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寧帶着朝綠回到陸家,夜幕已垂。她睏乏地走回房內,一推門,卻見一燈如豆,桌案前坐着一個人。
她幾乎就要叫出聲來,那人卻直直站起來,看向她。
俊眉星目,清雋文雅。是陸聖庵。
溪寧用手扶住胸,輕輕鬆了一口氣。
陸聖庵淡淡地道:“朝綠,你下去吧。”
“是……”朝綠略帶絲猶豫地斂衽退了下去。留下室內兩人,一個俊朗如潘安在世,一個絕色若綠珠復生。只是雙目四對間,流轉的非是情愛。
卻聽陸聖庵緩緩開口:“溪寧姑娘,請你幫我一個忙。”
溪寧雙眸瞪大,驚得擡頭看他。陸聖庵的眉眼間依舊是淡漠的,卻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他喚她溪寧姑娘……
“你想起來了……?”溪寧澀然問道。
“……”陸聖庵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輕挑一下燈芯。那忽明忽暗的燈火微微閃爍了一下,發出一聲比剝。
溪寧在一旁,禁不住低聲輕笑起來——她費盡心機,自欺欺人到了今天,到頭來,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他知道是她在騙他,知道是她在他與溯央間興風作浪,知道她是一個多麼歹毒心腸的女子。無論她愛他不愛,她的結局,都只會是七出之罪,下堂之妻。
他卻神色不改,臉上有着黯然的誠摯:“溪寧姑娘,陸某隻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溪寧冷了臉色,淡淡地道:“不敢當。如我這般蛇蠍心腸的女子,相公也敢大事相托麼?”
陸聖庵並不接話,只靜靜道:“我將溯央傷得這麼重,不奢求她的原諒。奉霆與我相比,更是好夫君的人選,我希望她能接受奉霆,只希望溪寧姑娘能同我做一場戲。”
溪寧看他半晌,冷冷笑了——這個男子對自己此刻的卑微,是爲了另一個女子。她該答應他麼,若是答應,他和溯央是分開了,可他今生今世只怕都永不會忘卻溯央;若她不答應,他和溯央卻又可以比翼雙飛,人間連理。呵……他總是喜歡將她推到一個絕境,不留任何餘地。她退後也是絕路,向前也是絕路,孤零零站在那裡,看着眼前這個和田玉般的男子星眸含傷。
終是低低地啓脣,出口的卻是幾個淡淡的幾個字:“原來,你纔是個膽小鬼。”
陸聖庵聞言一訕,不怒反笑:“是,我是個膽小鬼。”
“可惜你的膽小謹慎,
全投注在那個人身上。分給我的,從來是無情……”溪寧的嘆息之聲彌散在一室薰香裡。隨即伸手進袖,摸出一個瓷瓶來丟給他:“你奶奶中的毒,是我下的。這是解藥。你恨我沒有關係,只是我腹中的孩子到底是無辜的。我只求你……能善待他。”
陸聖庵黯了黯眼睛。他所以對溪寧無情,也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脫離這些受人擺佈的日子,嫁於一個尋常男子過上和睦的生活。是以他從未碰過她。可自己失憶之後,將前塵往事忘得乾乾淨淨,終究是與她有了麟兒。且不說溯央不會原諒他,便是他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可他亦清楚,無論他們這些大人如何勾鬥,這個孩子是無辜的。
他今生只能愛一個女人,所以他註定要辜負另一個。唯一贖罪的方式,便是善待她的孩子。這也是他如今唯一能做之事了。
溪寧淡淡望着他,只覺得沒有哪一刻,他的心是這麼敞亮這麼親近,能讓她一望便知他在想些什麼。如今他們可以真誠相對,卻是因爲走到了盡頭。她苦澀地笑了一笑——如若他們以另一種方式另一種身份初見,今日是否會不同?
可過去總是過去了,再也無法更改。她與他,也已經無法回頭了。他們之間橫垣的,從來不僅僅是歲月。
溪寧凝望着他:“好,若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
呵……溯央剛初來陸家之時,她陪他做過一場戲,只爲讓溯央知難而退;今日,溯央即將離開陸家,她又要陪他做一場戲。從頭到尾,她同他之間都只是一場戲,唯一變了的,是他對溯央的感情。
真的,他給了她;虛情假意,留給了自己。如今連這些虛僞的情愫都沒剩,空留給她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她澀然笑了一笑:“你要我怎麼做?”
廖奉霆站在溯央寢房前,深深吸進一口氣。庭院深深,秋日天高,空氣溫潤而帶着軟軟的溼意。他的心情帶着忐忑,手扶在門把上,卻不敢貿然推開。
帶她走……這一時的念頭,真能成爲一世嗎?他願意,那她呢?縱使陸聖庵負她,他也是她一生的良人,而他只是一個表弟、一個外人。他有何資格帶她走?
他杵在那裡猶豫着,卻聽身後有人脆生生地叫道:“廖爺?”
他回過頭去,見是螓希提着一籃新鮮瓜果走過來。峨眉淡掃,粉腮嫣然,眉目之間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執着於他的女子。她緩緩走過來,將手裡的香梨遞給他一隻,笑笑:“怎麼
不進去?主子又不會吃了你。”
廖奉霆臉上一臊,右手握着香梨,左手撓撓頭:“我……我只是……”
“我理解。”螓希淡淡地垂下頭,“跟着主子這麼多年,她的心思我多少猜得到些。陸公子雖是她夫婿,但這些年的折磨,早已磨光了主子心裡的那點眷戀愛慕。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原本是主子與陸公子唯一的羈絆了,如今卻……唉,這件事對主子來說,怕是一生的陰霾了……與其留在這裡,日日受這些往事的折磨,不如換個地方,重新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廖奉霆怔怔地站在那裡,苦笑了一聲:“可我沒有資格帶她走。”
螓希瞟了他一眼,微帶自嘲地笑道:“你是個偉男子。若非如此,昔日的螓希又爲何對你百般糾纏?”
“螓希姑娘……”
“你不用愧疚,是螓希當時太過偏執,纔會釀成今日的局面。”她輕輕晃一晃頭,“主子對螓希恩重如山,螓希卻以怨報德。若有報應,螓希並不怕。螓希只怕主子將來的日子,還要被這些事情、這些人困住……”
她說着,看向他,眼神裡帶着誠摯:“廖爺,你是真心對主子的麼?”
廖奉霆望着她,緩緩地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螓希臉上帶着真誠:“若是如此,螓希求您,帶主子走。塞北荒野也好,江南水鄉也好,崑崙雪山也好。無論哪裡,請帶着她,給她幸福。”
廖奉霆凝望着她,心裡涌上一陣軟軟的疼痛:“我想給她幸福。可她會不會跟我走?”
螓希笑笑:“我相信事在人爲,金石爲開。廖爺打得過狄羅的千軍萬馬,難道還敵不過一個陸公子?”
“我……”他微微躊躇着,卻聽見身後房門輕輕開了。溯央立在那裡。綰着精巧細緻的雙環望仙髻,上有銀蝶幾隻,栩栩如生,隨着她一舉一動輕輕顫動着雙翼。她秀美的額頭上有一枚芙蓉花鈿,嫣紅色,襯得益發膚白似雪。身上月牙白色的錦衣上繡着雅緻的三色堇,綺羅滾邊,腰上一枚翡翠綠瑩瑩的。身姿輕動時,環佩叮噹作響。有溫婉賢良風骨,又兼少女的清新靈動。明目顧盼,見到他們兩個,不禁莞爾一笑。
她臉頰上略顯消瘦,微微帶着一絲病懨的蒼白,但那一笑,依舊如奇花初胎一般,明豔不可方物。她的美,無論何時何地,就算被逼到絕境,也有着自己的風骨和傲氣。
這樣的女子,怎能讓人不愛她、敬她、憐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