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妃
臘月初六,寒風席捲長陽,到了傍晚又飄飄灑灑地下起雪來。雪花捲在疾風裡變得不再柔軟,刀子一般地颳着。宮道上過往的宮娥們都不由得擡了衣袖去遮蔽,若不然,這雪片足以在臉上刮出些紅痕了。
席蘭薇正在房裡品着一碗鴿子湯,清和的手藝素來極好,一道湯燉得鮮而不膩,喝着頗是舒服。
“快臘八了。”秋白坐在旁邊笑吟吟地道,“眼瞧着冷得愈發厲害,奴婢都盼着喝臘八粥了。”
席蘭薇持着湯匙的手一顫。
臘八粥……
上一世時,那是每年臘八她都會親自下廚去做的東西。眼下這一年,她剛嫁給霍禎不久,尚算和睦,不到傍晚霍禎就到了她房裡,一同用了粥;次年,成了她差人把粥送到霍禎房裡去;再後來,他就常去妾室那裡了。
蹙了蹙眉頭,暗歎但凡思及前世,總是不快多些。搖了搖頭,今年在宮裡,怕是連過這節的心情都沒有了。
因爲,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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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剛至,各宮皆已歇下,連未召宮嬪的皇帝都已看完了奏章就寢。一片靜謐中卻突然掀起了嘈雜,接着各宮的燈火便逐漸亮了起來,星星點點的,在漆黑的皇宮裡映出無數亮光。
並不清楚出了什麼事,漪容苑的宮人們也都有些不安。蘭薇更了衣出門,迎面碰上了長盈宮主位欣昭容,掌着宮燈的秋白清和忙是一福:“昭容娘娘安。”
欣昭容亦是眉頭緊蹙,顯了點急躁的樣子。見席蘭薇也剛好出來,忙道:“本宮去祺玉宮走一趟,杜氏的孩子怕是……”
欣昭容的話語戛然而止,沒有再說下去。縱使早知這一天,席蘭薇還是暗抽了一口氣。
關乎皇裔的大事,從來不只是各宮主位表個關心便可的。席蘭薇知道欣昭容的意思,索性與她同行,還可借她的煖轎一用。
一路上,欣昭容都皺着眉,長甲緊扣着衣袖,是當真擔心。
席蘭薇一喟,欣昭容倒真是心善。莫說她因爲先前的不睦即便早知今日也仍冷眼旁觀了,後宮嬪妃裡,恐怕也是盼着杜氏這孩子生不下來的多些。
祺玉宮裡已是燈火通明,進進出出的宮人和醫女雖都忙碌得顧不上問安、稟明,但如此忙碌更是明明白白地讓衆人知道了杜氏的情況。
擡眸瞧見裕安殿門口的宦官,欣昭容氣息一沉:“陛下在。”
自是該在,再怎麼說,這孩子也是他的。
跨過門檻去,泰半的嬪妃都已在座,還未到的多是住得遠一些的。殿中還跪着幾人,都是裕安殿宮人的模樣。席蘭薇只作未見,與欣昭容一併行上前去見禮,欣昭容道安的聲音都有些不穩:“陛下安。”
“免了。”皇帝一手支着額頭,神色陰沉不已。欣昭容和席蘭薇均是心中一緊,默不作聲地退到一旁落座。
四下都沉寂着,從執掌鳳印的景妃張氏到最末等的兩個采女都低頭不言,幾個素來膽子小些的嬪妃甚至緊張得連胸口的起伏都能看得分明,一呼一吸,好像皇帝下一刻就會發落了她們似的。
皇帝久久未言,殿裡便始終安寂。景妃在旁觀察着皇帝的神色,到底還是先開了口,帶着兩分小心厲斥那幾個宮人:“知道外頭下着雪,還敢讓杜美人出去!”
聽說是在外出時,擡轎的宦官腳下打了滑,杜氏這麼一摔便動了胎氣。
幾個宮人連連叩首告罪,那瞧着服飾鮮亮一些的宮娥話語中都帶了哭腔,驚惶不定地解釋着,說是陸瓊章突然着人傳了話來、屏退了旁人,也不知說了什麼,杜氏便一定要去見她,勸都勸不住,才半道出了這樣的事。
沒有顧及不遠處倏爾跪地的陸瓊章,席蘭薇的目光盡數落在那宮娥身上。
她跪伏在地,裙襬處有些污髒的印跡,應是剛纔在雪中走得慌忙。這倒無礙,只是……再仔細看,裙襬處還有兩條顯得很整齊的破口,好像是被什麼尖利的東西劃開的。破口上能瞧出些紅點,在淡灰色的污跡上仍顯得分明。
她腳腕上流血了?
席蘭薇神色凝住,氣息長緩,這纔看向在一旁驚得連話都說不完整的陸瓊章。
陸瓊章一張本就不算姿色出挑的臉已驚得慘白,跪在地上,圓睜的杏目瞪得可怕:“臣妾……臣妾絕沒有差人來過!臣妾知道杜美人……有孕在身……怎麼敢……怎麼敢拿皇裔冒險!”
知道罪名不小,陸氏是當真嚇壞了,一句接一句地說着,說得混亂且驚慌。又因爲害怕,聲音比往日都高了些,景妃聽得顯出了點厭煩,揮手示意她噤聲。
那邊陸氏啞了聲,這廂那宮女才又得空開了口,也是解釋得很急:“事已至此瓊章娘子怎容瓊章娘子不承認……那宦官分明是娘子身邊掌事的……”
把來人點得很明白,景妃眉頭狠一蹙,着即命人去查宮人往來的記錄。片刻後得了結果,這宮女說的倒不是謊話。
這罪名幾乎就坐實了。
席蘭薇再度看向陸瓊章。她確實是個沒什麼心計的,這才幾句話而已,她便已面如死灰,雙手置在地上,手指不住地顫抖着,辯也辯不出,全然一副認命的樣子。
“陛下……臣妾冤枉……”僵了半天,陸瓊章才道出這麼一句沒什麼用的話。話音尚還未落,恰好太醫從寢殿中走出來,殿中衆人的視線即刻都望了過去。
“陛下。”太醫深深一揖,稟話的時候連頭都沒敢擡一下,“臣無能……”
孩子沒了。
殿中一陣唏噓,太醫又道:“美人娘子怕是也……”緩了口氣,太醫將換說得委婉了些,“不知……還能不能醒來。”
皇帝的神色沒有太多變化,那份痛苦只在眼底轉了一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少頃,他擡了擡頭,冷意森然:“陸氏賜死。裕安殿宮人,皆杖斃。”
“陛下……”聽聞旨意,陸氏眼中登時光澤盡失,強撐了一瞬便癱軟在地,任由着宮人把她拖出殿去。
鴆酒……怕是隻能勞煩宮人給她灌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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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那麼快,涉及其中的幾人收梢如何該算是都有定論了。方纔說話的那宮女卻在滯了一瞬後復又叩首連連:“陛下容稟……美人娘子既還未走,總還需要有人照顧……奴婢自小就跟着娘子,求陛下待娘子醒來或是……之後再處死奴婢。”
這話說得忠心。自幼隨在身邊的人總是關係最密的,席蘭薇相信,若今日換做是她,秋白清和也會如此。但看着眼前的宮女,她總隱隱覺得……這宮女不過是想爲自己說個情罷了,興許皇帝念着她忠心便饒她一命。
皇裔已失、杜氏生死未卜,這宮女的話說得淒涼,皇帝到底點頭允了。她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抽噎着退到一旁,席蘭薇羽睫一覆,目光停在她腳下的繡鞋上。
皇帝進了寢殿去看望杜氏,一衆宮嬪在殿裡幹坐了一會兒,便有人請旨入殿探望。
有些如願進去了、有些則被擋在了殿外。席蘭薇靜默良久,終於提了筆:“臣妾與杜美人曾同住一宮數日,求陛下准許一見。”
薄紙一張呈入寢殿,片刻後,宮人躬身來請。
席蘭薇離座朝景妃一福,奉旨入殿。
寢殿裡,昏暗的黃色燈火顯得幽幽的,教人覺得有些壓抑。宮人正收拾着染了血的牀褥出去,見席蘭薇進來,退到旁邊一福,又繼續往外退去。
席蘭薇在榻邊幾步遠的地方遙望着,看着這個曾經盛氣凌人的女子毫無生氣地躺在榻上。她的臉上、甚至是嘴脣上都尋不到半點血色了,安安靜靜地躺着,讓看到她的人分明地感覺到,她沒有多少時候了。
皇帝坐在榻前,神色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麼。席蘭薇靜靜福身,走上前幾步,將杜氏看得更清楚了些。
她的手搭在錦被上,顯得柔弱無力。呵護得很好的長甲有一根斷了,餘下的,依稀能看出點血跡,是撓傷了皮肉所致。
席蘭薇聽說,她在回到裕安殿時已痛得暈厥,這些血跡……
她的視線很快定在一根細細的綠色上。
那是一截繡線,好像是被硬扯斷的,扭曲得厲害,兩端都發着毛。鉤在斷開的指甲上,濃郁的顏色刺着席蘭薇的眼睛,好像現在跟她說什麼。
她不由自主地再度看向那宮娥的繡鞋。
那宮娥正給杜氏喂着藥,即便在皇帝面前,也一直嗚嗚咽咽的,好像傷心得緊。她離席蘭薇不過兩步的距離,鞋上的繡紋讓席蘭薇看得清楚。
淡藍的底布,上面繡着的花枝很是嬌豔,綠色的葉片微微卷着,葉片上,一根繡線被挑了開來,從中間斷掉,扎眼極了。
席蘭薇回想着來時聽說的說法,說是一個在後面擡轎的宦官腳下打了滑,煖轎便傾了下去,杜氏腹部因此受了重撞,就此小產。
向後傾下去、腹部受了重撞。
冷涔涔的笑意瀰漫看來,席蘭薇站起身,倏爾伸手握住那宮女的手,使了兩分力逼得她轉過身來。
在對方錯愕的目光下,亦聽到皇帝帶了兩分疑惑的聲音:“蘭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