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祁沒想到,第一次聽到席蘭薇開口說話竟會是在這樣的情狀之下。看着她即便是在被他哄着安靜下來後,仍舊嗚嗚咽嚥了許久,霍祁覺得一顆心愈發沉了,一直向下墜着,墜得發冷。
御醫趕到後半點不敢耽擱,連忙上前問詢、診脈,多是秋白清和在答話,席蘭薇虛弱得只能偶爾點頭搖頭而已。
幾位御醫都是眉頭緊皺,細細地診了半天、又低聲議了許久。霍祁看着他們不住地搖頭,心也懸得愈發厲害。
“如何?”忍不住地發了問,便見幾位御醫一怔,最後又低語了幾句,轉身一揖,稟得沉重:“陛下,婉華娘子這病本就難醫,臣等一直摸索着……如今這般,臣等也難知緣由,只得繼續盡力而爲。”
話語說得含糊,雖算不得出乎意料,還是令霍祁心中一急:“那嚴重麼?可影響日後說話?”
御醫們對望一眼,猶是方纔稟事那人頷首,硬着頭皮道:“臣不知。”
本來便是頭一次醫這因藥致啞的病症,一年來御醫們都是提心吊膽,突然出現發熱、疼痛的症狀,誰也不敢說個準話。
皇帝默了良久,沉然一聲悠長喟嘆,未再多語,轉身回了臥房去。
陪了席蘭薇一個多時辰,她始終神情恍惚,泰半的時間便是霍祁在沒話找話。從梅花鹿說到小貓、再從小貓說回梅花鹿,到最後,連編都再編不出話茬來,面上的笑容也愈發難以支撐。
“臣妾無事。”席蘭薇扯起一抹微笑,在他手心裡寫道,“已好多了。”
“喵——”在她枕邊蹲了半天的小貓細聲細氣地叫着,跳上她的肩頭,又走到她小腹上,縮成一個小團,歪着腦袋看着她,擔憂不減。
“別鬧。”霍祁笑意乾澀,抱起小貓要挪到一邊去,席蘭薇伸出手來,他猶豫一瞬,任由她把貓接過去。她翻了個身側躺着,被她摟着的小貓便乖巧地蹭進她的懷裡,往被子裡鑽了一鑽,又露出頭來。
霍祁看着她面帶淺笑的樣子,好像已經什麼都不擔心了,環住小貓的雙臂卻還分明發着抖,將心中的幾分恐懼暴露無遺。霍祁靜了靜神,探手一邊撫着臥在她臂彎裡要睡的小貓,一邊似是輕鬆道:“御醫說了沒有大礙,你不用太緊張。”
席蘭薇羽睫輕輕一顫繼而覆下,顯是不信。
若當真是這樣,他方纔早就同她說了,何必閒聊了這麼久才突然而然地來一句。
接着俱是無聲,直待宦官稟說戶部尚書求見,他纔不得不離開。踏出房門前好一番叮囑,末了,席蘭薇聽到他壓了聲對清和說:“有任何事,直接稟到宣室殿來。”
隨來的御前宮人們自然一併離開,漪容苑頓時安靜下來許多。席蘭薇又躺了半刻,撐坐起身來,一陣頭疼讓她捂了額頭。
嗓子疼痛是假的,發燒可還是真的呢。
“娘子。”秋白上前一福,笑意淺抿,“可是該走下一步了?”
席蘭薇頷首莞爾,秋白躬身告退。
片刻之後,闔目靜歇的席蘭薇聽着院中低語銜起笑意。秋白不冷不熱的口氣聽着當真有些森然:“娘子身子不適,日後的藥都有御藥房的醫女來煎,用不着你了。倒是秋日裡落葉多,娘子看着心煩,你把院子打掃乾淨便是。”
思雲輕輕應了聲“諾”,微微顫抖的聲音好像沒有太多的驚慌或是不肯,秋白補上的下一句話則直接讓她啞口無言了:“笤帚掃着聲音大,別擾了娘子休息,用手撿吧。”
不用看都知道思雲會是怎樣的神情。
既然有這種安排,往日負責灑掃的宦官自然也會被叮囑不必插手。席蘭薇靜歇了一下午,雖仍是病得發虛,但好歹能偷個懶不去昏定,覺得不算很虧。
到了傍晚,清和呈了清淡的晚膳來服侍她用了,蘭薇便多了些力氣,披了件褙子,想到院中走走。
在廊下駐了足,擡頭一望,見半邊院落仍飄着落葉,登時眉心緊蹙,轉身回房。
都知道席蘭薇病着,心情不好很是正常,於是一衆宮人都屏着息勸也不敢勸,聽秋白清和吩咐他們退下,均是如蒙大赦。
思雲很快被傳了進來,顫顫巍巍地一叩首,跪地不言。
“你該知道我爲什麼傳你來。”席蘭薇動着口、清和說着話,二人配合着才能說出的話沒由來地添了幾分壓迫感,思雲縮了一縮,支支吾吾地解釋說:“婉華娘子,院子太大了,奴婢……”
“誰在乎院子怎樣?”席蘭薇無聲冷笑,徐徐緩出一口氣來,“在我藥裡動手腳的,是不是你?”
思雲怔住。死寂之下,面上的血色一點點地退去,不可置信地望向席蘭薇:“奴婢……”
“你可以承認也可以不承認。”席蘭薇淡看着她,根本無所謂她給出的答案如何,“我要你的命一點用也沒有——並且我也知道,就算把你押去了陛下那兒,你也不會供出夏月,是不是?”
“與夏才人何干……”思雲脫口而出,席蘭薇聽得輕笑:“你看,我就說你不會承認。”
輕揉着太陽穴,席蘭薇不忘對一直替自己說着話、且口吻十分到位清和頷首淺笑、算作道謝,轉而又對思雲說:“送你進了宮正司,我的人脈大抵比不過吳家。她們要着人安排什麼……或是直接殺你滅口,我都攔不住。”
遂是一笑:“所以啊……就把你扣在這兒好了,我什麼也不說,也不去查那藥,讓她們自己亂陣腳去。”眼簾一覆,席蘭薇眼角透出的幾許冷意讓思雲打了個寒噤,“想把你推出去便算了事,她們想得太輕巧了。哦,對了……”她說着,忽然一停,凝了凝神,打量着思雲,笑容復又漫了出來,“你要是樂意在我這兒把夏月供出來,我倒是不介意。”
“你……”思雲一噎,在席蘭薇話鋒的一轉再轉直下,愈發摸不透她的心思。
“你不許離開漪容苑,接着打掃院子便是。事情做不好,自會有掌事的來罰你。頭一天掃不乾淨,杖責十五;第二天掃不乾淨,跪半個時辰去;如此第三天便許你歇一天、第四天照着第一天來……”席蘭薇說着,笑靨平添幾分鬼魅之意,直讓思雲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逃不出去的深井。
她就是要局勢完全臥在自己手裡。
設局之初,席蘭薇與羋恬打過商量,覺得無論是她這邊以苦肉計牽出藥有問題、還是索性讓沈寧直接捅出思雲來,下一步,都是免不了讓宮正司去審思雲的。如是直接指出夏月是清妓,當中糾葛就難免更多。
就如先前泠姬的事上皇帝所言一般,宮中勢力錯綜複雜。
這一次……吳家可比泠姬的本事要大多了,人進了宮正司,到底會怎樣席蘭薇心裡沒底。
所以最好的法子,是讓思雲自己扛不住招出來。
“宮正司可以讓她死於酷刑,留在漪容苑,我讓她生不如死。”羋恬從沒在席蘭薇面上看到過那樣的冷意,剛倒抽了口涼氣,她的笑便漫了出來,“而且,還必定讓她沒膽子自盡。”
這個自然……
宮女嬪妃自戕之事可大可小,小可隻字不提,大可牽連全家。
“再者,宮正司動刑審出來的事,不是時常被說是屈打成招麼?”席蘭薇又一笑,“沈寧跟你說過,他們抓着要緊的細作,會怎麼審麼?”
羋恬短短思了一瞬,倏爾窒息。
當真要緊的細作,抓着了是鮮少動大刑的。只是每日施以各樣的重壓,給他圍出一個求生求死皆不可的牢籠,讓他在裡面一點點地崩潰,總有熬不住的一天。
就如同現下對思雲的法子。
自盡,她念着家人決計不敢;安心活着麼……又活不自在。且都是在宮裡有些日子的人,她自然清楚這點斷斷續續的責罰且要不了她的命呢;同樣的,她這般招出來之後,若再想翻供說是席蘭薇屈打成招……那點傷看着也不夠“屈打成招”。
如此一來,還不如自己乖乖招了,好歹求個速死。
“你是攔不住一個想死的人的。”彼時,羋恬思量着道,“這路堵得不夠,讓她生不如死那一邊倒是夠了,可另一邊——單是憑自戕牽連家人這一條,她若不直接自戕呢?比如……絕食?餓死自己。”
“那更簡單了。”席蘭薇聳了聳肩,筆下寫得飛快,“餓得沒力氣了,讓她在供狀上按個指印,然後任她死去,正好說她是覺得愧對夏月又不敢自盡才絕食的。”
“……”羋恬噎住,一時覺得得虧席蘭薇是個女子,若不然這禁軍都尉府指揮使一職估計沒沈寧什麼事了。
一場佈局設計的順利,行得也妥當。除卻席蘭薇不敢真拿自己的嗓子賭上、只得做場假戲之外,其餘均是順着夏月所願而行。
本來尚有些擔心演得不真如何是好,季節交替間不慎發燒倒是幫了大忙。
“你非要把表哥也牽進去?”一切開始之前,羋恬只多問了這麼一句。
席蘭薇沉默了許久。
“只要有罪證,他不會饒了夏月的。”羋恬蹙眉道,“你大可跟他透個底。”
“是……”席蘭薇書下的字中充滿猶豫,定一定神,才又寫道,“但陛下權衡頗多……思雲背後是夏月、夏月背後是吳家,單憑罪證,他總會留有餘地。若夏月只是禁足或是降位,日後變數太多,困獸之鬥素來可怕。”
所以她要他感受到那種恐懼。那種她可能再也說不了話、他聽到她的第一句話便可能是最後一句話的恐懼。這一年裡,不僅她有滿心的期許,他也有,不論他對她的喜歡有多少,存在已久的期許要消失終歸痛苦。
“是我騙了他,但於他而言,只是一時擔憂;若不除夏月,日後於我而言,便不一定是多大的危險了。”席蘭薇緩緩寫罷,長嘆一聲,說服了羋恬,也消去了自己最後的猶豫。
沒有告訴羋恬的,是她心底的最後一絲想法。尚不知是對是錯,只是一直存在在那裡,無比清明。
這場設計……若日後能有一個合適的機會,她想把實情告訴他。
明天就要高考了呢……祝高考的妹紙們發揮正常~考個好成績~o(*≧▽≦)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