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電光閃處,一個霹靂忽然衝破雲層,從高空劈了下來。
天,昏沉沉的,烏雲由遠及近,又由疏變密,漸漸朝這邊蓋來;陰雲密佈之中,雷鳴電閃時斷時續,轟擊着這塊大地,看來一場大雨即將到來了。
大戰剛過,廣袤的大地上煙塵滾滾,焦臭味老遠可聞,大火在熊熊燒了數日之後,勢頭終於開始減弱;放眼望去,斷折的器械,殘破的旗幡,陣亡的兵士,殺死的馬匹,漫山遍野,隨處可見。
戰爭,無論誰是主宰,都免不了一句話——肝腦塗滿地,鮮血匯成河。
天明後,燕山各處戰鬥之聲漸弱,得勝的岳家軍派出相當人手,開始了打掃戰場的忙碌……
遠處的一個山丘上,岳飛一人一騎佇立,低身俯瞰腳下,將整個戰場的景象盡收眼底。
竟會如此慘烈!
唉,這場仗……
心,有些煩亂了。
燕山決戰之前,對於屢遭打擊的金兵,岳飛本以爲其無多戰力,只要將之引出野戰,便可輕易取勝。可這一戰的慘烈程度卻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在陷入重圍後,大部分金兵都是無所畏懼,奮勇接戰,特別是守護燕山的金兵,幾乎是將抵抗進行到了最後。岳家軍雖終獲全勝,但折損了何元慶、樑興、趙雲、周青、董芳、王貴六員超級猛將,將校超過百人,步騎更達上萬之衆!如此代價,自岳家軍成軍以來,是從未有過的。
凝望永遠離去的、親如手足的同袍靜若止水的臉龐,他的心因爲疼痛而哆嗦,胸口因爲悲傷而堵脹。於是,開始反省自己,質問自己:這一路打將下去,還會有多少人死於非命?一將功成萬骨枯,無數鮮血換來的勝利只爲圓一個夙願,值得嗎?我…是否太自私了?
廢墟,一望無垠。
殘酷的現實,讓他找不到答案,有的,只是茫然若失。
“大哥,你在想什麼,想的如此出神?”李若虛久不見岳飛歸來,便吩咐牛皋來請,他到的時候正值岳飛黯然思索,知道不便打攪,便立在後面靜候。約等了一頓飯時間,見岳飛仍是沉吟不語,好似根本就沒覺察到牛皋的到來,他終是按耐不住的個性,就出聲詢問。
牛皋出身剪徑草寇,被岳飛曉以國家大義收服,跟隨鞍前馬後,忠心不二。他性情魯莽豪邁,所以甚得岳飛喜愛,二人成了極要好的朋友,有着過命的交情。一次牛皋醉酒,對人說道:“我追隨元帥,南征北戰,出生入死,非爲建功立業,只爲一份手足情義,此乃吾生最要緊的東西,我助元帥,即助自己,乃是分內當爲,義不容辭。”岳飛聞言,感激涕零,遂同牛皋結成異性兄弟,牛皋對岳飛從此改稱大哥。
“兄弟,你看:狼煙蔓延千里遠,白骨散處草叢中。岳家軍跨越千里征途,來到這極邊之地,未曾爲百姓謀得一分福利,就已造下無數殺戮,這…是揚大宋之威於金邦嗎?”
“這…呵呵,這個老牛怎理解得?大哥不是爲難兄弟嘛?”他見岳飛雙眉緊鎖,神色凝重,心想:“瞧大哥神情,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吧?這事兒,可當真難。”想着想着,就伸手搔了搔腦袋,傻笑道:“大哥,這個…這個老牛是個粗人,不大懂得這些舞文弄墨的道理,只知道大哥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其他的嘛……”
岳飛倏然轉過頭,看着他,眼中充滿奇怪,問道:“爲什麼?你沒有自己的主見嗎?”牛皋稍低了頭,繼續傻笑道:“主見啊?自從跟了大哥,我就從來不想的。”岳飛道:“你從沒想過?”牛皋道:“是啊,大哥是天上的神人下來凡間,是上蒼派來幫助我們驅逐韃子的,跟着大哥,是永遠不會錯的。”
什麼!
岳飛騰騰退出幾步,錯愕萬分的看着牛皋,本想再問什麼,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說什麼,只哼了一聲,似是自嘲,澀聲道:“你說我是…天上的…神人下凡?永遠…哼,永遠都不會錯?哼,哼……”不再理會牛皋,又望向那一片狼藉的戰場,炯炯有神的雙眸忽然變得黯然失色,喃喃道:“永遠?唉,看來,這次就錯了。”
牛皋只道自己說錯了話,就低下了頭,靜靜的侍立在旁,再不發一言。
正在岳飛茫然四顧的時候,一陣哭泣聲傳了過來,聲音嘶啞,顯然是哭者十分悲痛所致。
他心中一震,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一座土丘上倒着一輛大篷車,車周圍停着幾具屍體,散落着各種衣物,一個瘦小的身影撲在那幾具屍體上,不停地推搖,不停地哭泣。
岳飛心生惻隱,就走了過去,在近處瞧出那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兒,着一身破爛污穢的羊襖子,穿着一隻十分不合腳的大鞋,從側面看去,她蓬着頭髮,臉上全是泥,已是不成人樣了。見她如此苦楚,岳飛心酸不已,輕聲叫道:“孩子,你…你這是怎麼了?”
那女孩兒沒有轉過頭來,背脊不斷地聳動着,回答的話近乎傾訴:“阿爹死了,阿媽死了,阿哥死了,牛兒沒有了,羊兒也沒有了,家毀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世上孤零零了……”
岳飛聽她說父母兄長都死了,心中一凜,追問道:“那你的叔伯、阿姨呢?他們或許……”
那女孩兒不待他話說完,就續道:“不在了,不在了,整個村子的人都不在了……就在幾天前,大夥兒還聚在一起唱歌,跳舞,過着快活的日子,可是,一個讓我銘心刻骨的夜晚後,什麼都變了,變了……嗚嗚……不是契丹人已經被趕跑了嗎?怎麼還要打仗?還要……我恨啊,嗚嗚……我恨啊,嗚嗚……”終於轉過身來,淚眼朦朧地張着雙臂,想要尋找一個堅實寬廣的肩膀。
只爲了能夠依靠。
哪怕是,一瞬的時間。
可憐的孩子,來吧,到我這兒來吧。
我也是一個父親。
可我沒有做到作爲父親應該盡的責任。
你就把我當作自己的父親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孩子,到爲父這兒來吧。
來吧,讓我好好補償你。
朦朧中,岳飛似乎看到了女兒銀瓶的身影,那可憐的孩子正在哭泣,淚水如朱玉般串串跌落塵埃,沙場決斷的元帥就變作了滿心疼愛的慈父,叫道:“孩子別哭,到爲父這兒來。”伸出手去拭她的淚水,要將她拉入懷中。
好好的,保護他的孩子。
啊!
正待投入岳飛懷抱的女孩兒忽然發出一聲驚叫,尖銳如梟,如是脫籠的鳥兒,劃破層層烏雲,向遠方去了。那女孩兒倏地跳起,掙開了岳飛的雙臂,眼中充滿恐怖神色,像是看到了什麼十分可怕的事物似的,全身上下戰慄不止,嘴脣因爲寒冷已變成紫色,顫抖着擠出一個字。
你!
我?
岳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着了,一時也捉摸不透剛纔還可憐兮兮的她怎麼就忽然變得如此淒厲,只道身後有什麼變動,回過頭去看,卻是寧靜如水,再轉回頭看時,那女孩兒已退到土坡邊上了。岳飛見她危險,叫道:“啊喲,小心!”右手急向前探出,那女孩兒腳下一個踏空,沿着土丘坡勢骨碌碌滾了下去。
牛皋見狀,忙奔下去救助去了。
本在豆蔻年華的她,應該享受的是陽光帶來的燦爛,自然帶來的美好,可是,她卻在這人生最美好的時候無力地面對了親人們的逝去、殘酷的事實、扭曲的命運,於是,天不再藍,美麗的鳥兒不再歌唱。
岳飛仰首、望天、閉眼、長吁,內心深處突地莫名其妙的痛了一下,這一痛直比撕心裂肺還要厲害,讓他久久不能平靜。
“散議吧。”
“諾。”
衆將躬身一禮,便即魚貫而出,大帳內最後剩下岳飛、李若虛、諸葛英三人。
“諸葛,你先說吧。”
諸葛英起身道:“諾。”岳飛笑道:“坐着講。”諸葛英又應了聲:“諾。”
“燕山之戰後,兀朮退到燕京駐紮,思量我軍聲勢浩大,非重鎮不足擋一擊,於是傳令放棄沿途關隘,將兵力回調,全力固守燕京,同時從東、西、北三處緊急調兵入援,冀圖在燕京城下與我軍一決雌雄,報燕山兵敗之仇。
“耶律大石、夏、高麗三國雖有起兵之心,但攝於金兵之強大,自家勢力弱小,不敢輕舉妄動。而兀朮爲了阻我大軍北上,不得已拆東牆補西牆,這就給三國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機遇,三國經過商議,終於各選精兵干將,剋日興師,從東、西、西南三個方向對金國展開了進攻。金國在邊疆的兵力空虛,無法進行有力的反擊,被三國屢屢得手,邊關警聲已傳到黃龍府,估計他們已開始商量應對之策了。
“今日得報,韓、張兩路大軍攻勢兇猛,連克青、泰數州,直逼濟南,山東十餘萬金兵束手束腳,不敢擅離守地;西路吳元帥兩月前率兵出川口,或埋伏,或劫營,或奔襲,打得陝西金兵暈頭轉向,自顧尚且無暇,就更別提出兵北援了。兀朮連月來數次催促山東、陝西出兵,合力斷我軍後路,皆被韓、張、吳三路人馬裹住腳步,沒能前行一步。
“兩日前得報,山西一十八寨和河北、山東三十六路的忠義軍,總共不下四十萬衆,已經集合完畢,正日夜兼程北來,希望能趕上燕京之戰,一同對付兀朮。如此算來,我軍當有六十萬衆參加燕京之役,而兀朮方面,以末將推測,短時間內是難以達到三十萬兵力的,所以,此戰我軍當可穩操勝券。”
岳飛聽完的諸葛英的彙報,微微頷首,表示滿意,道:“諸葛,這些日子來辛苦你了。”諸葛英道:“元帥過譽了,此乃末將分所當爲的。”岳飛道:“坐吧。若虛,該你了。”
“諾。”
李若虛也是躬身一禮,說道:“屬下已經統計出來了,燕山一役我軍陣亡者一萬一千三百八十七人,傷者一萬七千九百一十二人,傷愈者一萬零八百一十四人,除沿途所留守備兵將,我大軍可征戰將士一十五萬餘名,馬匹五萬餘,糧草可供應兩月餘,後續糧草當可在一月內運到。”
岳飛輕聲問道:“那個…將士們的情緒如何?”
“燕山之戰空前慘烈,將士們多有傷親逝友者,人孰無情,豈有不悲痛的?但男兒漢大丈夫志在四方,所以大家更增敵愾之情,都期望着元帥早日發兵北上,一舉滅掉兀朮,爲死去的同袍報仇雪恨呢。”
岳飛沉吟片刻,道:“從各項情報分析來看,我大軍也該拔營起寨,向北進發了。”李若虛道:“是的,我大軍乃是堂堂王師,當爲各路忠義軍之表率。”岳飛卻看向諸葛英,道:“諸葛,你選個出兵的日子吧。”諸葛英凜然道:“諾。”
岳飛見事情商量好了,便一揮手,道:“都下去準備吧。”
二人起身,道:“諾。”
三日之後,岳家軍舉旗北上,兵鋒到處,所戰皆捷,半月之內,攻下城關不下百處。大軍直殺至燕京城下,彼有兀朮屯重兵據守,城高牆堅,岳飛考慮到大軍一路辛苦,人困馬乏,一時難以戰勝兀朮以逸待勞的精銳之師,於是傳令停攻休整,大軍於城下安營紮寨,連綿十餘里,將燕京團團圍住了。
戰端一開,金兵就處處被動防禦,在宋、遼、夏、高麗四國聯軍的強大攻擊下,疲憊的支撐着,然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關卡哨所連連失手,告急文書如雪片一般飛入京都黃龍府。
京城四門天天進出快馬,城中好事者又多,於是乎,種種猜測就不脛而走,四國大軍壓境的消息被迅速傳開。得知強敵四面壓境,城內人心惶惶,下層百姓中漸生混亂之象……
當這些情況傳到金帝完顏合刺耳中時,未見過世面的青年很是吃了一驚,急忙命內侍設朝,召百官進殿,商議對敵之策。
金鑾殿上,百餘大臣分成了兩派,文官指責武將戰鬥不力,武將反稱文官無謀掣肘,雙方各執己見,爭執不下,嘴巴上干戈大動,主意卻是一個都沒出來。
完顏合刺冷冷的看着面前爭吵的人羣,雖是如坐鍼氈,但卻保持着少有的泰然,讓旁邊的內侍驚訝不已:原來,我們的小皇帝已經長大了啊!
平日肅靜、典雅的朝堂,伴隨着衆大臣吵鬧聲的漸強,宛如成了市井一般。
青年坐在寶座上,半仰着身子,似在假寐,又似在凝思,無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將要做什麼。
忽然,殿外一個悠長的聲音響了起來:“大將軍見駕!”
隨着這聲“大將軍見駕”的傳入,爭的不可開交的大臣們迅速脫離接觸,訕訕退回班位,紅着臉,伸着粗着的脖子,望向殿外長廊。
青年深呼吸一口氣,伸手,道:“快請。”
“諾。”
值殿太監轉身朝外,叫道:“陛下旨意,宣大將軍覲見。”
在數十道期盼的目光中,兀朮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至白玉階前止步,拜伏在地上,抱拳道:“臣拜見陛下,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完顏合刺道:“王叔快快請起。”離坐下階,親自將兀朮扶起,引至御座前,命內侍搬來一個軟墩,道:“王叔近些日子辛苦了,坐着說話吧。”兀朮再拜,道:“臣謝恩。”
青年傲然的看着羣臣,問道:“衆愛卿議論快兩個時辰了吧,可否議出什麼破敵良策?朕,還有四王叔,願洗耳恭聽。”
“這……”
“你說啊……”
“你說啊……”
“臣等……”
“……”
看着那些窘狀,青年輕蔑的一笑:一幫飯桶!
一絲黑色,在兀朮臉上閃過,隨即消逝不見。
他起身,對着完顏合刺道:“陛下,臣有本奏。”
完顏合刺道:“噢?王叔請講。”
兀朮道:“陛下,臣聞:‘用兵之道,存乎一心’,現今宋兵二十萬衆屯集燕京城下,雖然連戰多捷,究屬孤軍冒進,經兩月遠征,終於顯出疲勞,已如強弩之末,雖是縞木,亦不能穿也。且請陛下寬心,臣已有退敵對策,不消月餘光景,必能大敗宋軍,收復河北、山東諸地,重新入主中原。”
青年展顏,追問道:“計將安出?請王叔不吝賜教。”
兀朮躬身道:“不敢,陛下且靜坐,容臣慢慢道來。大金起於遼東之地,故遼東乃我大金之根基,人民世代擁護,計有三川六國九溝一十八寨,還有海外三十六島七十二洞,合起來亦不下百萬人馬,不乏能征善戰、奇謀妙計之輩,臣這些年來多和他們交善,相約榮辱與共,自燕山失利後,臣已修書知會各處,邀他們起兵來燕京匯合,共破大敵岳飛。”
此言一出,羣臣譁然。
“情況如何,他們來嗎?”
兀朮不緊不慢地道:“回陛下,各路人馬中雖有作壁上觀者,也不乏忠義之士,近日來,前來燕京匯合的已有十萬之衆,後來者絡繹不絕,臣估計再有半月時間,前來助戰的當不下二十萬。兩軍軍力雖是旗鼓相當,但宋軍遠來疲憊,我各路人馬卻是生力軍,正值兵鋒銳不可當之際,如此只消一戰,便可大敗宋軍于堅城之下。宋軍一敗,夏、耶律大石、高麗三國宵小之輩,邊遠之兵,不足爲慮,無需王師勞動,只需支言片語的恫嚇,便自作鳥獸之散也。”
青年大喜,拍手讚道:“王叔此計大妙,朕欽佩之至。不過還有一事,望王叔仔細斟酌。”兀朮道:“陛下請講。”完顏合刺道:“朕得到不確切消失,說中原那邊有數十支農民組織正朝燕京趕來,其衆不下四十萬,意圖與大金爲敵。”兀朮道:“此事臣已查知,只要在他們到來之前大敗岳飛,威脅自然解除。”
青年赧然一笑,道:“嗯,朕有王叔,可以高枕無憂矣。”
商量已定,有黃門官叫道:“陛下旨意,即時出安民告示,再有惑亂者定斬不饒!授大將軍、四王爺兀朮都督內外軍事,大金所轄三川六國九溝十八寨、三十六島七十二洞兵馬任由調度,便宜行事,可先斬後奏。”
兀朮道:“臣領旨!陛下,如今已是兵臨城下,軍情緊急,刻不容緩,臣這就要回燕京去禦敵了。”青年挽着兀朮的手,就如小時候一樣,說道:“王叔,真有那般急嗎?”兀朮心中一暖,點頭道:“重責在身,不敢絲毫怠慢,請陛下見諒。”青年不捨的放脫兀朮的手,道:“那…侄兒就不留您了,您此去多保重。”
兀朮再拜,道:“謝陛下盛情眷顧,臣願爲大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下官等恭送大將軍!”
望着漸去漸遠的那個背影,青年心中忐忑不安,默默道:“成敗在此一舉,王叔,望您不負朕之所託,大敗岳飛,光耀我女真雄風,成不世偉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