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朕就是在試探你。”霍祁將那張紙擱回桌上,輕笑承認。仍是凝睇着她,目光有些森寒起來,語中笑意亦不復方纔鼓勵她開口時的溫暖,“你不是很會猜人心思麼?那你猜猜朕還要問你什麼,給朕個答案。”
他……
他離座從她面前走開,等着她寫。席蘭薇僵住,滯了一滯,在他的冷視下提起筆來,覺得心緒全被攪亂,莫說去猜他在想什麼,她就連自己現下在想什麼都摸不清楚。
合眸靜思,席蘭薇想,突然問起霍禎的事,那就絕不僅僅是想知道今日之事是爲何,必定更想問明白一直以來她是什麼心思、與霍禎又是怎樣的關係。
落筆,手上運力一字字書下,寫得不急不躁。待得寫罷,席蘭薇細讀了一遍,無誤,將紙拿開,換下一張。
還有什麼呢……
哦,這一年裡與霍禎的幾次碰面、還有他當着一衆宮嬪曾經爲她開脫過的事。
席蘭薇屏息,這事說起來複雜些,便斟字酌句,寫下的言辭委婉小心。
然後……
若他疑霍禎先前對她的迴護皆是有心,那麼也會好奇今日爲何恰好會與霍禎碰面吧?
確實巧了些,他難得帶她出宮,偏就遇上了霍禎。
席蘭薇搖了搖頭,自己都覺得真是無巧不成書——若她是皇帝,碰上這樣的事,必定也是會生疑的。
如何同他解釋呢……
她想了一想,想到了帶回來的那兩隻鹿。她來廣明殿時小鹿已經在後院一角睡了,蜷着身子,她伸手去摸它它都毫無反應。
神色微凝,席蘭薇再度落了筆,停停寫寫,可算將這第三番話也寫罷。將筆放下,她將三張紙上的內容又再度讀了一遍,遂站起身,捧着紙張行到霍祁身邊,屈膝一福,靜等問話。
霍祁淡看着她,看她低眉順眼的樣子忐忑得堪比他頭次召見她的時候。有些氣結,問得不冷不熱:“你真覺得朕在試探你?”
“……”席蘭薇悚然一驚,拈着紙的雙手一緊。全然猜錯了,第一句就不對,不知接下來兩句……
她擡起頭,眸中隱帶驚疑,霍祁略一笑,緩了一緩,垂眸淡睇着她手裡那幾頁紙,目光移回時,又道:“若是猜錯了,朕廢了你。”
席蘭薇面容一震,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這般驚慌自被霍祁盡收眼底,徐徐笑道:“覺得猜不對,就別拿給朕看了。”
席蘭薇惶然看着他,意味不明。不知道他這意思是正經問題還沒問、還是已然算她猜錯了。
“朕不管二弟對你怎麼樣,你最初的那番解釋,朕信了。”霍祁笑了一笑,彎腰將紙從她手中抽出,卻是一折,未看,“既然是你自己執意悔的婚、連將軍都勸不住你,那說你現在再與二弟……太荒謬了。”
席蘭薇長鬆一口氣。但凡關乎清白的事,沒有什麼比夫家不疑更要緊了。
“所以朕拿這個試探你幹什麼?”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明顯覺得她方纔的擔心有些可笑,“要是疑你和二弟……朕早不管你就是了,任由你啞着、在後宮老實待着,反正你也跑不了。”
說得十分自信——此話甚對,她這幾次之所以能見到越遼王,歸根結底還是因爲時常拜見皇帝。如若皇帝根本不寵她了,她只能日日守在自己宮中,哪有見到親王的機會。
“所以方纔朕當真只是想聽你說話而已。”他頓了一頓,“會提起二弟是朕隨意說笑,沒顧慮那麼多。”
席蘭薇淺淺頷首,他又說:“沒顧慮那麼多是因爲……”他語中又停了停,“朕希望能與你隨意些、想你也能隨意些。”
他說得十分懇切,手中尤握着那三張紙,一併對摺着,基本看不到裡面的字跡。他再度低頭瞧了一瞧,繼而拿高了一些,笑問:“是解釋和二弟並無關係吧?”
席蘭薇點點頭,他一笑:“朕沒疑過這個,以後也不會疑。不過你若不放心,這紙就留着,如若朕哪天疑了,提醒朕拿出來看,然後朕再接着信你。”
她心中輕顫,望向他的神色很有些不明就裡。這並不是平日裡柔情蜜意的時候,他們分明在說一件原該嚴肅的事,他的口吻卻寵溺極了,直讓她心中一陣柔軟之後就被鋪天蓋地的疑惑和恐懼覆蓋。
他是個皇帝,且一直對後宮的事很分得清是非黑白。更把輕重拿捏得清楚,不會不分青紅皁白地偏寵。
席蘭薇嘴脣翕動,竟不自禁地輕吸了一口冷氣。不由自主地會想起,上一世……差不多也是這個年月,霍禎也待她仍好,時時哄着,不讓她受半點委屈。那種寵溺,曾經一度讓她連生病時吃下苦藥都覺得是甜的……後來一點點消失,直到最後,她再怎麼努力都再也感受不到半點他的好,曾經被他寵着的記憶也全然化作了一把尖刀,把她刺得體無完膚。
前世的一切印象都太深刻,她刻意地不去多想,但一旦想起了,就每次都如同潮水上漲一般波濤洶涌,攔也攔不住。好似一時間一切都不由自主,並不知自己在想什麼、要幹什麼,只覺皇帝執在手中的那幾張紙白得分明,分明到刺目,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奪回來,觸及時又倏爾回神,生生僵住。
霍祁難免被她這番緊張搞得莫名其妙。見她面色發白,睇一睇她,又看看她僵住的那隻手,覺出不對勁,未將紙箋還給她,眉頭輕蹙,另一隻手探向她的額頭:“怎麼……不舒服?”
席蘭薇連連搖頭,強定了定神收回手來。心下仍一陣陣發着慌,將手攏進袖中互握了一握,垂眸頷首。
激烈的反應來得突然走得也快,霍祁疑惑更深,想問上兩句,看看她的面色,又把話嚥了回去,溫聲一笑:“早些休息。”
是讓她歇在廣明殿的意思。席蘭薇躊躇了一會兒點了頭,福身施禮,隨着宮娥去沐浴更衣。
她進寢殿等了一會兒,霍祁還是沒有來。倒是有宮娥進來勸了兩次,道:“陛下吩咐娘子先歇息便是,不必等他。”
自然是於禮不合。不管霍祁動不動她,她既睡在了廣明殿……總不好扔下皇帝自己先睡得香。
於是躺在榻上強打精神等着,等了一會兒,睏意來得愈發猛烈了。
興許是白日裡遊山玩水得勞累了些,很快就覺得熬不住,眼皮發着沉,睜開又忍不住闔上,只要一鬆下勁來,立時三刻便能睡過去。
迷迷糊糊的,不知怎的又記起方纔,皇帝笑意輕緩地一字字同她說着,她的目光卻全然停在他手中的幾頁紙上。
奇怪……
眼皮仍發沉,好像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睜開、才能看清眼前。她煩亂地擡起頭,定了睛,眼前卻是霍禎。
很是震驚了一瞬纔回過神,怔然望了半天,確實是霍禎。
環顧四周……她熟悉的很,這是在越遼的王府,他的書房裡……
她張了一張嘴,仍是說不出話。魂不守舍地將視線移回他手上,已經不是白紙一疊,而是一隻信封。
是給許氏請封的信……
她很清楚。
其實王府妾室的封位……他大可以自己做主,卻獨獨爲許氏特意向皇帝請封,好像不這樣便不夠隆重、不夠表達他的喜悅似的。
因爲許氏有孕了。
在她剛剛小產後不久,許氏有孕了……
她那麼清楚自己的孩子說到底是被許氏算計沒了,他不肯聽,還要爲許氏請封。
只有那一次,她急了,不管不顧地去奪他手裡的信封,無論如何忍不下這口氣,不肯這封信送到長陽。天家的封位、賞賜,那毒婦根本不配。
於是也是那一次……算起來也只有那一次,霍禎動手打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驚得書房中服侍的下人跪了一地。
信還是送到了長陽,於是許氏在王府側妃的身份之外,多了個郡夫人的外命婦封位,這封位於她無甚正經用途,卻是份難得的殊榮。
她一個妾室……
隨聖旨一同到了越遼的還有無數賞賜,自然是皇帝看在霍禎的面子上賜下來的。那一日,府中的妾室們都聚到了許氏房中道賀,連帶着看個新鮮,任她這個正妻在房裡壓抑得哭都哭不出。
直到席蘭薇驚醒,那份壓抑都在胸中揮之不去——但,好在可以哭出來了。
甚至都沒來得及多想這已不是那一世,眼淚就已經淌了出來,面前紅黑的牀帳在迷濛淚意中化成一片又一片光暈。她側躺着,雙臂緊緊擁住衾被,彷彿緊攥着什麼即將失去的東西。
一疊聲的問安聲聽得席蘭薇驀地驚住。恍然清醒,慌亂地伸手去擦眼淚,可尚在涌着的眼淚又哪裡擦得淨。
霍祁揭開幔帳的手停在了半截,看着同樣滯住的席蘭薇一時啞住。她仍是緊抱着衾被,半張臉埋在被子裡,猶猶豫豫地擡起頭來看他,一雙明眸哭得通紅。
霍祁下意識地回過頭掃了一眼,揮手命宮人們退出去,在榻邊側坐□,不解而關切地問她:“你怎麼了?”
席蘭薇一時沒有反應,他看了看她,便伸手去拽她緊抱着的衾被。剛一碰到,她卻抱得更緊,紅着雙眼直搖頭,也不知意思是“沒事”還是不讓他動衾被。
席蘭薇止不住瑟索,擡眼,恰見他皺了皺眉頭,她向後一躲,他卻恰好又一次伸手過去,沒有再拽她懷中的衾被,反是直接將手探到了她身下,用力一攬:“來。”
她就被他擁進了懷裡,半伏在他胸膛上,淡淡的檀木與龍涎香混合的氣味縈繞鼻間,席蘭薇心下稍安,靜了一會兒,聽得他問:“做惡夢了?”
她點頭,他嗤笑一聲說:“什麼惡夢讓你哭成這般?”
她再度搖頭,這回他倒是明白她的意思是“無礙”了。
“總是有話不敢說。”他笑看着她,“說了的話也總是猶猶豫豫。”
她咬咬嘴脣,無力地伏在他身上,他頓了一頓後又說:“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緊張……”
語中帶出的笑聲聽着清澈,霍祁低下頭去,吻在她淚痕未乾的面頰上,第一次說了這樣的話:“因爲朕當真喜歡你。”
作者有話要說:【無關正文的腦洞】
“霍禎這混蛋……”
“許氏這混蛋……”
“啊陛下還有你……誰讓你給許氏加封的t_t”
“泥萌都太討厭了……”
“放開我啊喂……我回去抱着梅花鹿睡覺不理你t_t” ωwш_ тTk an_ ¢ 〇
霍祁:Σ(っ?°Д?°;)っ我做錯了什麼啊喂……我什麼時候給許氏加封了……
梅花鹿:【嫌棄臉】離我遠點……我傷還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