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晨省,景妃差人請席蘭薇前去。
自是因爲那冰雕的事,席蘭薇坐着步輦,不疾不徐地去舒顏宮,沿途經過的宮人紛紛見禮,不管實際上藏着怎樣的心思,看上去都還是萬般恭敬的。
她淺支着額頭,無心多想那冰雕,只想把楚宣的事想個明白——不知他們想如何把他牽扯進來。
靜莊殿外,一衆宮人齊見了大禮,朗聲通稟後,畢恭畢敬地請她入內。
進了殿,又是嬪妃齊齊見禮,她稍緩了口氣,心平氣和:“都免了。”
徑自行去景妃右首的位子落座,她淺打了個哈欠,顯得很是睏乏,睇了睇跪在殿中的方氏,神色平淡,口吻慵懶:“景妃姐姐這是查明白了?”
“是。”景妃略一頷首,面上毫無笑意,冷睇着方氏,生硬地吐出一個字,“說。”
“臣妾豈敢毒害皇裔。”方充華聲色平靜,垂首靜默跪着,說罷才擡了一擡眼,瞥着席蘭薇,冷涔涔一笑,“臣妾和昭儀娘娘交惡是真,但臣妾也入宮多年了,不喜昭儀也還忠於陛下,斷不會戕害皇裔。”
她好像一次次地刻意提着“皇裔”二字,席蘭薇淡看着她,凝視着她施了不少脂粉也仍憔悴的面容,俄而清冷地笑出聲來:“本宮怎麼聽着,充華你話裡有話?有話直說就是,各宮妃嬪皆在這兒,本宮有耐心猜你什麼意思,她們也未必想跟你多費工夫。”
聽她如此一說,方充華目中一凌,擡眸回視於她,冷厲道:“昭儀娘娘,您腹中這孩子,是陛下的麼?”
居然就這麼直言問出來了。
席蘭薇揚音一笑,似是被氣笑的一般,笑着看看方氏又看看景妃,接着重新看向方氏。停住笑音,她帶着滿目好奇,用一種全然不解的神色望着她,耐心道:“本宮是宮中昭儀,這孩子不是陛下的,還能是誰的?”
“誰知是誰的!”方氏狠然一喝,聲音顯得尖利了些,“誰不知道娘娘回家省親時曾和旁人私會!長陽城中都傳起來了,如此丟了天家顏面,娘娘還敢說這孩子是陛下的!非要等到真相大白那日不成?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哪來的昏話!”席蘭薇只冷然聽着,秋白卻是忍不住了,怒斥一句,停了一瞬又道,“市井之言,虧得充華娘娘敢拿到宮裡來說!究竟是真是假,娘娘當陛下心中沒數麼?如今妍妃娘娘坐在妃位上、有御醫小心侍奉着擡,其中幾分真假娘娘當真看不出?”
“誰知她又怎的蠱惑了陛下!”方充華的話說得更不留情了,聲音亦壓過了秋白,“事情到底如何,在座諸位可向御前打聽打聽;她這孩子陛下究竟在意與否,更是看看情狀便可得知!”
“夠了。”席蘭薇聲音短促有力,喝住她喋喋不休的指責,稍作緩息,平和問她,“本宮只問你,這冰雕裡的東西,是你加的不是?”
方充華略有躊躇,少頃,一咬牙,還是承認了:“是!”
聽上去,頗有些大義凜然。
“好,那本宮再問你……”她旋起一笑,“你是因爲認準了這孩子不是皇裔,才添的這香汁,是不是?”
“是!”這一回,方充華應得很快,十分決然。
席蘭薇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點了點頭,遂而又道:“你覺得這孩子不是皇裔,是因爲去御前探了信,可對?”
方充華朱脣一動,能看出一個“是”字到了嘴邊,卻又被狠狠咬住。半晌,索性閉了口不言。
還算有點腦子,到底沒再如此篤定地承認了下監視帝王的罪名。
然則她是否再承認一遍也都已不重要,席蘭薇輕一哂,轉向景妃,慢條斯理地說着:“方氏戕害皇裔在先、污臣妾清白在後……至於去御前探信的事,也是她方纔親口所言,在座的都聽着呢。”站起身,席蘭薇抿着溫和微笑,屈膝一福,“還請景妃姐姐公斷,給臣妾和腹中皇裔一個交代。”
她說話間帶着點蔑意,直讓在座衆人覺得,謠言漫天之下,她還敢如此篤信這是皇裔、如此囂張跋扈,真是蠢透了。
不理會旁人心思,席蘭薇淡然靜立,等着景妃發話。景妃則睇着方氏,護甲在桌上輕敲了一下又一下,好像在斟酌,究竟怎樣罰她纔好。
“敢傷皇裔……自是輕饒不得。”她的手指離開案桌,輕支着額頭,黛眉稍蹙了一下,遂一喟嘆,“本宮會向陛下請旨,廢她充華位,降爲寶林,閉門思過。”言罷,任由着殿中靜了一瞬,纔看向席蘭薇,帶着三分笑意詢問她的意思,“妍妃妹妹覺得如何?”
“聽姐姐的就是。”席蘭薇答得輕鬆,一副全然懶得多費心力的神色,“臣妾有着身孕,沒心思多想這些。景妃姐姐執掌宮權多年,決斷自然無錯……”稍稍一頓,思量着笑意更深,“還多謝姐姐大度,既沒真廢了她又沒見血,算是爲臣妾腹中皇裔積德了。”
她的笑意真切,眼中滿含謝意,景妃聽言亦是一笑,帶着些許恍悟,思忖着又道:“積德……倒是提醒本宮了。如此,方氏你思過時不妨爲妍妃的皇裔抄抄經文,算是爲他祈福,也算是謝罪。”
滿殿嬪妃的注視下,方氏面色白了一白,大有不甘,卻到底沒有出言反抗。胳膊微微顫抖着,她伏地一拜,輕應道:“諾,臣妾遵旨。”
皇帝準了景妃的請求,一切皆按她的意思辦。
大約在旁人眼裡,宮中的二妃眼下真是和睦得緊,一個安心養着胎、另一個盡心盡力地護着這胎。
這和睦,自然是要維持的。景妃是有意做給她看,她則樂得讓景妃相信自己做得很好。
如此,纔好讓景妃繼續覺得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免得她生了防心,又要出變數。
“但凡舒顏宮送了東西來,一定接下。賞錢仍不必給多,但話要說到。”她提點着小霜,輕笑道,“她要示好就隨她的意,讓她覺得本宮當真信她、一步步都被她牽着走,到了那天也任她宰割。”
話中透出幾許冷意,又像是冷眼旁觀的輕蔑。席蘭薇靜了靜神,想着殿中的那一唱一和,心中的寒涼更甚了些。
景妃到底是外人,如何算計都不至於讓她心寒,可身邊之人……
深吸了口氣,席蘭薇搖了搖頭,不作多想。
手探入袖中,她摸了那籤文出來,卻未再看寫着籤文的一面,只翻過去看背面的籤解。
蒼勁有力的十六個字,當時看來意思模糊,現在卻很是分明瞭:“寶在石中,異人少知。真待分明,儘可施爲。”
知道這孩子究竟是不是皇裔的,到底是少數人。目下……情勢真是亂得很,皇帝與張家間存着一場博弈,外加楚宣不知會怎樣捲進來。
說不心急是假的。曾以爲有孕是一番別樣的體味,懷胎十月,每一日都要好生感受,感受這孩子在腹中一點點長大。
如今,卻被這時局攪得不能不煩亂,愈發覺得十個月實在太長,巴不得明天就趕緊生下這孩子,趕緊讓景妃出手、趕緊讓諸事落定。
“爲了你平安……”她撫着小腹,低語呢喃,俄而淺淺一笑,似是對孩子說話又似是安慰自己,“罷了罷了……就是再多十個月,孃親也能忍。你好好地長大,什麼也不必害怕,自有爹孃爲你料理妥當。”
腹中的那小小生命似乎動了一動,像是在給她迴應。她的笑意不自覺地又添了些,頓時煩亂不再,覺得怎樣的紛擾都是值得的。
半夜的靜謐裡,好像有微弱的聲響碰在牀邊。席蘭薇熟睡中雖有所察覺,卻無力睜眼,蹙了蹙眉頭,沒來得及多想一想就又睡熟了。
直至清晨醒來,睜了睜眼,手向旁一摸,摸到一物,涼涼的,上有雕鏤。
拿在手裡一看,是枚玉香囊,顯是整石而雕,內外兩層,每一層都雕得薄薄的,花草紋卻很清晰。
最裡面,顯擱着一張紙箋,席蘭薇蹙蹙眉頭,打開香囊、取出紙箋,上面只有四個字……
保重,告辭。
他……離開了?
不知是霍祁的安排還是他自作主張,也不知此番“告辭”,除卻從她身邊離開之外,是否還有別的事要辦。
只是……上一次離開時,他是當面來道過別的,這一次卻是這樣不聲不響,夜深人靜間悄悄離去。
是覺得無意中添了麻煩而有愧意麼?
她不自覺地猜着楚宣的心思,怔了須臾,化作悵然一嘆。
“娘娘。”門被叩了一叩,小霜的聲音傳入耳中。席蘭薇應了一聲,讓她進來說。
簡小霜入殿一福,黛眉稍蹙着,定了定神,稟說:“方寶林出事了……說是、說是三更半夜忽然瘋了,哭喊着要見陛下,幾個宦官一起都拉不住她。倒是也沒敢直接去宣室殿,費了半天工夫,將人綁了,可聽說……她胡言亂語着,好像提到了娘娘、也提到了楚大人……”她說着頓了一頓,眉頭蹙得更緊了些,聲音壓得低低的,續道,“現在……陛下往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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