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細細拍過水麪,捻碎波紋,一些不曾說出的,都三兩成行,眼神凝重,稍一頓首,遙遠的村莊便木葉搖落,黑羽,烏喙,向路人打聽亮黃與暗綠,失神落魄,寒鴉踏碎波紋,你不能說它沒有留下爪痕,並非他處飛來,其實久已存在,倦於覆蓋樹林和村莊,寒鴉戲水覬覦水底流動之石,江上之木樁,將影子投上。
“楚江空晚,恨離羣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卻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聽這樣的音樂,讀這樣的詞,誰能解悽哀?面對故國的殘垣斷壁,恐怕也只能是在“秋江帶雨,寒沙縈水”中讓嬉戲的寒鴉慰此淒涼的心境了。
蕩氣迴腸的悲苦之後,是純美圓潤的清新。一板一眼,絲絲扣入,餘音悠長而清越,彷彿眼前的溪水裡一羣寒鴉正無拘無束地暢遊。天氣漸冷,河裡的魚蝦已經稀少了許多,現在的潮白河正是捕魚的淡季,此時的潮白河面上寧靜空曠,不見了頭帶斗笠、身披蓑衣老漁翁。也許,他正躲在岸邊的草棚裡裡悠閒地品酒呢。沒有任何的逼迫威嚇與紛擾,該是片刻的安寧與偷閒了。拋開塵世的煩瑣,在衰草遍地水流澄澈的清曠中,做短暫的放鬆,不亦快哉?
撩撥水花,相互追逐,在蒼勁渾厚的天地間拾揀一片遺落在秋水裡的悠閒,自由嬉戲,該是多麼愜意啊。也許,平日裡的繁忙與驚恐都永遠隨流水而逝?但是能夠嗎?那畢竟是春暖花開、夏荷絢爛的季節的情調,不屬於這個季節和這裡的生靈。洗去鉛華,在淒冷的秋風裡偷得片刻消閒,雪染江霧霧凝雪,享受着柔曼舒緩的音韻,也該廖以籍慰了吧?
江面寒風聳動,納蘭容若靜靜的站在船頭,手中持着一管洞簫,一身白衣在寒風中瑟瑟顫抖,站在納蘭容若身後的劉蘭突然感覺站在船艄的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男人很寂寞,身上似乎是籠罩了一層江面上的寒霧,雪片瑟瑟,劉蘭覺得看不清楚這個站在船艄上的男人,似乎只要再有一陣寒風吹來,這個她已經習慣了在他身邊的男人便會隨着這寒風離開這畫舫,再也抓不住,再也看不到,就像是這江上的寒霧一樣朦朦朧朧,你看不清他到底是霧氣還是雪粒融化在潮白河裡之後升騰而起的霧氣。
不單單是劉蘭,就連此時蹲伏在河邊的劉道遠此時都有這樣的感覺,覺得這個站在船艄的男人並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彷彿只要一陣風就會把他連帶着軀殼和靈魂全部捲上高不可見的天天空,重新迴歸仙界。
納蘭容若看着面前霧濛濛的江面,突然開始想念自己以前經歷過的那麼多的以前的事情,也許以前那裡有千般的不好,萬般的無奈,可是所有的一切就是那麼真實的存在在他的心裡面,即使是過去了那麼多年,即使是在這裡他依然可以看到人來人往,可是他還是難以抑制的有時候會在夢裡懷念那個過去,那個坐在搖椅上曬着太陽笑眯眯的看着他們一羣小孩子的孤兒院院長,還有那個在寒冷的冬天能夠給他一杯溫暖的牛奶的小學同桌,那個初中的時候很不屑的看着他輕聲道‘長大了要研究把人類凍結的機器’的同桌,那個陪了他四年雖然最後還是因爲種種的原因離開他的女朋友,那個把手伸進他的褲兜裡取暖的女孩子,那個熬夜給他織一條圍巾的女孩兒,那個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嘴脣的女孩子,雖然一無所有但卻好像把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揣進了身體裡,記得那麼清楚,讓他在這些年年的無數個夜裡從牀上驚訝的坐起身子,額頭上滿是大汗,然後靜靜的看着面前的一切沉默不語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已經銘刻進他骨骼和心臟裡的每一件小事,都讓他無比的懷念那個已經遠離了的那些舊時光。
如果我說我很孤單,如果我閉上眼睛,如果我在心中默唸一千遍我很想你們,你們會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
聽完了曲子,劉蘭沉默了良久,然後微笑着輕輕拍了拍手,納蘭容若睜開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切,看着江面上劃過水面的幾隻鵜鶘,皺了皺眉,然後轉過頭看着江邊輕聲道:“既然來了,還聽了這麼一首曲子了,怎麼還不露面?”
納蘭容若點了點頭,然後轉過頭看着江邊輕聲道:“從城裡邊一直攛掇着,然後讓我們老兩口各種各樣巧合,不得不來這潮白河的那人,你縮在河邊就以爲我看不到你麼?”
躲在河邊的劉道遠支起身子哈哈大笑,道:“果然還是被你猜到了,這麼多年不見,嫂夫人風采依舊,倒是大哥你老了不少。不知道我這麼偷偷摸摸的過來能不能賞杯酒喝?”
“酒自然是有的,不過你劉道遠要是想要喝酒的話,你腰上的那玩意兒就是讓你醉上一輩子也沒有什麼問題吧?”納蘭容若哈哈笑道:“這喝酒得看時候,看興致,看跟什麼人喝,最重要的就是這喝酒時候的心情,不然就是把你腰上彆着的那玩意兒拿出來對着我的腦袋我也沒什麼興致。”
“如此說來,大哥你現在的心情是不錯的咯,或者說找到了能夠在一起喝酒的人了。”劉道遠站在河邊把腰上的東西往旁邊一扔然後笑眯眯的看着納蘭容若輕聲道。
“北京城人雖然多,但是喝酒的時候我能選擇的,我身邊的這個是一個,我乾兒子是一個。”納蘭容若笑着看着劉道遠道,“還有那兩個縮在京城裡的老蔡和老何是兩個,現在嘛,又有了一個你這個不請自來的老東西,你說我應不應該喝上一杯?”
納蘭容若沒看劉道遠怎麼上船,而是自己直接走到了船艙裡的小桌旁盤膝坐下,然後看着站在江邊上的劉道遠輕笑道:“晚來天已雪,能飲一杯無?”
此時天正在下雪,灰黑長牆掩映的城牆露出很淺的一痕。東山在夜色中沉下去,彷彿被黑色潮水淹沒。植物的剪影在黑暗中延伸,白日是靜止,此刻是復甦。有山風,似乎從巖壁與罅隙之間而來,掠過古老建築的屋脊,撥動檐下鈴鐸,貼緊肌膚,遷延,流連。風忽又止息,忽又起來,夜空之上雲層堆積,地面雲影忽明忽暗。但能看清雲層的輪廓,翻涌,吞吐,堆積。船上揹着的是一家甘酒店釀的酒,甘酒即甜酒,與日本的清酒差不多相似,酒味極淡。用米飯與米曲攪拌釀成,只需一晝夜,又曰一夜酒,雖不如中國的白酒那般一醉一時光,但卻勝在甘甜。
雪又紛紛的下起來了。潮白河除了一隻小划子以外,再看不到別的舟楫。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無譁。舟穿過西泠橋,緩泛裡潮白河中,孤山和對面諸山及上下的樓亭、房屋,都白了頭,在風雪中兀立着。山徑上,望不見一個人影;湖面連水鳥都沒有蹤跡,只有亂飄的雪花墮下時,微起些漣漪而已。
“自己趕緊上來吧,這樣的好景緻也只有在船上看着才舒服,你要是一直窩在那河邊上,我都不知道你能看到什麼,你看看這潮白河畔的這些建築,再看看那濛濛的雪,趕緊上來,我不管你今天來到底是想做什麼事情,但是咱們這十幾年前的交情,現在你總得趕緊的上來陪着我把這一杯酒喝完,然後再幹你那些我指不定看不順眼的事情吧。”納蘭容若看着站在河岸邊上的劉道遠笑了笑,然後握着旁邊的竹篙往岸邊扔了去,劉道遠一把接住,然後在水底上撐了一下,然後藉着竹篙的彈力把自己往小船上彈去。
竹篙原本就是極其的柔軟此時這樣一撐,便將劉道遠撐到了半空,然後穩穩的落在了船上,納蘭容若看了一眼劉道遠的模樣,撇了撇嘴,抓起旁邊的酒瓶扔了過去,輕聲道:“這麼些年不見,還是這鳥樣,不知道年輕時候的你滾到哪裡去了。”
“滾到這潮白河裡餵魚了,你要是想看我還年輕時那樣,我就下河裡把它撈出來給你看看。”
“滾下去,你要是不滾下去,你今天就別想喝這酒。”納蘭容若看着劉道遠輕笑道。
“好!”劉道遠竟然真的走到了船邊,彎下身子,往水裡邊一抓,居然給他好巧不巧的抓上來了一條魚!
“你看就是這玩意兒把我以前給吃了,現在咱們把它給吃了,你看這不是剛好一報還一報。”劉道遠握着手裡的魚看着納蘭容若笑道。
“還是當年的老手藝,長江邊上長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樣,成吧,還是你下手吧,當年小蘭和我去了一次武昌,吃了一次你做的武昌魚可是念念不忘,看看你這廚藝是不是還和當年一樣,還是也連帶着被這河裡的魚給吃了,順帶着一報還一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