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荒蠻大結界的旁邊位置, 不知何時起了一座大殿,氣勢磅礴,裝飾考究。但不久之前, 這裡還是一片荒蕪, 策劃對抗天界的覆惡大軍偷偷摸摸潛藏於地基之下的洞穴之中, 生怕別人知道自己的老巢所在, 計劃破滅, 讓人端了老巢,然後再像過去那樣只能委身於天界之人爲他們畫地爲牢的結界之中苦苦捱着日子。
現在倒好,今時不同往日, 起了這麼大的一座宮殿,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這裡便是覆惡的老巢似的。
辰夜蔑笑, 揹着手, 晃晃悠悠朝着宮殿走過去。
這處地處荒蠻, 天色晦暗,漫漫黃沙遮擋着行人的視野, 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同時也襯的這座殿堂鬼氣森森。
辰夜面不改色向前走着。驀地,身旁傳來一陣疾風。辰夜偏了頭,躲過那利爪的攻擊,飛起一腳將身後之人踹出幾丈遠。面前又閃出一個人影, 尖利的爪子直攻辰夜的門面, 辰夜沒躲, 對上那人的視線, 那人並未收手, 辰夜也並未再動,但那利爪卻沒有成功刺破辰夜的臉頰, 有人先一步攔住了那個想要襲擊辰夜的人。
阻攔之人道:“快住手!這是魘影大人。”
襲擊之人一愣,這才恭恭敬敬跪了下來:“魘影大人恕罪。”
辰夜笑起來:“想來我一直不過問覆惡之事,這鍾南長老倒把你們□□的不錯,連我也不識了。”
那人低着頭有些瑟瑟。先前被辰夜踢了一腳的人也匆匆跪下來。
率先認出辰夜的那個覆惡道:“沒想到魘影大人會突然來此,他們沒有反應過來,還請魘影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辰夜擺了擺手:“免了吧,我也不是來故意找你們茬的。我問你,鍾南可在?”
“左長老正在殿中,我這就帶您去見他。”
說罷,那覆惡引着辰夜進了大殿,先前埋伏、隱藏在殿外的覆惡也紛紛現身,恭謹跪下來。
辰夜看着周圍浩浩蕩蕩的覆惡,心想,鍾南果然好手段,貿然闖進此地的人即使懷疑此處有埋伏,但面對隱藏其間的覆惡也不清楚到底數目多少,一明一暗,即使做了萬全的準備也早已落了下風,若再碰上膽大妄爲不長眼的,在黃沙彌漫掩映之下,踏錯一步便入了覆惡的包圍圈,從此再難脫出。也難怪此地極少人敢踏足。
辰夜由那覆惡引着,穿過空曠陰沉的大殿,走過長長的甬道,停在一座暗室前。
那覆惡道:“這裡便是左長老的居所了。”說罷,轉身剛要敲門,卻被辰夜攔住了。
辰夜道:“你該幹嘛幹嘛去吧,剩下的我來。”說罷,擡腳踹開了大門。
那覆惡一個怔愣,看了看辰夜,覺得沒法摻與太多,便只好匆匆離開了。
鍾南正端坐於案前翻着書冊,聽見動靜眉頭微皺,又擡頭看見來人面色一變,這才起身相迎:“您怎麼回來了?”
辰夜搖頭晃腦四處看着走上前來,走到剛纔鍾南所坐的那椅子上停了下來,然後毫不客氣一屁股坐下來,笑道:“這宮殿不錯!”
鍾南道:“我想着如今覆惡的名聲已在天上、人間逐漸響亮,但我們卻沒有一個像樣的基地實在說不過去,這才命人爲您重新建了此殿。”
辰夜挑眉:“爲我?你何時也這麼會拍馬屁了?”辰夜看着鍾南,面上似笑非笑:“還有誰會記得我這個名存實亡的魘影君了吧!”
鍾南道:“您這是什麼話?我們覆惡大軍終有一日會統領人間甚至天界,讓三界臣服,屆時,這天下還有誰會不知道您?不知道我們覆惡一族?”
辰夜輕笑,隨手翻看着鍾南剛纔翻看的書冊:“野心不小嘛!”又道:“我從未擔心過這些,說起來,我擔心的事只有一件……”
鍾南道:“您擔心什麼?”
辰夜看着鍾南:“你。”
鍾南一愣,而後笑起來:“那麼魘影大人多慮了,我自不會背叛覆惡一族。”
辰夜道:“我從未懷疑過你對覆惡的衷心,也從未懷疑過你的能力,只是……我擔心的是,若真的有一日,覆惡一族稱霸了三界,你說,坐在三界頂端的人,是你?還是我呢?畢竟,現在覆惡大軍是由你帶的,連我也曾被你耍的團團轉!論計謀論能力,左長老可比我厲害的多呢!”
鍾南也看着辰夜,眸光沉沉,深不可測:“鍾南不敢僭越。”
辰夜點了點頭,似是很滿意:“這就好,看來我還有點說話的權力。”
辰夜起身,走到一旁貼着的地圖前:“蘭陵……喇叭村……絳北村……接下來是……射陽縣?”辰夜道:“這是覆惡大軍的屠戮路線?”
鍾南垂了眼:“正是。”
辰夜道:“所以,滅掉下一個地點是什麼時候?”
鍾南道:“一個月後。”
“一個月後嗎?那滅掉射陽便是兩個月之後?”辰夜喃喃着。
鍾南道:“您可有什麼想法?”
辰夜道:“當然有,你可知,我現在正住在射陽?”
鍾南想了想:“您的意思是……繞過射陽,直接進攻下一個地點?此事當然沒問題。”
辰夜搖了搖頭:“不,我想讓你停止進攻,徹底止戰!”
鍾南一愣,徑直道:“這怎麼能行?”
辰夜擡眼瞧他:“不行嗎?剛纔還說你不敢僭越,怎麼現在我連說句話的權力都沒有了嗎?”
鍾南道:“一旦止戰,覆惡沒有生人魂魄、血肉作爲供給,一旦天界打下來,便會措手不及,明明現在我們站了上風,絕不能姑息!一旦讓天界搶佔了先機,我族又該如何生存?”
辰夜眸光沉了沉:“這些便是我的事了,我自有考量。”
鍾南頓了頓,拱手道:“請恕我不能遵從,覆惡一族絕不能止戰!”
辰夜看着鍾南,站起身來:“我若偏要如此呢?”
鍾南擡起頭:“那便只有得罪了。”
辰夜大笑:“終於說出實話了。”
一陣喧囂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鍾南房中陰暗的幾盞燭火晃了晃,終於隨風熄滅,只剩下滿室的漆黑。
辰夜道:“原來這就是左長老的侍主之道啊。”
鍾南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在我的計劃完成之後,我可以聽你的,但是你若想從中破壞老朽的計劃,老朽也只能強行讓你留下來委屈一段時日了。”
辰夜失笑:“你的計劃?從何時開始?又到何時結束?如果我沒猜錯,我從遇到樂染開始,到一步步走到現在的地步,都是你計劃的一部分吧?”
鍾南的聲音有些飄忽不定:“老朽也是不得已纔出此下策,老朽從未爲自己考慮過,老朽只希望我們覆惡一族能走出荒蠻,重獲自由,沒人能再限制我們一族的一舉一動,沒人能再說我們覆惡一族是錯的!我們纔是這天道!”
辰夜搖搖頭,低聲道:“你錯了,或許,覆惡一族的誕生……從一開始便是錯的呢?”
鍾南道:“看來,魘影大人果然是與天上那些該死的人相處久了,纔會將他們那些冠冕堂皇的說辭學了個十成十……”
四周不知是什麼機關的聲音傳來,像是不斷傳動的滾輪,又像是青銅、木頭不斷敲打的聲音,嘈嘈雜雜,將鍾南剩下的話語盡數吞沒。
眼前一片漆黑,耳邊又被嘈雜的聲音蓋過,還有獵獵的風拍打在身上,所有的感官盡數被吞併,辰夜知道,現在的情形對自己來說很不利。
一陣細微而尖利的刀光劃過,好在辰夜率先發覺,飛身躲過。從懷中掏出一張照明符拋於空中,被隔絕的視線這纔好了些。
但並未完全好,鍾南所處的室內既廣且大,僅僅一張照明符,僅能照出辰夜面前的一小塊地方,四周更多的地方還深深藏於黑暗之中,看不清來路。
但僅僅面前看得到的這一小塊的地方,便足以讓辰夜驚心動魄:
辰夜看見自己面前站着的,正是死於自己手下的南明上君,而剛剛那抹來路不明的刀光,正是他手中的所持寶刀。
覆惡一族本就擅長奪人魂魄,繼而吸取那人的能力爲自己所用,甚至化成那人的模樣,所以辰夜看到本該死去的南明上君站在自己的面前並不驚訝,定是那鍾南所化,而且南明雖是個用刀的好手,但畢竟死於自己手下,辰夜也不缺再擊敗他一次的勇氣。
只是……除了南明,辰夜的周圍還站了另外的三人。
辰夜看了看自己左邊的樂染,對不知藏身於何處的鍾南道:“連這位也不放過嗎?”
鍾南的聲音道:“老朽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辰夜又看看自己右邊的白衣人,皺了皺眉:“這位是?”
鍾南的聲音又道:“他便是老朽曾提過的白棲。”
辰夜道:“所以,連自己的摯友也……鍾長老真的讓我刮目相看吶!”
剛說完,一柄長劍挨着辰夜的後頸劃過,辰夜轉身向後一躍,待看清身後之人的面目之後,眸光一閃,身法也慢了半分,被長劍劃出的符咒振到了左臂,留下一小片灼傷。
辰夜捂住左臂,定定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暮柏。
容不得辰夜對自己的這個昔日的師父情緒複雜,身後刀風便一劃,辰夜匆忙低頭閃過。
覆惡雖能化成那人,並調用被自己沾了血肉或魂魄之人的能力,但終究不是那人,最多隻能調用那人的部分能力而不是全部,所以辰夜明白自己面前的這幾人也是一樣。只是,辰夜從未認真與鍾南打過,也未見過他全部的能力,只知他身法迅速,來去無蹤,如今更是迅速抽離,坐山觀虎鬥,連面都不露。只是此番,辰夜沒想到這個鍾南竟能化爲四人,同時調用四人的能力與自己打!這是如何做到的呢?是說這四人都是鍾南,還是說面前的四人都是被鍾南暗中操控的?
辰夜想深究其中的緣由,然而面前攻勢迅猛的四人去分毫不給他機會。一支木棍直刺辰夜身側,辰夜擋住木棍,一個掃堂腿將白棲掀翻。又趕忙閃身,躲過暮柏拋來的爆炸符……
“轟”的一聲,爆炸的硝煙退卻,辰夜看見站在自己左邊的早已換了人——小寶。看見這一張臉,辰夜的心一疼,揮出的攻勢也止住,停在小寶僵着的面容前,小寶卻絲毫不客氣,身子靈活躍起,碩大的拳頭直攻辰夜所處的地方,辰夜快速翻身,看見剛纔自己所在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深坑。僵着一張臉的小寶身形一變,變回了僵着一張臉的樂染。
辰夜注意到樂染身上那件略顯破爛的衣服,總覺得這樣的衣服穿在一向講究的樂染身上有些怪異。接下來,一柄長劍直刺向辰夜,辰夜將上半身微微向後,面對劍刃的辰夜注意到了那柄長劍上的一個裂痕。
刀風襲來,辰夜有些躲閃不及,想去掏符咒,但腰間的符咒已經所剩無幾,指尖卻忽然觸碰到一陣冰涼,便下意識拔出那柄短刃,架住南明的刀刃,南明被震得向後退了幾步,辰夜便拋出“成傷”攻向身形停頓的南明,卻看到“成傷”竟然徑直穿過了那南明的身形如若無物,繼而又飛回辰夜的手中。
如此熟悉的一幕,辰夜頓時覺得全身的寒意直衝頭頂。
接下來,身後的暮柏也沒有絲毫退讓,提前襲來,辰夜沒有躲,先一步飛出“成傷”直攻暮柏。
再試一次!
再試一次答案就近在眼前了吧!
果然,辰夜看到成傷穿過了暮柏,再次飛回到辰夜手中。辰夜提刃,架住了暮柏的攻勢,繼而向後退出老遠,喘着氣,努力平復自己此刻的心情。
果然是他!
果然是鍾南!
自己會失手殺了落葉,果然是他在其中做了手腳。而且,或許他的目的其實並不是讓自己殺了落葉,而是殺了沐青,繼而讓自己退無可退,最終來到覆惡的陣營!
然而,此季根本容不得辰夜有太多的情緒,四周黑暗中更多的腳步聲傳來,辰夜看到更多的人從四周黑暗的角落裡走出來,一點一點逼近。
越來越多了!辰夜沒想到,鍾南竟能控制、復刻出這麼多的人!可是,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辰夜知道,復刻一個人,必須需要同等的能力,即使是自己,憑空化出這麼多的人,也尚撐不了太久,更何況是鍾南?
即使復刻出的一個人的力量尚不足爲懼,四個人也尚可以躲過,那麼更多的人呢?辰夜沒有信心。也就是說,現在絕不是硬拼的時候,操縱的人越多,越容易找出破綻,辰夜必須找出那層破綻。
或許越是危急時刻,人的大腦便越容易飛速運轉。辰夜注意到這羣人木木呆呆的臉,想起“成傷”輕易的穿過暮柏、南明的身體,想起暮柏劍身上的裂痕,想起樂染衣服上的缺失,還有“成傷”與暮柏、南明武器對上時的真實感……
辰夜想着,便賭一把吧!
他飛身向前,襲擊離自己最近的南明,南明果真運起刀劈向辰夜,辰夜便看準時機閃身避過,瞬間用“成傷”去砍南明手中長刀的裂痕,果然,“當”的一聲,南明手中的長刀霎時間碎裂,那個南明也瞬間化爲虛無消失了!
果然!
就如同覆惡可以通過交戰中沾染吸食人血、人魂去復刻那人的部分力量,善於利用道具、器械的鍾南,則是通過交戰中收集對方的武器碎片或物品來再現那人的力量,而他只需要調出部分力量來操控這些器物的行動便可,所以才能操控如此數量龐大的人!
既然原理已解,那麼破綻便顯而易見了。
辰夜飛身而起,直攻不遠處的白棲。白棲用手中的木棍去擋住辰夜刺來的短刃,終於一劈而二,短刃直指白棲的喉嚨。
白棲定住,他周身所有的“人”也都霎時間定住。
辰夜笑道:“你已經暴露了,左長老!”
“白棲”一愣,而後也笑起來:“果然沒讓我失望啊。”
辰夜看了看一旁斷裂的木棍:“你說白棲擅長用劍,他回來從結界外面回來時,背上多了一把劍,是他人所贈,也是他最喜歡的。可是,所有的人都用着自己最趁手的武器,唯有白棲例外,結果顯而易見。可是即使這樣,你也不願他拿暮柏所贈的劍嗎?”
鍾南化爲原形:“天上那羣人的小恩小惠,害得白棲慘死,終有一日,我會將他們全部拉下來,讓他們常常沒有自由、沒有天日,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鍾南看着辰夜:“所以,別再阻止我了,你要一心爲我們覆惡一族考慮,我自不會與你爲敵!我也從沒有想過取你而代之。”
辰夜道:“不得不說,你是一個很好的首領,比我做的好,我只會逃避。但是對不起……我必須阻止你。”
鍾南看着辰夜,忽而笑起來:“也對,你在歸墟睡了那麼多年,之後又天上住了千年,我們在結界中的生活,你自然體會不到!你又如何會站在我們這一邊?”
辰夜搖搖頭:“我懂。我都懂。在人間的這段時日,我恨着,我好像恨着所有人,可是我又不知道該恨誰?恨天界嗎?可是我看到人間死於我們手下的無辜之人,他們只是替天行道,我恨不起來!恨命嗎?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大家都好好的,無論是覆惡、人類、還是天界……”辰夜道:“我總是這樣優柔寡斷。”
鍾南道:“那便由我來替你做一個決斷吧。”短刃下的鍾南笑起來,笑容陰沉,他周身停止的“人”又開始慢慢行動起來,離辰夜越來越近。鍾南道:“留下來!留在這裡吧!”
辰夜面不改色,“成傷”向前移動三寸,刺破了鍾南喉嚨上的皮膚,鍾南慌忙後退。
辰夜用那帶血的刀刃在自己指尖劃過,而後看着鍾南道:“可惜,我絕不能留下來,我答應了別人要好好的回去。而且我還答應了那人另一件事……”辰夜用那劃破的手指結印,放於胸前:“而且你留不下我的,若論覆惡一族的這項本事,你不及我……”
說罷,辰夜的容顏開始變化,不足一瞬的功夫,兩個鍾南站在了當場,於此同時,更多的人出現在這個空間裡,一樣的容顏,一樣的能力,接下來,硝煙四起……
辰夜化爲自己的樣子,不顧周圍的一片混亂,笑看向鍾南:“接下來,就是我們兩個之間的事了。我答應了那個人,要找出害死落葉的真兇,左長老可願說些什麼?”
鍾南神情一冷,霎時間後退,可惜辰夜速度更快,扔出“成傷”,直插鍾南的心口。
鍾南應聲倒下,“成傷”迴歸辰夜手中。
辰夜走到鍾南面前:“對不起,左長老,我答應的那個人對我很重要,我決不能對他食言。落葉的仇,我必須報。”
鍾南睜着眼,喉嚨顫動,似乎尤不甘心。
辰夜蹲下來,輕聲對鍾南道:“不過你放心,你擔心的事,我也會想辦法給一個交代。畢竟……我還是覆惡一族的王,我也絕不會看着大家在被迫回到結界中不見天日。”
鍾南看着辰夜,緩緩點了點頭,終於閉起了眼。
周遭的喧囂終於沉寂,辰夜長長嘆了口氣,開了門,走出了鍾南的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