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省之時,秋白果然已被推到了風頭浪尖上。
不論從前與席蘭薇關係如何的嬪妃,目下都願意借這事一表忠心,或是含怒斥責秋白吃裡扒外,或是悲慼地抽噎着,感慨宮中誰也信不得,連帶着訴一番自身的不易。
這些話,席蘭薇沒有反駁地必要,只是淡淡聽着,偶爾應上一兩聲,算是給對方個面子。
反正是無足輕重的置評,讓她們說就是了。
一衆嬪妃倒也不好多留,眼看席蘭薇氣色更差了幾分,雖則到底是絕色,但還是顯得黯淡多了。多攪擾顯得忒不識趣,衆人便在將那或憤怒或悲慼地話說完之後就不尋新的話題,等着頭一個尋到由頭告退的發了聲,旁人便也跟着告退出殿了。
“白婕妤留步。”
這是席蘭薇此番晨省時說的唯一一句還有點氣力的話,正欠身往外退着的白婕妤一怔,只得停下腳來。看着旁人仍不作聲地繼續往外退着,她面上隱隱有了點心虛。
“婕妤娘子坐。”席蘭薇睇了眼側旁的席位。晨省時總是要給嬪妃們布齊席位的,目下人皆告退,唯留那一個個坐席仍整齊的排着,襯得殿中愈發空寂肅穆。
白婕妤頷首一福,知席蘭薇是有話要對她說,便也沒回自己方纔所坐的位置,而是在離席蘭薇最近的那席位上坐了。
宮娥重新奉了茶來,白婕妤未動,席蘭薇執起茶盞抿了一口,登時眉頭緊蹙,不滿之意浮於面上。
白婕妤見狀,當然要說點什麼,便一欠身,隨口道:“夫人覺得茶不合口?”
“是。”席蘭薇一點頭,白氏就想接着說下一句——“如夫人不介意,臣妾爲夫人換盞茶。”
想得好好的話,席蘭薇卻沒給她機會說,短短地一停頓,在她發聲前便續了下一句:“喝慣了秋白奉的茶,總覺得旁人做得差些。”
白婕妤面色陡然一滯,但那一抹驚慌並未停留太久。她轉而一嘆,銜笑勸道:“臣妾知道夫人心中難過……但這樣的事,也怪不得別人。”她口中一停,無奈之意更甚了些,又一聲嘆,“唉……甚至也怨不得秋白,要怪只能怪張氏心思太深,才讓夫人這身邊親近的人都幫了她做事。”
“婕妤。”席蘭薇聲音一厲,截斷她的話後稍靜了會兒,復又生硬道,“此事,你讓本宮如何怪張氏?”
“夫人……”白婕妤一啞,望着席蘭薇的神色,一時不敢說話。
“你恨張氏,本宮知道。因爲她害了你的表妹,又或者因爲她還害了更多的人,讓你覺得不除此人天理難容。”她緩緩說着,目光始終不離白婕妤的面容,稍一笑,又道,“秋白也確實是背叛過本宮,本宮自己也不能說她無辜。但該罰的本宮已經罰過,她不該這麼死——此事上,她是無辜的。”
白婕妤認真聽着,未再見任何慌張。甚至透了點疑色,好像尚不明白席蘭薇爲何同她說這樣的話。
只是,在執盞去飲時,手上輕微的顫抖還是引得茶盞與瓷碟不住相碰、輕響個不停。
席蘭薇的目光從她手上一劃而過,溫和的笑容遮不住面上的冷意:“爲了報自己的仇,來動本宮的人,你還真看得起自己那點分量。”
“夫人……”白婕妤顯是一顫,再維持不住半點鎮靜。滯了一滯,她又勉強理順了些心緒,有些虛弱道,“夫人您……您怎麼能饒過張氏。”
“本宮從來沒有饒過她。”席蘭薇平靜道,“除了那幾個死在她手裡的以外,本宮該是最恨她的人了——她害過安玉,單憑這一條,本宮就沒那個多餘的善心饒她。”
“可是您……”
“哦,你說的是饒過了她一命。”席蘭薇淡一笑,“婕妤入宮這幾年,從來沒去冷宮看過吧?”
白婕妤怔然搖頭。
“但本宮去過。”她抿着笑意,回想着那幾次去冷宮的場景,“本宮覺得與其要她的命,不如讓她在裡面生不如死。她欠了那麼多條人命,用她自己根本還不起,還不如讓她慢慢熬着。”
覷一眼白婕妤仍有些蒼白的神色,席蘭薇一笑,復又道:“原是想得好好的,可婕妤你非要橫插一腳。那麼……罷了,本宮順你的意,求陛下賜她一死就是。反正她於陛下、於本宮都已無關痛癢,能換婕妤你舒心也很好。”
端詳着白婕妤面上倏然升起的喜色,席蘭薇頷了頷首:“但是,你得救秋白。”
下午,六宮皆聽了口諭,今晚昏定免了,這不是什麼大事。
而後又聽說惠妃夫人去了宣室殿,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她不去才奇怪。
再之後,聽聞白婕妤也去宣室殿拜見了,這倒引得衆人生了點好奇。
一刻後,後續的事情傳遍了六宮,說白婕妤在宣室殿前長跪不起,正謝罪呢。
……她謝什麼罪?這避世已久的人,六宮提起她都是四個字——明哲保身。
她能犯什麼錯?
待得打聽到她所謝的罪,衆人意外得簡直想去冷宮看看,是不是張氏自盡了、附了白氏的體。
……前幾日惠妃宮裡的飛蝗是她放的?
彼時,席蘭薇正在宣室殿裡修着自己的指甲。
修長的指甲修起來破要費些工夫,也算得個消磨時光的好法子。小小的銼子磨得很快,磨出的白色粉末散落下來,一會兒就是一片。
“……”霍祁沉着臉把方纔擱在案邊、此時恰好在她手底下的奏章拿了起來,把上面的粉末抖了個乾淨,打量着她,不鹹不淡道,“夫人,你究竟如何想?”
“什麼?”她手上的銼子一頓,想了一想,說,“就是……方纔那麼想的。臣妾原覺得留張氏一命纔算讓她罪有應得,但現在能賜死她換白婕妤舒心,也挺好的。”
“哦。”霍祁應了一聲,目光落在她繼續磨指甲、以致於被粉末落出一片白的案桌上,指了指殿外,又道,“那這個呢?”
席蘭薇擡頭也往外看了看,悠哉哉地說:“且讓她再跪一刻吧。”
霍祁便也不再多管,也能理解她爲何如此不快。秋白、清和外加小霜,是她一直看得極重的人。就連秋白當真背叛她的時候,她都沒有要秋白的命,此時反被別人拿來設局,自然心裡不痛快。
再者,不提秋白,就是單說被人擺弄其中、提心吊膽好幾日連帶着寢食難安……也就不能要求她完全不跟白婕妤計較。
“陛下別覺得臣妾小氣。”席蘭薇目光全在指甲上,一壁認真修着一壁道,“陛下讓臣妾協理六宮,臣妾得壓得住人不是?再說,臣妾又是自己打算專寵的人,做不到像張氏從前那樣時常跟陛下推舉旁人、讓六宮覺得臣妾賢惠大度。”
宮中嬪妃吃穿不缺,真要收買人心也就只能拿聖寵纔算收得實在——她不打算行這一條,要壓住六宮,就只剩“手腕硬”了。
“再說,也得讓白氏知道,凡事一碼歸一碼,別想着要報復這邊就算計那邊。”她一吹指甲上的浮灰,“恨張氏毒害無辜,她這般報復去害別的無辜,也未見得就比張氏善到哪裡去。”
“嗯。”霍祁輕應了一聲,支着額頭看了她一會兒,有意笑吟吟道,“朕什麼也沒說。”
——你解釋這麼多幹什麼?
席蘭薇手上的銼子又一頓,挑了挑眉頭,俄而索性擱下銼子,湊近了他一托腮,厚着臉道:“臣妾心虛,行不行?”
“……咳。”
本來是想拿“你心虛麼?”這話嗆她,末了竟讓她搶先一步承認了,反而換他說不出話來。
眼看霍祁悶了半晌還沒說出話來,席蘭薇明眸中笑意更深,他覷一覷她,終於忍無可忍地伸手在她額上一推:“夠了,若是無事可做,回去陪着阿玉去,別在這……連帶着擾得朕心神不寧。”
“嘁。”她不屑地一翻眼,當即起身,施禮告退。
走出殿外,望了一望天色,已近黃昏。
白氏尚在長階下跪着,低着頭紋絲不動。直到席蘭薇走到她面前,她才輕道了一聲:“夫人安。”
席蘭薇看了看她,她神色平靜得很,若仔細去尋,甚至尚存快意。
“你就這麼想要張氏的命?”她問道,頓了一頓,又說,“你甚至沒問過,來宣室殿謝罪會有什麼後果——你就不怕陛下連帶着你一起賜死?”
白婕妤一震,面有訝色,似乎當真是剛考慮到此事。
“恨是最可怕的。”席蘭薇輕輕道,“恨極了一個人的時候,你只想着報復她,會不會牽連其他人,無所謂;會不會搭上自己的命,也不去想……”
這是她兩世裡最感慨的事之一。
曾經也如此恨過一些人,甚至覺得就算搭上這一世、搭上下一世也要報復,好在並沒有。
稍緩了口氣,她笑了一笑,頷首又道:“也多謝你這一出,讓我和秋白消了隔閡。我歷了很多事,已不想有那麼多恨了,和身邊的人好好相處纔是要緊的。”
所以,出於這份謝,也沒必要讓白氏搭上性命。
復又瞟她一眼,席蘭薇沉吟着緩緩道:“若再有一次,無論是誰,本宮都必定嚴懲——你既有法子在六宮散謠言,便讓她們也明白本宮這心思吧。”
蘭薇:不讓我手腕硬,那我收買人心去?
霍祁:行啊你去!
【第二天,翊祥宮門口放了個自動廣播的喇叭】
“出租陛下,出租陛下,一律兩元,全部兩元。兩塊錢你買不了吃虧也買不了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