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啊——”我張牙舞爪的從噩夢中驚醒。這才發現驚出了一身的汗水,喘着粗氣,看着窗外微微泛白的天色,全無睡意。哎,“現世報”啊,昨夜才替玉凝登場獻藝,欺騙了廣大觀衆,轉天就噩夢連連,人啊,真不能作孽。
我坐起身,靠在窗棱上。昨夜的一切,歷歷在目,明明不可能,卻全發生了。沈媽媽保持緘默,尚且說得過去,可豔情爲何沒有戳穿我的把戲?
我清楚的記得擺脫豔情後,在幾次欲言又止的沈媽媽護送下,來到了舞臺下的“選手區”——上臺的必經通道,參賽美女習慣性在此待命。
貓在背光的角落,怎奈玉凝的名聲本就不小,又被我和沈媽媽炒得神乎其神,還有這身搶眼的金色舞裙,我是躲那兒都炸眼。我無語,只好把頭低到不能再低,自作孽不可活呀!
“姑娘,現在是雪雅姑娘在臺上表演,之後便是您了。”金蓮在一旁小心提醒。
幾分鐘後,有美女請我準備上臺,被金蓮機靈的打發了,又在我耳邊小聲道:“奴婢就在臺下等着張小姐,張小姐請放心去吧。”
我微微頷首,便隨着金蓮朝舞臺走去。
一步步拾級而上,胸中涌出一股股莫名的衝動。擔心嗎?不,是開心;緊張嗎?不,是激動。我從小就喜歡舞臺,因爲那是個讓我隨性揮灑、展現自我的空間。若非在古代要夾着尾巴做人,我根本不介意萬衆矚目,反而期待榮譽的到來。
微閉雙眼,一個深呼吸後,蔥心玉指輕握“鳳啓”,心中覺得好笑:朱佑樘,你若是看到姐姐這身行頭和接下來的表演,會不會當場暈倒呢?再睜開眼,雙眸只剩熊熊燃燒的鬥志。我沉着的邁上最後一級臺階,在主持人的介紹下,一路仿真貓步,眉目含情的走到舞臺中央。
通明的燭火映射到一席金色舞裙上,耀出炫目的光暈,金光燦爛中顯盡人間繁華,貼身收緊的設計,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迷人曲線。我學着玉凝的樣子,嫋嫋婷婷福下身。不必擡頭,就知道衆人的目光匯聚在自己身上,“猶抱琵琶半遮面”果然更能勾起男人的無限遐想。
我並不急於起身,貪婪的汲取着衆人的關注。這種久違的感覺依然美好,我的虛榮心極速膨脹。
鼓樂齊鳴,《卡門》奏起,起身的同時舞動起身體。曲樂跌宕起伏,百韻樓裡充斥着現代音樂特有的詭異旋律。很快進入了最佳狀態,舞步動作標準到天衣無縫,每個眼神、手勢盡顯女性渾然天成的性感妖嬈,活力四射的旋轉更是贏得了無數的喝彩。哼!我就不信,自己熱辣的《卡門》戰勝不了“雲袖輕擺招蝶舞,纖腰慢擰飄絲絛”的傳統舞蹈。
如果說豔情的霓裳羽衣舞是如同芭蕾般的高雅藝術,應在針落可聞的靜謐環境下細細品評,那麼我的《卡門》就需要轟轟烈烈的氣氛烘托。我心中明白,論舞技我無法與豔情抗衡,唯有靠惹火的颱風將衆人的情緒高高調動,達到夜總會、俱樂部中的亢奮,才能更多的現場拉票,與豔情一爭高低。
大腦再不能思考下去,身體、意識隨着樂曲全情投入其中。簡直無法分辨,臺上風情萬種、舞姿大膽的女子到底是誰。步伐穩健,身形婉約,火辣辣、□裸的展現着狂野灑脫、桀驁不馴。輕鬆地引出場上一個又一個□,一羣沒出息的色鬼甚至衝出座位涌到舞臺下方;雅間裡再也坐不住了,緊靠窗前拍手叫絕。場面幾度失控,龜奴和“外聘”來的保鏢打手忙得腳打腦後勺,我淺笑着看着這羣男人的醜態,豔情,鹿死誰手還不一定!
一個漂亮的迴旋後,我以瑜伽“鳥王式”傲視羣芳,結束了整支半古半今,前所未有的舞蹈。雷鳴般的掌聲、喝彩聲震耳欲聾,百韻樓跟着顫動共振。我滿意的笑笑,自己果真是臨場發揮型選手,往日練習可達不到這個的狀態。一手輕挑羣擺,嫵媚的以現代舞臺禮儀向四面觀衆致謝。本想借此看看唐寅、祝枝山的反應,安全起見,轉身瀟灑地離開了舞臺。
臺下,金蓮翹首以待。見我下來,開開心心的迎了上來,“張小……姑娘,您跳得真是太棒了!奴婢看花魁非姑娘莫屬!”
我輕笑,其實在表演時,我根本想不了許多,只想對得起舞臺、對得起觀衆,全力以赴。微揚下頜示意金蓮前面帶路,和玉凝再次“調包”。無論結果怎樣,一會兒的唱票頒獎,再戴面紗就說不過去了。
金蓮也知時間緊迫,趕忙在前方爲我“開道”。回去的一路順利了不少,至少沒遇到“障礙物”。進到玉凝的化妝間,我迅速扒掉舞裙,摘下步搖首飾,讓金蓮幫玉凝換上,自己則穿回男裝蹲到一旁洗臉。
古人的彩妝純天然無化學添加,清水就能洗淨。只是金粉有點粘手,洗起來挺費事的。加之纔剛熱汗、冷汗出了一身,我順便用棉布擦了擦。
金蓮一邊給玉凝搗策,一邊沒完沒了的彙報情況。玉凝幾次遲疑不決,看得我莫名其妙。我擦乾臉直接問她原因,她仍執執拗拗的不肯說。我懶得追問,便道:“我可沒有把握,不論成績如何,你要平常心對待。”
玉凝神色複雜,“嫣兒,你會怪我嗎?”
“怪你,怪你什麼?我還怕自己沒PK過豔情,你來怨我呢!”
“嫣兒不要在胡言亂語了,我是說……”
金蓮搶白,“姑娘,時辰快到了,您要是再呆下去會惹人懷疑的!”
“是啊!快點去吧,可別讓人敲門來找,那我躲都沒地方躲!”
玉凝起身,又被我突然叫住,“等等,你腳怎麼樣?是我太粗心,纔想起問。”
玉凝一驚,臉色異常難看,說不清是痛、是苦、是悲、是哀……我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磕磕巴巴安慰道:“要,要是太疼的話,就,就……”
玉凝穩了穩心神,勉強一笑,“不礙的,走走還可以,嫣兒不必掛心。”
我傻呵呵笑笑,又和玉凝約好明天去天香樓。看着她舉步緩行、氣質高潔的背影,心中滑過一絲疑惑,終是淡淡一笑,算了,怕是多心了。趕緊收拾下“犯罪現場”回雅間吧,省得唐寅、祝枝山去貼尋人啓示。
各樓的姑娘全跑到前樓等待唱票,此時整個後院空蕩蕩的。我不必東躲西藏,難得沒人,儘可以大大方方往外走。剛邁出沒兩步,就聽院口傳來爭執,一方該是那幾個盡職盡責的“門衛”;另一方的聲音聽起來是相當的耳熟,我倒吸一口冷氣——唐寅!天啊!他怎麼跑院門口來了。
我仔細聽着,小心翼翼的往院門蹭。唐寅的喊聲基本圍繞“讓我進去”四個字展開,那幾個“門衛”的語言豐富了很多。雙方口舌之爭越發激烈,我知那幾個“門衛”不是善主兒,除了兩個龜奴外,剩下膘肥體壯的都是打行出身的職業打手。眼瞅着一個憋不住就要動手,我怕唐寅吃虧,一個箭步就衝了出去。
唐寅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從後院裡飛出,呆若木雞,我來不及編瞎話,向“門衛”點頭哈腰道了聲歉,就拉起他的手往前樓跑去。
一進前樓,唐寅立刻停下腳步,“嫣兒,是你嗎?你爲何會在那裡?”
“是我……我,我,我走着走着迷路了,不知怎麼的就進去了。”我苦着臉,這編得忒沒水平了。
唐寅當然不信,前樓到後院統共就那麼一條道,想丟也太有難度了。
我只好換個編法,“其實,那個,那個,是豔情姑娘的霓裳羽衣舞跳得太棒了!我就跑去後院祝賀她,當時後院門口沒人,我就冒蒙進去了。對,就是這麼回事!”
唐寅一邊聽着我不着邊際地滿嘴跑火車,一邊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左手。又驀地看向我,我心虛不敢與他對視,只好假模假樣的把頭扭向別處,用眼角餘光偷偷瞄着。他微蹙眉頭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犀利的目光彷彿把我穿透。我心裡發毛,不知是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唐寅面無表情的看着我,緩緩擡起了右手,食指、中指伸入我的衣領裡,在我脖頸後輕抿了一下。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一驚,下意識扒拉開他的右手。
他不慌不忙的收回右手,在眼前頓了頓,終握成拳頭輕輕放下。垂下眼簾,沉思了幾秒,再擡頭時已恢復了常態,笑得灑脫,“走吧,祝兄在雅間裡等着我們呢!”
“呵呵,好,走,走!”不管怎麼說,再追問我出現在後院的原因,我就燒香拜佛,阿彌駝佛了,於是很狗腿地跟在唐寅後面。
祝枝山從開門的那刻起,就絮叨個沒完沒了,“我說這是怎麼了?走了一個吧又走了另一個。扔下我老哥兒一個在這兒看臺上的表演,多少興啊!嫣兒你也是的,一走竟有1個時辰,我原想百韻樓再大也不能走丟啊,怎麼就不回來呢?害我這個擔心,伯虎也是的……”祝枝山轉向唐寅,本該滔滔不絕,卻不知爲何輕嘆了一聲作罷,“哎,算了!”
“祝兄別惱,都怪嫣兒粗心。哦,臺上是哪位姑娘表演?”既然不能多解釋,轉移話題就是最好的方法。
祝枝山果然上套,沒在繼續囉嗦,“輪到洛塵姑娘了,她也是今天最後一位上場的。”
我順風就水說道:“哦,是十六樓中的官妓洛塵嗎?我聽說她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藝,舞跳得特別好呢!”
唐寅坐到桌旁,聽不出喜怒的來了一句,“再好怕是也沒機會了。”
“是啊!自豔情姑娘的霓裳羽衣舞后就少有上佳表現,甚至有出現失誤的。”祝枝山一提到豔情就眉飛色舞,看來真動了感情。我在心中搖頭,成爲名妓的裙下臣,對一個有家有室的男人來說意味着什麼呢?
我不動神色地問:“祝兄覺得是豔情姑娘奪得花魁了?”
“也不一定,還有……”祝枝山看向唐寅,沒了下文。
唐寅沒轉過頭,接着祝枝山道:“還有玉凝的《卡門》。轉了性了!哼,這兩人互換人格一般,完全沒了昔日的影子,免不了一番爭奪。”
“嫣兒該是沒看到玉凝既奇怪又妖冶舞蹈吧?”
“沒看到。”我如實說,這時代又沒現場直播可言。
祝枝山一拍大腿,遺憾地說:“那真是太可惜了!我敢打賭從沒人見過那樣的玉凝,那樣的舞蹈,喝!無法形容!俗不俗、雅不雅的。跳得人心都亂了,魂魄不自覺就跟着她的舞蹈飛到了九霄雲外!簡直絕了!”
“那麼經典啊,實在太可惜了!”我裝出捶胸頓足的失望模樣,心中偷笑不已,看來《卡門》足夠迷倒一大票男人了。
“兩位再感慨下去,怕是會錯過另一場‘經典’。”唐寅抿了口茶,不緊不慢的來了一句。
“可不,我可不願錯過洛塵姑娘的精彩表演。”我拉着祝枝山坐到桌旁,有說有笑地朝臺上望去。
洛塵大美女跳的是蒙古舞,一身大紅色的草原裝,揮舞着繫上紅絲帶的馬鞭,靈動純樸、青春活力。
唐寅往椅背上一靠,一陣大笑,“今兒個是唱那出啊!都轉了性了!聽說洛塵姑娘平日溫柔嫺雅,不想跳起蒙古舞來有滋有味。”
“哈哈,可不是嘛!真不知是我們以往看錯了,還是這羣女子的手段太高明瞭。”
我聽得彆扭,反駁道:“人都有若干張臉,或許是出於自保,或許是被生活所迫,這與手段高不高明無關,只是一種必然的生存方式。”除了天真無邪的小孩子能毫無顧忌的哭笑,我不信世上還有人能做得到。
“人人如此嗎?嫣兒也是?”唐寅突然把矛頭指向我,搞得我措手不及。爲難間,他又笑着替我解圍,“開玩笑的,嫣兒別當真!”
我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醜笑,“呵呵,好笑,挺好笑。”祝枝山也湊過來打哈哈,這個話題纔算過去。我再無心洛塵的表演,一心合計着唐寅的問話——他可不是個沒心沒肺、說話不經大腦的主兒,我是哪兒惹他誤會了嗎?
“嫣兒,你投票給誰?”祝枝山好奇的問我。
“祝兄呢?”我不答反問,心裡有些猶豫。
“我,我也拿捏不準。”
“不是兩票嗎?一人一票,就不必費心了。”
唐寅出了個餿到不能再餿的主意。我很想爲自己,不,爲玉凝拉票,卻覺得於豔情太不公平,便正容道:“祝兄心中該早有答案。今次大會採用民主的不記名投票,就是希望擺脫人情票,所以祝兄該選出自己心中真正的冠軍。一人一票,看似做個兩不得罪的老好人,其實不但對不起自己心中的真意,更對不起臺上認真努力的佳麗。任何時候,第一隻有一個,沒有並列!”
祝枝山聽我如是說,報告式的說道:“那我就投‘她’了。”
“你呢?”唐寅問我,“嫣兒說得頭頭是道,可我覺得話未說完,意猶未盡,你心中似有其他想法吧?”
唐寅委實夠聰明、夠敏銳,我知瞞不過他,只得招認,“玉凝太可憐了,一個女人爲了比賽做出如此犧牲,她的背後該有多少不爲人知的血淚啊!”
祝枝山忙問:“嫣兒認識玉凝?”
“嗯。”我點下頭,又馬上搖頭否認,“不,不,不認識!我是聽傳聞,聽傳聞了!都說她爲人斯文有禮、清心寡慾,如今卻在臺上大秀豔舞,不難猜到她心中的苦楚無奈。老實說,論舞技豔情姑娘技高一籌,可她在青樓混得如魚得水,少一個冠軍該無所謂。但玉凝不是爭名奪利之人,她刻苦努力,不惜形象,該是有其他想法的。”
唐寅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說了句“嫣兒真是善解人意”。
祝枝山看看我,又看看唐寅,最後把視線落到手中的兩張票上,也沒多言,提筆在上面寫出了玉凝的名字。
“祝兄,你——”
祝枝山憨厚的笑笑,“嫣兒分析得有理,能幫就幫一霸嘛,舉手之勞而已。只是,無論結果如何,我心中的花魁只有一個,也只有她才配得上花魁稱號!”
看着祝枝山忠厚爽直的模樣,我忽然發現這樣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值得女人依靠的男人。豔情怎麼可能對他的一片真心毫無感覺呢?
唐寅也在自己的兩張選票上寫上了玉凝的名字,然後把毛筆遞給我。我接過筆,只覺有千斤重。自己制定的遊戲規則,卻又帶頭一而再再而三破壞,什麼邏輯!可嘆我終不是剛正不阿的善良人,閉了閉眼,寫下了玉凝的名字。
“徵明沒來,要不他肯定也會投玉凝兩票。”祝枝山自顧的說。
投票細則中有我加入的明文規定,按人頭、級別分配選票,不可代寫、多寫,否則作廢記,因而沒露面的文徵明是沒有選票的。偷偷嘆了口氣,不是貪他那兩票,只是文徵明頭影不露,未免認爲他太正直,正直到不近人情。
雅間內陷入了死悶的安靜,我不知唐寅、祝枝山爲何沉默,我是心中亂糟,不願開口。不肖半刻,門外傳來了收選票的聲音。我起身開門,雅間外站着5個統一着裝,戴着“百花袖標”的大會工作人員。我認得其中爲首託着大書“三”字的紅紙票箱的,正是天香樓的龜奴,眼熟得很,一時叫不上名。後面跟着幾個其他樓派制約監視的龜奴。
天香樓的龜奴很是機靈,並沒上前認我,只按照規矩向我們三人施禮,客氣的索要選票。我把6張選票摺好,當衆塞進票箱,淺笑着打發了他們。
“你猜誰能成爲此次‘百花盛宴’的花魁?”祝枝山問。
唐寅沒有正面回答,“是誰都無所謂,祝兄不是說心中只有一個花魁嗎?”
“嫣兒呢,怎麼想?”
“想什麼都沒有用,反正該做不該做的我都做了!除了票選結果,如今再沒值得我關心的。”
祝枝山笑問:“嫣兒不是最不在意這些虛名?今天怎麼了,竟也注重起了結果。”
“我早說今兒個轉性的人多了,嫣兒也跟着落了俗套!”唐寅在我之前開了口。
“我本就是俗人一個啊,哈哈……”傻笑一下,指着舞臺,轉移了話題,“看,唱票了!”
兩人斂去笑容,嚴肅的朝舞臺望去,看來他們根本沒有嘴上說得輕鬆,也十分在意的。
此時,舞臺正中多了塊1人多高、一丈來長,四周鑲着各色花朵的白綢大板。旁邊站着6個綵衣司儀——負責記錄唱票結果的大美女。她們全是資質上不了“百花盛宴”,臉蛋又不落人後的青樓姑娘,競選主持人失敗後,爲了能在“百花盛宴”上露個臉,就委屈自己當上了陪襯。而大板兩側纔是大會的主角兒,光鮮亮麗的參賽佳麗。
沈媽媽和幾個頗具號召力的老鴇上臺監督唱票,唱票的是號稱蘇州府士紳中排行第一,德高望重的金老爺——一個50多歲,大腹便便,滿臉橫肉,笑起來看不見眼睛的老男人。我曾聽瀟湘提起過這色老頭,說他是做買賣的,家裡賊有錢,還和應天府的許多高官扯上了姻親或是其他複雜關係,更是無柳街的常客,屬於出手大方的重點客戶。因此,至今我仍無法接受古人對“德高望重”四個字的具體定義。
金老爺廢話連篇,寒暄了半天,我惦記票選結果,不禁皺起了眉頭。心中暗罵:你個色老頭當自己是金正昆還是易中天?長得還如此猥瑣。呸!究竟誰這麼沒品,把你整上臺的,要是讓我知道,非“封殺”他不可!
終於呀,金老爺結束了自己足有10分鐘的開場白,正式進入唱票環節。他每念出一個名字,就有司儀在相應的人名下畫出一筆“正”字。
“豔情……玉凝……豔情……豔情……玉凝……”金老爺口中毫無懸念的,N多次重複這兩個名字。
我想這是“百花盛宴”前任何人都意料不到的,縱然是企劃全程的我,也沒想到她二人的PK竟旁若無人白熱化中。
“呼——”我吐了口濁氣。
“呵!瞧嫣兒的模樣,比臺上的人還着急,好像方纔表演的是你一樣!”
“啊?!”我條件反射站了起來,覺出不對,復坐了下來,一臉假笑地說:“呵呵,伯虎真會說笑,我哪有那能耐呀!”
“哈哈,可不是嘛!伯虎這個比喻可不恰當。”祝枝山笑着替我解了圍。
我心中無比感激祝枝山,面上只能隨之一笑,唐寅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
我悄悄抹了把冷汗,不知爲何,總覺得唐寅今晚怪怪的。
臺上的票箱空了兩個,眼看最後一個見了底,豔情、玉凝的名字下早已畫出了長長的“正”字,遙遙領先。我沒工夫研究唐寅,全部精神投到了舞臺上的選票箱中。
“豔情!”金老爺念出名字,便有司儀在豔情的名字下加上了一筆。
我狠狠吸着冷氣,咬緊下脣,金老爺手裡只剩一張選票沒有展開,可豔情還領先玉凝一票。這最後一票若不是玉凝的,我就得找塊豆腐撞死了,累死累活1個月爲她人做嫁衣;若是玉凝的,難道真要進行加賽?萬一……
百韻樓驟然安靜下來,時間彷彿倒退回到豔情的霓裳羽衣舞中,沒有人敢大聲喘氣。我下意識握住“鳳起”,那一剎那,幾乎聽見了展開選票的“沙沙”紙聲。哀嘆,不,是殺人的衝動——金老頭真夠氣人,在大家把心提到嗓子眼兒的時候,他神色如常的看了眼選票,又微笑着把樓上樓下、臺上臺下、阿貓阿狗看了個遍,纔不緊不慢地讀出選票上的名字——“玉凝”。
“Oh,yeah!”我興奮的打了個手響,加賽就加賽吧,總比一錘子打死強。
“什,什麼爺?”祝枝山瞪圓了眼睛。
我瞅瞅祝枝山,又看看錶情如出一轍的唐寅,乾巴巴地解釋道:“哈哈,這個‘yeah’呢,是關外方言。對,就是關外方言!祝兄也知道我在關外生活過嘛!”
“關外嗎?難怪發音這般奇怪,嫣兒真是見多識廣。”
祝枝山果真忠厚老實,連這麼不入流的謊言都深信不疑,難怪他日後在官場上混不下去呢。唐寅沒發表意見,反倒自言自語說了句“還要加賽嗎?”語氣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感情。
百韻樓又變回亂糟糟,衆人不是在反覆查算票數,就是在猜測加賽的內容;臺上幾位老鴇覈算好票數後,聚堆兒商討起對策。片刻後,沈媽媽上前,高聲說道:“各位爺,請稍安毋躁!老身宣佈此次蘇州‘百花盛宴’的票選結果,票數最高的是碧影樓豔情姑娘!”
豔情笑吟吟的走上前,溫柔多情的向四周福身謝禮。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衆人是打從心底認可豔情這個新花魁的。
“各位大爺請靜靜!還有天香樓的玉凝姑娘,兩人的票數皆是524票,並列第一!”
玉凝文質彬彬的走到豔情一排,禮數週全的向衆人謝恩。全程平和寧靜,沒有《卡門》留下的一絲痕跡。
我真切的聽到了樓下不斷傳來的質疑——“她是玉凝?剛纔跳舞的那個玉凝?”
一手拄頭,玉凝啊玉凝,你倒是演演戲呀,愁死我了。
“兩人票一樣?怎麼辦啊?倆花魁嗎?哈哈,老子活了這麼多年還沒見過這樣的青樓選美!”一個粗獷的男聲從站票席傳來。
少教養!在公共場合大吵大嚷。不過,他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起了個惡劣的帶頭作用,紛紛傳來了類似的疑問。衆人的視線再次轉移到了舞臺上,集中到了宣佈結果的沈媽媽身上。
沈媽媽雙手下壓,示意衆人安靜,朗聲說:“各位爺,今日‘百花盛宴’的票選結果確實出乎老身等意料。兩位姑娘都是貌若天仙、才華超羣、翩若驚鴻的奇女子,相信在場的貴賓和老身看法一樣,所以老身幾人商議復加賽一場,以詩文決勝!”
沈媽媽話音未落,又有人接腔——“俺們是粗人!聽不懂許多文縐縐的東西,要比就比歌舞,比個啥子詩文嘛!也不中看,大家說是不是?”
我倍感頭痛,又哪來的大老粗。舞文弄墨我也不懂,可好歹是玉凝的強項。
大老粗的話很快得到了一大批附庸風雅之輩的贊同,百韻樓鬧鬧騰騰又開了鍋。
沈媽媽面色爲難,但也壓不住場面,臺上衆美女,除了豔情始終保持着嫵媚的微笑,其他人擺明了一副看好戲的嘴臉。玉凝臉色不正,早已沒了薄薄的笑意。幾個老鴇討論一番後,就上前與沈媽媽耳語。
沈媽媽一會點頭一會搖頭,不知和她們爭論什麼,但心肯定是向着玉凝的。奈何勢單力薄,終在“辯論”中落了下風。我很想衝出去告訴她們,花魁除了有臉蛋、有身材、能歌善舞外,還應該有良好的內在修養。可我哪裡有立場發言,搞不好沒開口,就被“清場”了。
沈媽媽攝於衆人壓力,輕輕搖頭,再次上前。我心裡明白,這是要更改加賽內容,無名火頓時串升,燒得我五臟六腑火燒火燎的難受,隨手拿起茶盞,想借着苦茶敗火。果然,沈媽媽開口道:“各位大爺是我們無柳街的衣食父母,承蒙在座諸位多年來的關照,鑑於各位大爺的意願,老身等將加賽內容改爲……”
“等一下!”一個渾厚的男聲打斷沈媽媽,衆人尋聲望去,視線轉至大門。我伸長了脖子俯身看去,好奇哪位仁兄出來搶鏡。
“老衲的票尚未投呢!”
“撲——”一口茶全噴了出去,看清了大門處的和尚,險些摔倒。MyGod!我狠狠掐了下大腿,“嘶——”真疼!不是做夢了。這新的焦點人物不是別人,正是那日我和玉凝在寒山寺裡遇到的色和尚。
我跌坐在椅子上,腦中縈繞一句話:現在的出家人哪……跳出紅塵的人跑來趟青樓選美的渾水,這是什麼道理?我是知道明朝中期政治腐敗,世風日下,可沒料到是這種程度。
唐寅、祝枝山見我虛弱的隨時可能暈倒,忙上前關心。我顫抖的手指,口中喃喃:“那個,他,是他……”
倆人面面相覷,唐寅瞭然,“嫣兒太正直,自然看不慣那老和尚的行徑!”
“何止嫣兒,伯虎,你難道不覺得這和尚來此極不尋常嗎?”祝枝山皺着眉頭。
“確實如此,出家之人來此作甚?”
“化緣?”我目光呆滯,說出了一個啼笑皆非的答案。我能想到和尚出現在市井中唯一合理的原因就是化緣,可化緣的主兒竟要投票,這玩笑開大了吧?
唐寅和祝枝山忍俊不禁,唐寅搖着頭誇我“有才”。
我剛想解釋,又被混亂起來的場面吸引了注意——這回不是開鍋的問題而是炸鍋了。衆人都覺得那色和尚出現得突兀,議論紛紛。可和尚對衆人的指指點點置若罔聞,拄着禪杖,沉着冷靜的一步步向舞臺走去。
他走到舞臺正下方,從袖中掏出一張選票,交給一旁伺候的龜奴。選票是進門後,按座位等級分配的,在這個不時興假冒僞劣的年代裡,真僞上不需質疑。那龜奴認真檢查了一下,就顛顛跑上臺把選票交給了沈媽媽。
幾個老鴇湊過來,仔細驗看了一遍又小聲嘀咕了半天,沒了主意。到底沈媽媽是個拿得起事的,對其他老鴇低語了一句,見幾人點頭附和,便上前一步,問道:“這位大師的選票並無問題,只是大師的票上並未寫出任何一位姑娘的名子,老身敢問大師欲將選票投給哪位姑娘?”
色和尚單手執勢,虎口掛着佛珠,略施一禮道:“老衲乃方外之人,並不知臺上諸位女施主的芳名。”
我難掩嘲諷,輕聲哼笑。老禿驢還敢說自己是“方外之人”,你家方外之人往紅塵裡鑽,還往最“紅”的紅塵裡鑽啊?難怪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這樣能不下地獄?
唐寅敏感的看向我,像提問又像自語叫出了我的名字。
“啊?沒事,我沒事。”
他回我一個笑容,把頭扭了回去。只聽沈媽媽復問:“那大師是否打算投票?又投要給哪位姑娘呢?”
色和尚不慌不忙,沉聲答道:“老衲之票既無問題,也望投得一票。適才老衲說過,此身並非紅塵中人,故投票不似世人之狹隘。老衲所投一票,完全出於這位女施主與生俱來的靈性及超凡的天緣。老衲堅信,這位女施主定是不俗之人!”
故弄玄虛,全是噱頭——比我更適合企劃“百花盛宴”。雖對這番話嗤之以鼻,但聚精會神的看着樓下上演的戲碼。
“哦,不知大師如此看重的是哪位姑娘?”
“老衲所言正是臺上那位金色華服的女施主,也要將此一票投給她!”
金色——玉凝?我快速環視圍成半圈形的參賽美女,花裡胡哨,顏色齊全,可敢用金色這般奢華炫目的,就我們玉凝獨一份兒。沈媽媽的想法和我的一樣,但更老奸巨猾,不,是更老道些。她面色不改,朝玉凝招招手,示意她走到自己的身側,鄭重問道:“大師說的可是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