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珊珊去上班, 夙夙打了車回去。她接到電話,鄭凌鋒說離婚協議已經準備好了,只等她簽字。根據協議, 公司、房子和萊克薩斯, 都留給夙夙, 以及當時用作流動資金的一大筆現金, 都存到夙夙戶口的名下。
夙夙只裝作樣子地快快翻了幾頁協議, 然後直接打開最後一頁簽字。她根本沒看裡面的內容,一字也不入眼,細細的鉛字如密密麻麻的滿頁滿頁的鋼釘, 扎得她遍體鱗傷。拿着離婚協議書,她幾乎站不穩, 雖然她想了一晚上來爲此做心理準備, 但薄薄的紙依舊重逾千金。不是說簽字了, 就解脫了嗎,原來這又是一謬論。原來自己無論如何, 還是愛他,可惜他不再專屬於她了。
“夙夙,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能給你幸福,所以我只好放了你,讓你自己去找幸福。”鄭凌鋒的聲音低沉, 像是從曠世的涯邊傳來, 打在心上, 連全身也跟着共振。
夙夙低着頭, 看着兩人腳上的情侶毛絨拖鞋, 哽咽中說不出話。她真的很丟人,字都簽了, 還來流眼淚。她惟有低着頭,惟有不說話,才能不讓他看見自己的懦弱,才能不讓他發現自己對這份感情終結的依戀。她一直說着哭最後一次,哭完就當爲他們的婚姻做祭祀禮,然後不再哭了。原來都是自欺欺人的小把戲。她哭了一次又一次。原來控制權在自己手上的事情也是這麼的難。她的心不能自主。她彎腰挽鞋跟,眼淚的清珠就滾落在毛絨拖鞋的豬耳朵上,一瞬便吸得沒了痕跡。她握着門柄的指節由白泛青,咬脣說:“需要我說謝謝嗎?”
鄭凌鋒語噎,看着夙夙微抖的背影,把拳握了又握,死死地剋制住想抱她的衝動。
夙夙推門出去。兜兜轉轉,分分合合,終究要離開。
“照顧好自己。”
“我會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孩子。”
鄭凌鋒和夙夙之間隔着一扇木門,卻像隔斷了今生。隱約聽到夙夙很小聲地重複了兩遍說會照顧好自己,他笑着滑坐到地上,眼眶燙熱,“夙夙,你一定要幸福,要加倍的幸福。”
夙夙如遊魂一樣遊蕩在大街上。晚上還不知道去哪,難道還打攪珊珊嗎,實在不好意思,到小姨家,她又覺得說不出口離婚的事。
夙夙逛到以前的公司樓下,顏臻碰巧和羅曉一塊出來。夙夙與顏臻的視線撞在一塊,然後兩人都同時迅速地別過頭。羅曉笑着朝夙夙打招呼。夙夙看着顏臻很快上車離開才走過去,“下班?”這時候不下班,難道上班嗎?但她實在沒心情想話題了,出口才覺得自己的話問得搞笑。
羅曉也大概從趙珊珊那瞭解到夙夙的近況,知道她心情不好,便說:“一塊吃飯,當是敘舊,也當謝你牽線搭橋,千萬別推。”
“不了。”夙夙搖頭,“你約珊珊吧,等你們結婚的時候再謝我就成。”
羅曉撓撓頭,“她還在拼殺,我約不出來,所以纔想借用你的名義的。”
夙夙淺淺含笑,拿出手機給趙珊珊打電話。自己不高興,總不能讓別人也陪着不高興。只是她也開始質疑,什麼是愛情,什麼是責任,怎樣應該放手,怎樣應該挽留。或許,她學不會的永遠就是瀟灑。
趙珊珊人還沒坐定,就開始交代,生怕夙夙轉眼又不知道避世藏哪去了,“今晚到我家睡,明天我陪你去找鄭凌鋒。”
夙夙淺淺而笑,“珊珊,我簽了。”
“簽了?籤什麼了?”趙珊珊突然意識到是什麼,把菜牌甩給羅曉說:“去那邊看着點菜去。”然後坐到夙夙旁邊,“你竟然那麼快就簽了!那財產怎麼分配?”
夙夙看着白瓷杯裡青茶,淺淺的黃綠色,透明的映着她的笑,染上些許顏色,不再蒼白,“那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要。”
“你個白癡!”趙珊珊連喝了兩大口茶順氣,“你不吃,那小的也不要吃了?你發什麼神經啊,你拿了又不是給自己花,是給肚子裡的花呀!”
夙夙淡笑安然,茶香飄嫋而上薰着她的眼睛,潤澤着她已經乾枯的眼角。她緩緩閉眼再睜開,笑容略添,“我會照顧好寶寶的。”
趙珊珊被悶氣壓得很不爽,扭頭看向店外,大口大口吸氣平息。她瞧了好一會,發現鄭凌鋒竟然在路旁坐在他的別克裡,呆呆地遠遠地看着夙夙。嗯,很好,終於有發泄物了,趙珊珊扯起嘴角一笑,壓着聲音對夙夙說:“去趟洗手間,你等着羅曉,幫我檢查下他點的合不合我口味。”
夙夙對着杯子吹氣,聽了趙珊珊的話又笑了,“我怎麼知道你跟了他之後,口味有沒有改變。”
趙珊珊趁着夙夙沒擡頭髮現,跑到鄭凌鋒車前,開了車門把鄭凌鋒拖出來。
鄭凌鋒也很配合,解了安全帶就下車。他看着夙夙的側臉,眼神變得迷濛,他們真的分了,她不再是他的了。“夙夙還好嗎?”不知是因爲深秋乾燥,還是因爲見到夙夙而情緒波瀾,他的聲音略啞。
趙珊珊二話不說,就先給鄭凌鋒甩了一巴掌,“夙夙她心疼你,下不了手,我替她。”
鄭凌鋒歪過臉去,堪堪受了這一巴掌,“我知道你恨我,應該的,”他笑一下,“始亂終棄。”他用舌頭頂頂左半邊臉,說:“我也希望夙夙跟你一樣愛憎分明。”
趙珊珊本來還想再打第二巴掌的,但就是沒狠下心來下手,轉身前丟下一句:“神經病!你會後悔的!”
“珊珊,”鄭凌鋒追上去,“如果那人對夙夙好,你勸勸她,別等,幸福要自己去追。我沒能力所以只能放手,但我希望她能幸福。”
趙珊珊瞪眼,舉手又想再來一巴掌,衝鄭凌鋒吼:裝可憐,博同情?老孃不吃你這套!夙夙是腦子進水纔會沉得這麼深!結果手才舉起來,就讓人架住,她扭頭一看,來人正是羅曉和夙夙。
說實話,羅曉看到趙珊珊這麼彪悍的一面,的確張大嘴巴只剩下個窟窿。夙夙順着羅曉的目光看過去,就知道趙珊珊又要爲她出頭了,趕緊追了出去,羅曉也跟在後面。
“珊珊,別人的家事,我們少插手。”羅曉輕輕地抱着暴躁的趙珊珊往後退。
夙夙對羅曉笑笑,“菜先上了的話,你們先吃,不用等我。”她看着鄭凌鋒左臉上赫紅的五個指印,“珊珊只是爲我出口,你要算就算我頭上好了。但我並不想道歉,”她緩緩一笑,“我覺得正合我意。”
鄭凌鋒靠在車門上,無力地張開兩手,眼裡清潤有淚滑淌,“夙夙,最後一個要求,讓我抱抱好麼?”
夙夙後退了一步,搖着頭笑,在夜色中彷彿一樹蒼白的深山含笑,“這位置我不敢搶,那不屬於我的。”她又往後了兩步,“沒什麼的話,再見。哦,不對,應該再不相見。”
夙夙沒有地方可去,只得上小姨家,終於強撐不住,招供了。
陳淑蘭本來就反對夙夙結婚,特別是和鄭凌鋒,立刻就問:“那賠償呢?”
陳淑萍只是在一邊嘆氣,沒想到自己還是看錯了。
陳淑蘭又繼續:“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好騙?他是有過失一方,你這麼輕易就放過他?!”
夙夙頭疼得厲害,“小姨,如果你不想看見我,我立刻就走。”
陳淑萍把陳淑蘭拉了出去,關上門說:“夙夙你好好休息。”
夙夙累得倒在牀上,閉上眼全是以前他們恩愛的畫面。謝謝你,鄭凌鋒,在我們分開之後,還能留給我這麼多可以回憶的美好。再見,再不相見。
夙夙把離婚協議鎖到櫃子裡,日子開始漸漸平靜,幫小姨打理一下網店,閒的時候在網上隨便聊聊。直到半個多月,律師打電話讓她去辦轉名手續,她翻出離婚協議,才知道原來鄭凌鋒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了她。她又想起那天晚上,他疲憊地想要抱抱她,說是最後一個要求,可是她拒絕了。心竟然隱隱的痛,她痛恨自己竟然有這樣的感覺,快快穿了鞋出門。
還沒等到公交車,夙夙又接到電話,是F.Yan打來的,說那人判了,□□未遂,但情節惡劣,八年。是顏臻弄的吧,竟然能從重到八年,夙夙應了只笑笑說謝謝。
辦轉名手續的時候,夙夙並沒有見到鄭凌鋒,前期的都弄好了,只等她帶上身份證過去簽字。
因爲妊娠反應,夙夙早晚都吐得厲害,坐車之後會更甚,所以回程她選擇了步行晃回去。她笑着自言自語:“寶寶,雖然會通貨膨脹,雖然存錢會貶值,但媽媽還是打算把錢都留到你長大再給你支配。不知道這錢留到那時候,還能不能讓你小富一把。”經過法院門口,剛好有一輛檢察院的車子駛進去,她無聊,站在那八卦。
竟然是鄭凌鋒!帶着手銬,讓兩個警員壓着下車!
夙夙覺得腳軟,發現前所未有的恐懼。原來他在自己的心裡不曾離開過,她,把他,當不了陌生人。就算法律上,她和他不再有關係,但他還她肚裡孩子的爸爸。
夙夙追過去,“什麼回事?”她的聲音有點竭斯底裡。
鄭凌鋒看到夙夙,努力地對她笑,“我不能給你幸福了,所以你要自己去找。”說完就讓人帶了進法院。
肖芳帶着大大的墨鏡,低頭經過夙夙身邊。她並不想引起夙夙的注意,怕和她在法院門口扯出鬧劇。
立領的紅風衣遮了肖芳的半邊臉,但夙夙還是認出她來。她追上去扯住肖芳,“他犯了什麼事?”
肖芳微側頭看着夙夙,“小姐,你問誰?你又找誰?我並不認識你,麻煩你放手。”
夙夙沒有辦法,只得把手放開。
肖芳推回墨鏡,“噔、噔、噔。”地上了法院的高階。
“F.Yan,我,我是夙夙。”夙夙沒有辦法,最後打了電話給F.Yan。她知道顏臻認識人,但她不能求他,因爲那樣太諷刺。
“嗯,我知道,什麼事?”
“你法院認識人嗎?我想……問點事。”
“行,剛好我現在沒事,你在哪,我過來接你,到咖啡廳再細說吧。”
“我現在就在X區法院門口。”夙夙很感謝F.Yan,幸好還有他的幫忙。都是自己以前發了神經,把他看成還是前世那個成魔成妖的顏斐。
夙夙手肘撐在桌上,身體前傾,兩手緊緊地握着大大的玻璃杯,以求一個支點壓着自己的心潮。他怎麼會搞成這樣,怎麼會??她看到F.Yan合上電話,追問:“怎樣?”
F.Yan看了夙夙一眼,眉心略折,“行賄罪,因行賄數額在十萬以上,屬於情節嚴重,判八年,立即執行。”
夙夙頹然地靠到椅背上,喃喃道:“我以爲他有別人了所以要離婚,原來他說的是真的。”
“你們離婚了?”F.Yan訝異。
“他說他不能給我幸福了,所以放手,讓我自己去找。”夙夙無力地閉上眼,“我一直不相信,也不知道他說什麼,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在他最落魄的時候離開他,爲什麼?!”
“其實,”F.Yan一手環在胸前,一手支於手背上託着下巴,“行賄罪,如果認罪態度良好,並退還非法利益的,一般都會從輕,大多數可以緩刑。”
夙夙覺得眼前閃過一線光明,她抓住F.Yan袖子,“能不能……”她張了嘴卻又沒有說下去,覺得太失禮,太沒有理由,憑什麼叫別人趟這趟昏水。
F.Yan安慰地拍拍夙夙手背,“明天我們先去了解一下情況,彆着急,不服還可以上訴。”
“謝謝。”夙夙低着頭,很小聲地說:“能不能求你不要和你哥說我離婚和他判刑的事?他誤會就不好了。”
“嗯,我懂你意思。”F.Yan喝了口咖啡,涼了,帶着厚重的苦澀捲入味蕾。原來對她,已不再僅僅是朋友的關心,何時讓她在心間播了種,生根抽芽,以至今天竟有生出哀涼的感覺。他笑自己自作多情,最初她罵他禽獸,他還回她不可理喻。現在倒變成自己不可理喻了,剛纔竟然閃過那麼一個念頭,他們離婚纔是一個契機。當初還勸過她對婚姻不能盲目,今天自己竟然想趁虛而入。她有老公,他知道,她離婚了心裡依舊只有她老公,他現在也知道了。密得沒有一絲縫,他只能做她有事就第一個伸手向他求救的人。
F.Yan第二日便幫夙夙約來了當時鄭凌鋒的辯護律師。專業的東西夙夙聽不大懂,最後只是搞懂了一個問題:鄭凌鋒和何局都一道讓人給擺了。F.Yan跟辯護律師在研究案情與突破點,夙夙只進去一句,就是應該是得罪了什麼人,上面全壓得死死的。F.Yan最後安慰夙夙:“你先別急,還有時間,可以上訴的。”
夙夙只嗯了一聲。她再次回到九洲花園的房子,鞋架上只剩下她的毛絨拖鞋,餐桌上本來放着一對的Kiss杯,也只留了一隻在那空嘟着嘴。她回到房間,打開衣櫃,果然他的衣服都收拾走了。她坐到地板上,靠着牀,滿心滿眼還是舊畫面。他把房子留給她,卻又把他的東西全部搬走,是怕她見了心思不斷麼?
夙夙拉開抽屜,把舊照片拿出來慢慢地翻看。他們照的生活照並不多,除了那趟去度蜜月的,但幾乎都是單人照,不是鄭凌鋒拿相機,就是夙夙拿相機,只有幾張讓路人幫拍的合照。她撫着那張合照中他和她的笑,一致的角度。在白色的教堂外,他抱着她,裙裾飛揚,陽光撒落在幸福的臉上,開出璀璨的花。他和她回不去了麼?
夙夙只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北風肆虐地狂卷着每一個角落,把曾經細碎的美好揚得如塵沙鋪天蓋地。她冷得瑟瑟發抖,她睜不開眼,她只有她一個人了。
夙夙坐得腿發麻,摸了把臉站起來,竟然溼涼涼的,“鄭凌鋒,你欠我個交代,如果你真的心裡有別人了,我會退得徹徹底底。”
因爲託了關係,夙夙見到鄭凌鋒並不需要隔着玻璃對話。
夙夙開着鄭凌鋒從小門裡進來,坐到自己的對面。他瘦了,下巴下全是青色的鬍渣。她突然就覺得胸悶,是房間太小了麼,是沒有開窗嗎。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氣,可以眼淚就出來了,燙燙的一圈漾在眼眶裡。指尖微涼,她兩手緊張地交握着,“瘦了,這裡苦嗎?”
鄭凌鋒不去看夙夙,垂着眼說:“你也瘦了,不按時吃飯了嗎?一點都不乖。”
氣壓低旋,夙夙不說話,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桌子上,她只把手握得越來越緊,指骨明顯地凸起泛白。
鄭凌鋒扭過頭看向小門口,他怕眼角的餘光會掃到夙夙淌落的眼淚灼傷自己的神經。“我們都離婚了,你就別再往這裡跑了,晦氣。誰對你好跟誰去,一點也不識時務。”
“我想你欠我個交代。”太久沒再開口,聲音似乎被眼淚浸得糯稠,纏在喉嚨上,夙夙一說,就像韌力扯斷聲帶的嘶啞,磨得人心裡抽疼,“你肯答應離婚,最終的原因是什麼?”
鄭凌鋒不說話,只看得見深吸了口氣,胸膛高高壘起卻不緩下去,停了很久才終於舒出那口氣,緩緩地聲音低沉地說:“夙夙,你以前公司那老闆對你不錯,要是他真心,你跟了他我也放心。”
“你以爲???我心裡有別人???”夙夙握着拳的手因用力,指甲青白嫩紅兩截分明,聲音顫抖,“你是因爲認定我移情別戀了,所以也去找一個,然後心理平衡地答應離婚???!!!”
鄭凌鋒閉上眼,不再說話。空氣裡像滲入了寒流,氣氛就這樣僵着。直到警員來喊時間到。
“你想得美!”夙夙恨恨地道:“我告訴你我現在不想成人之美了!等你出來,我還是纏着你!”
鄭凌鋒讓警員帶到小門口,低着頭疲憊地說了句:“夙夙,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賭錯了,所以願賭服輸。你別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你要學會一句話: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他已經一半身子跨了出去,“你就是學不會。”
夙夙坐在那看着鄭凌鋒的背影一點一點的消失,然後小門關上,她與他就隔絕在兩個世界。小房間裡靜悄悄的,惟有夙夙的淚吧嗒吧嗒地滴下來,濺在桌面上,四分五裂。
有警員從另外一邊的門口進來,“秦小姐,時間到了。”
“夙夙。”F.Yan喊她,湊到夙夙耳邊低聲說:“多送點錢少受點苦,你別急,我和律師找到突破口了,我們出去再說。”
夙夙的眼眸洗得清亮,眼珠如黑鑽石一樣閃着光,眼睫三兩根粘在一起,微翹着。她擡起淚溼的小臉看着F.Yan,兩手攀上他手肘的位置,輕輕地說:“謝謝。”然後低下頭跟着走出去。
夙夙坐上F.Yan的車,繫好安全帶,她側身對着F.Yan說:“謝謝你一直幫我,不論你是爲了你哥不再沉迷在我身上而幫我,還是單純因爲朋友關係而幫我,我都謝謝你,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F.Yan看着擋風玻璃,把話題轉開,“我和律師約在他辦公室,談完再去吃飯,現在是下班高峰,路可能有點堵,你先睡會。”
因爲暖氣打得高,加上剛纔一直路,眼睛澀澀的,所以夙夙靠在椅背上一閉眼就睡着了。
F.Yan把車停在一旁,用溼紙巾靠在暖氣出風口處捂暖了,才輕輕地給夙夙拭去淚痕。他看着她讓暖風吹得紅撲撲的小臉,手伸出一半,最後還是改了方向,幫她把垂下來的髮絲拂到耳後。她剛纔很認真地對他說: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朋友是他們之間最好的關係了。F.Yan想着剛纔她淚洗過後清澤的眼眸,淡笑一下,是被她幽幽的眼珠子給吸進去了,可惜太遲。她說得對,時間錯了,就什麼都錯了。
夙夙被手機吵醒,“喂?”
“今晚一塊吃飯。”趙珊珊說話就像下命令,在這個時候跟夙夙說話,就是要這樣的強勢,一旦軟半分,她就會縮縮縮,縮到深山老洞裡藏着不出來了。
“今晚我有事。”夙夙的聲音剛開,還不清,粘粘糯糯的如軟蜜之香,像稠稠的麥芽糖繞在F.Yan心上。
趙珊珊聽她聲音沉沉,以爲她還是爲和鄭凌鋒離婚一事而憔悴,“有什麼事?我陪你一塊去。”
夙夙捂了話筒,問F.Yan:“一會多個朋友聽可以嗎?”
F.Yan對夙夙笑,“隨便,你決定。”
夙夙看着好一會才移開視線,和顏斐一樣的容顏,傾國傾城也不爲過。那時候顏斐笑起來,總是邪邪的帶着攝人心神的力量;而現在F.Yan笑起來,卻讓她覺得溫柔的、清新的,如同大冬天呆在暖氣房裡吹着加溼器的噴霧,潤潤的、暖暖的。
夙夙轉回對話筒說:“那你下班趕去創業大廈1609室。”她知道趙珊珊肯定霹靂巴拉地有東西問,立刻先止了話說:“有問題到時候再問。”
趙珊珊還沒出牌就被擋下,依她的脾氣是不爽的,但這非常時期就讓夙夙獨大吧,悶悶地應:“知道了。”
趙珊珊趕到創業大廈1609室,才知道是律師事務所。她進去見着了F.Yan,奈何卻花癡不起來,這氛圍太嚴肅了!她坐在夙夙旁邊聽了一圈,也不知所云,只是大家都認真,她不能太離羣。
“我覺得這案子有兩個突破口:第一是爲謀取正當利益而主動送財物給國家工作人員的行爲,是否屬於行賄。從刑法條文對行賄罪的規定來看,並沒有明確規定;而根據刑法罪刑法定的原則,這種行爲應該是不構成犯罪的。第二是鄭先生說是何局的陳秘書親口向他要的錢。同時從刑法條文來看,因被勒索給予國家工作人員以財物,沒有獲得不正當利益的,不是行賄。”
趙珊珊聽到律師說鄭先生,才似乎聽出來了點眉目。難道說鄭凌鋒行賄,被起訴了?好好的自己有個公司,還幹嘛要違法。難道男人的心理就是那樣,爲了超越那個喜歡夙夙的太子爺,兵行險招?
趙珊珊自己胡亂猜測,倒也中了個大概,就是夙夙是當局者迷。
夙夙看向F.Yan,這時候也就只能仗靠他了。
F.Yan把手覆在夙夙手背上,輕輕地拍兩下,“先上訴。”
趙珊珊看F.Yan把手搭在夙夙的手上,都是一樣的白皙,她突然就隱隱覺得感覺不對,像兩根電線搭在一塊,“滋”地閃過一絲白光電花。趙珊珊眨了兩下眼,還是覺得應該要保持沉默,至少在這環境下要沉默,她不要被人轟出去。
這個趙珊珊雖然大大咧咧的性格,但觀察倒是細心,哦,不對,應該說感覺超靈。
夙夙感激地抿脣勉強笑笑,點頭,“嗯。”
夙夙拉了趙珊珊去掃貨,卻是逛男裝。她拿起一件鮮紅色的格子襯衫問趙珊珊:“覺得這件怎麼樣?”
趙珊珊只作陪不作聲的計劃失敗,琢磨了下還是說:“太豔了點?如果是鄭凌鋒穿的話。”
夙夙把衣服拿去給營業員開單,“他平時穿的不是黑就是藍,偶爾一兩件白色,就是沒有這些顏色。”接着也不問趙珊珊意見了,直接拿了嫩黃和粉紫兩件過去一塊開單。
趙珊珊看夙夙又是買衣服又是買褲子,還買了夏天和冬天的拖鞋,只得幫她分擔拿東西。“你準備等他?”
其實心裡早有了答案,但偏偏如此肯定地說出來,夙夙卻緩了口。肖芳就這麼不巧地經過,對她淡淡一笑。夙夙分不清她笑容的含義,卻下意識地把她拉住。
肖芳把脣角略略揚高,“秦小姐?鄭凌鋒的……前太太?”
趙珊珊把夙夙手扯下來,在她耳邊悄聲說:“別自亂陣腳,還是公衆場合。”
肖芳本就比夙夙稍高一點,加之鞋跟的差距,夙夙擡眼看她,平靜地說:“我會等他。”
肖芳站定,“作爲女性,我還是要勸勸你。八年,你現在不會還是十八二十的年紀吧?再等個八年,都三十多了。女人最青春的時間耗在活守寡上,沒人疼沒人愛,值得麼?”
夙夙想起最早時候,她還在自家樓下的冰島,軟若無骨地靠鄭凌鋒懷裡,現在一轉身,卻什麼也不認,只覺得鄙夷。“我做事先考慮應該不應該,不是值得不值得。感情不是交易,我不考慮你所謂的等價交換。”
肖芳“哧”地笑出聲來,像是聽了難得的笑話,肩膀顫動,“不錯不錯,鄭凌鋒是值得爲你放手一博。”她惋惜地蹙眉搖頭,“只可惜,差了一步。”
等肖芳走了,趙珊珊才問夙夙:“她和鄭凌鋒什麼關係?她是肖老女兒啊,肖老四十幾歲纔有這麼個女兒,都把她寵到天上了,你們怎麼還會和她有關係?”
“肖老?她是肖老女兒?”
“嗯。”
夙夙突然笑了,淡淡的,如白瓣惠蘭的香,似有若無,香在無心處,“珊珊,八年,孩子都上一年級了,才能見到爸爸。”
“不是正準備上訴嗎,凡事往好的方面看。”趙珊珊安慰道:“律師那天的話我也聽了,還有機會,別太灰心。”
夙夙心裡已經通透了七八,扭頭看向一處深深地呼吸,再說:“馬上立冬了,我再去買幾件大衣,然後明天送進去。”
夙夙把大小袋子拎回家,關上門,跪坐在客廳的長毛地毯上,看着電話旁的水晶臺架結婚照發呆。
她坐得腿發麻,轉過身來靠在沙發上,拿起遙控打開電視,眼神卻是空洞。這臺正播的是情感糾纏的節目諮詢,她狠狠地按下遙控,換了臺,在播萬人婚禮,她再換臺,主持人說蜜月旅行最佳首選地爲海邊,她又再換,是家庭廚房教褒湯,她按了遙控左上方的紅鍵,然後把遙控砸出去。
硬塑料抵不過石灰水泥,黑色的遙控撞在粉色的牆壁上,頓時四分五裂。她扒在玻璃茶几上哭。呵出的氣在玻璃上化成模糊的白圓,一重疊一重,一層蓋一層。熱熱的液體滴下來,那一點瞬間又清晰了。可下一秒,伴隨着她越來越大聲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呵出的熱氣覆於其上,茶几下他們的相冊,又變得迷濛起來。
其實都是很普遍的節目,她卻覺得滿目都是她和鄭凌鋒的身影,心煩意亂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啞浪。他愛她,原來一直都是。她卻在他最低谷的時候放手,更像反手助力,推他一把,讓他跌得粉身碎骨。
夙夙把衣服揚開,領帶掛在肩架上。她指尖滑過領子到領帶,落在襯衫的第五粒鈕釦孔上流連反轉。
曾經她天天給他系領帶。他嫌她系的領結太鬆,說那像個肥肥的炸面結。她瞪眼嘟嘴,小指從襯衫的第五粒鈕釦孔鑽進去,圓潤的指甲在他肚臍眼一圈上輕輕一刮,才嗔道:“給你伺候周全還不滿意,想作反了?!”因爲癢,他縮着肚子而笑。聲音低醇,一圈一圈地傳過來,像是電視裡所說的內力深厚的武林高手運功所發,話語卻是寵溺着的討好。他說他不敢,在老婆大人面前,他怎敢造次?她看他樣子好笑,但真笑出來又怕破了自己威風的形象,只好雙手在胸前一翹,坐到旁邊的沙發上,頭也不擡地說:“趕緊上班去,看不見了我省心!”他還繼續笑,穿好鞋在玄關處給她立正一敬禮,說遵命!
後來,疏離,到維繫,再到放手。他們明明相愛,卻成今天的局面,她要怪誰?
“我不需要換別墅,不需要坐名車,我不需要很多很多的錢。”夙夙配着衣服,一些放到箱子裡,一些放進衣櫃裡,“其實我只要我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如此而已。”她抹乾淚,把箱子的拉鍊拉上,“凌鋒,只是如此而已,你懂嗎?”
哭得太久,夙夙覺得飢腸轆轆,便到廚房準備下個日清炒麪,簡單吃過算了。拆開調味油包,一股噁心的感覺就直衝而上,她跑到洗手盆前大吐。晚上的還沒吃,中午的也消化得差不多,只吐出了些酸水,她難受得就坐在廚房的地磚上。夙夙摸摸肚子,就算自己不吃,但孩子也是要吃的。她撐着起來,把調味油包扔了,混了點湯和醬油就逼着自己嚥下去。
“老公,我會等着你出來的。我答應你,我會照顧好自己,更會照顧好寶寶等你出來的。”夙夙眉眼彎彎,淡淡地笑着說:“你出來的時候,孩子都上小學一年紀了。到時候我們分工,你負責理科,我負責文科,到了週末,我們就一家人開車去玩。”
F.Yan回家找老爺子出面。他知道鄭凌鋒的案子,壓得這麼死,就算找到突破口上訴,也是很難扭轉局面,畢竟那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冤案。他還沒想到用什麼理由跟老爺子說,但他感覺這是最後一次能幫夙夙的地方了,能最後和她走得更近的地方了。
F.Yan進門,管家過來接過他的圍巾和大衣。F.Yan問:“我爸呢?”
“在樓上書房,大少爺也回來了,太太剛和他上去。”
“哦?”F.Yan擡頭看了下樓梯,說:“你先下去做事吧。”
“是的,少爺。”
顏母從旋轉樓梯上下來,看見F.Yan驚喜一笑,“翡翡,你也回來了?”她扶着F.Yan左看右看了好一會,才拉他到沙發上坐下,“你們兩兄弟平時就不粘家,這趟倒是難得都回來。”
F.Yan拍拍顏母的手,嬉笑着說:“想回來看看媽還是不是還保養得如花嬌嫩啊。”
“你這孩子!”顏母笑,“嘴這麼甜,還不如快點把女朋友哄回家,也不用我和你爸老是急。”
F.Yan 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媽,我女朋友還不知道在誰肚子裡呢。”
“淨會瞎說!你哥前段時間還避着你爸,怕他介紹這個女孩子,介紹那個女孩子。今天他突然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我們顏家的媳婦有人了?”顏母看向F.Yan,問:“你哥有沒跟你提過哪個女孩子?”
F.Yan心咯噔地跳了一下,夙夙?他不是接受現實了嗎?但不是夙夙,又會是誰?難道真是夙夙?F.Yan來來回回就只重複着夙夙的名字,像是蛛絲把他的心越纏越緊。F.Yan站了起來,說:“他藏得比誰都密,哪知道。我先上去看看爸。”
顏臻從書房出來,看見F.Yan,“翡,你也回來了。”平板的聲音,像是極累。
F.Yan點點頭,“嗯。回來有點事求爸。”他往書房走了兩步,停住回頭問:“媽問我嫂子的事呢,你想我怎麼應付?”他本來只想旁敲側擊地試探,但還是急了,問得這般直白。
顏臻捏捏眉心,轉身往他自己的房間走進,“翡,你跟我來。”
F.Yan跟去,關了門,等着顏臻說話。顏臻站在窗邊。今日沒有太陽,是陰天。外面的含笑已落盡了綠葉,襯着慘白無雲的天,F.Yan突然覺得顏臻的背影孤冷而遙遠起來。
“你是要找爸說鄭凌鋒的事吧?”顏臻開口問。
“你知道?”F.Yan一直以爲顏臻沒有再關心,徹底安靜地退出夙夙的身邊,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呵!”顏臻自己對自己嗤笑,“我之前還想她離婚了,先生又出事了,那我終於有機會了。”他搖搖頭,沒有繼續。
時間像被凝膠粘住了,靜得似乎能聽見樓下落地大鐘的秒針滴答滴答走的聲音。
管家在外面敲門,說晚飯準備好了,請兩位少爺到樓下用餐。
顏臻轉過身來,“夙夙懷孕了,如果可以,這段時間你多幫忙照顧着。”他經過F.Yan的身邊,拍了拍他肩膀說:“先下去吃飯,難得我們兩兄弟都回來,一家團聚。”
顏臻吃了就說公司有事,急急走了,F.Yan也想效仿,但被母親拉住。
顏母拉F.Yan陪她看戲曲,等顏父上了書房才問:“你知道秦夙夙這個女孩嗎?”
F.Yan看了母親一眼,琢磨着要怎麼回答。
“你哥把你爸氣的,”顏母一頓,終是搖嘆了口氣,“哎……”
F.Yan見母親已經自己接了話下去說,便問:“怎麼回事?”晚飯的時候氣壓有點低,但父親一直是話不多的人,而他和顏臻又各有心事,所以他纔沒覺察到問題。
顏母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地把顏臻與顏父在書房的對話複述給F.Yan,最後握着他手說:“翡,媽從小一直疼你,你別學你哥那樣。你也不小了,什麼時候把心定下來,帶個女孩子回來給我和你爸看看?”
F.Yan敷衍,“媽,我還小,這事不急。”
原來顏臻讓父親出面從中周旋一下,但父親卻不肯趟這趟渾水。顏臻最後沒有辦法,把他和夙夙的事和盤托出。說如果父親不肯幫忙,夙夙和他都是單身,那他非她不娶;如果父親肯幫忙出面周旋,夙夙與她先生複合,纔可以徹底斷了他對她的心思。父親最後氣得大罵,說不認他這個兒子了!
但F.Yan知道,父親是不可能那樣做的,他從小就疼顏臻,正如母親從小疼他一樣,所以纔會一下子覺得落差太大。而且他還知道,父親這個態度,就算是默認肯出面周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