前將我們瞞得倒好。"
我摸摸鼻子,訕笑了幾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金無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浪,最後看向阿堵,道:"你隨我來。"
阿堵應了一聲,回頭衝我扮了個鬼臉,跟着金無望走出了帳篷。金無望走到布簾旁,忽然又回過身來對沈浪道:"繃帶在桌上。"
我立時僵在了原處,不知如何是好。老金啊老金,你用不用做得如此明顯--我苦着一張臉,也不敢看沈浪。
沈浪倒是自然得很,道:"坐吧。"
我回頭看沈浪,餘光又掃到那道傷口,心裡又是一陣發堵,心裡罵着自己該死。沈浪衝我笑了笑,騰出一隻手來,費勁八力地去拿桌上的繃帶,剛一碰到那繃帶,眉頭便皺了起來,想是牽動背後了傷口。
我連忙道:"你給我住手。"緊接着上前幾步,啪地一聲打掉他手,道:"你坐着罷,我來。"
沈浪有些驚訝,挑了挑眉,正想說話,已被我打斷:"別婆婆媽媽的,都什麼時候了還抱着你那堆禮數。"
沈浪苦笑一聲,道:"不,我不是..."
我嘆了口氣,沈浪的語聲也停住了。
傷口自然極深,也很直,自肩胛處向下,直得彷彿一把利劍。白色的藥粉已經悉數灑在了傷口上,凳子上還殘留着一些草藥的碎渣。我將那些黑乎乎的碎渣伸手拂了,拿起繃帶蓋住傷口,嘴裡卻還是忍不住地嘆氣。
包好了傷口,繞回沈浪面前,捏起兩角在他胸口處打了個結。
沈浪笑道:"世上可有綰綰姑娘不會的事?"
我道:"連天雲整日受傷,又不肯瞧郎中,裹傷的事自然得由我來。"頓了頓,又道:"抱歉。"
沈浪愣了愣,道:"你並沒有錯。"
我搖搖頭,道:"我太大意了。對不起。"說着將他腰際的袍子小心翼翼地提了上去,又去幫他捻好對襟,雖面對着他,卻始終不敢擡頭。
驀地,手指已被一點溫暖覆着。
我猛然擡頭,沈浪虛擡着手,指尖輕輕落在我捉衿的手指上,依舊微笑着看我。
我騰地一下紅了臉,只覺得有絲絲的熱度,順着指尖流向了全身。
帳篷的布簾子忽然被掀開,緊接着只聽來人道:"沈浪,你怎麼樣了--"
我嚇得一個激靈,鬆開了手,沈浪也擡頭朝着來人瞧。
熊貓兒跳着一隻腳,站在我和沈浪對面。正大眼瞪小眼之際,又有嗒嗒嗒的腳步聲傳來,只見一個一身素白勁裝的高個兒男子也走了進來,見了熊貓兒,笑道:"熊兄,原來你在這裡。"
熊貓兒眯了眯眼,嘿嘿笑了幾聲,道:"瞧這模樣,咱們似乎來得不是時候。"
沈浪微微一笑,道:"哪裡不是時候,我看巧的很。"
我只恨不得鑽進地洞裡,遂咳了一聲,扯出個笑容道:"貓大哥,這是你朋友?"
那高個兒男子愣了愣,看了看我和沈浪,道:"這兩位是..."
熊貓兒哈哈一笑,摟着那高個兒男子肩膀道:"這是龍捲風,要不是他手下的弟兄,咱們早就被姓柴的手下那幾個小兔崽子給射成了刺蝟。"
沈浪斂容道:"在下沈浪,久聞龍兄名諱,早就想當面道謝一聲,哪知今日方纔得見。"
龍捲風雙眸一亮,略拱了拱手,笑道:"哪裡哪裡,沈公子的名頭怕是更加響亮一些,中原多出個姓沈的少俠,名聲可一直傳到了咱們關外。"
熊貓兒截口道:"好臭,好臭,怎地馬屁味這樣濃。"說着指了指我,道:"這是我小妹子綰綰。"
龍捲風瞧見我,微微動容道:"哦?綰綰...莫非就是海老二的..."
我連連擺擺手道:"不是,不是。"心想等此間事了,非得回去跟弄塵算算這造謠的帳。忽然憶起此次救我們的還有弄塵的人馬,遂問道:"弄塵現在何處?"
龍捲風道:"他還有要事在身,只留下一批潛伏在筆雲的死士就回了中原。此次救你們出來的壯士,都是他的人,我們也不過是接頭的,只略加抵擋了一下,便將殘兵打退。"
我舒了口氣,心想這水越來越混,可偏生人人都想來摻一腳,弄塵早些離去也好。龍捲風是誰,我也大略聽阿堵說了一些。當日金無望原想回快活王身邊繼續賣命,只因他與沈浪交好,恰恰觸到了沈浪的死穴。金無望原是外冷內熱、至情至性之人,他與快活王的嫌隙因果如何,我並不知曉,只知他爲了復仇,加入了大漠上的馬賊團,做了龍捲風的軍師。
那邊廂龍捲風志氣滿滿,高聲道:"如今得沈少俠襄助,又有軍師神算,要拿下那柴玉關的人頭,勝算又多了幾分。"
熊貓兒拊掌道:"好極!正好趁此機會,替武林除去一大害。"
男兒志氣高,義字當頭便熱血沸騰。
我瞧見熊貓兒躍躍欲試的樣子,那句話更加說不出口了。
快活王是中原武林的大仇敵,冠冕些說,自然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賊。可若要我選,我寧願就此回中原,眼不見爲淨,只因我畢竟還是小女子情懷,沒有大丈夫的情操。
但這原本就不是我選擇得了的局面。
俠之一字,真意何者?
大義又如何?
真情,又如何?
這一身的武功,又是爲了什麼而練?
若要我說,無非是自保。
若要他們說,則是報孝天下蒼生。
我當不起"俠"字,可我手中的劍,也可以爲了摯友而握。
不得不說,金無望簡直是個奇才。
調度得宜、進退有方,龍捲風手下的馬賊原本只空有一身蠻力,落到了金無望的手裡,也成了一支驍勇之師。
可即便如此,這樣一支隊伍要與快活王手下的騎士硬拼,還是差了一些。
此刻已是薄暮,氣溫也不似晝時那般灼人。金無望和龍捲風負手立於高臺之上,後者倒是意氣風發的樣子,前者卻陰沉着臉,不發一言。
自那天以後,已足足過了七八日之久,龍捲風門下勇士多次請纓,金無望卻堅持按兵不動,只道時機未到。如今龍捲風終於要有所動作,今天一早,就有一小撥馬賊將駱駝牽走,只留下了馬匹和帳篷,阿堵也不見了人影。西林多次去問,金無望卻不肯說,只冷冷道:"大丈夫要有所作爲,小小磨練都不肯受,豈不是天大的玩笑。"
我緩緩將手上的繃帶拆開,如今右手用力時已無那股刺痛感,握劍時五指除了欠些力道,也與健康時無異。馬賊過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手裡的傷藥都是極好用的,沈浪也康復的極快。
我們自快活林中出逃時,唯獨王憐花不知所蹤。沈浪也曾說起他,無非是嘆息一聲,道此人行事介乎正邪之間,卻又不失義氣,只盼他沒有性命之虞。
箭在弦上,蓄勢待發。決戰之日,很快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