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爲君 119| 1.11

歷史走到華夏曆一五九二年,長達二十二年的哀帝時代正式落下了帷幕。後世無數詩詞歌賦,小說散文都描繪過安靖末年的大楚,這個殘酷而神秘的時代,滿載着風流和殘暴、荒唐和風骨。這也是一個秩序崩潰的時代,然而混亂之中卻孕育着新生,從這個時代走出來無數的天才人物,他們都是勝利者,並且正在或者即將創造歷史。

本年度最大的勝利者楚昭殿下打着哭嗝被王將軍抱回宮的時候。千里之外,隨着賽也親王的迴歸,給犬戎本來就撲朔迷離的政局更添一份亂象。

當楚悼原原本本聽到探子回報的大楚局勢時,忍不住露出了愉悅的笑容。

哀帝北狩之後,自己這一輩人給兒子留下的可能並不是一座固若金湯的江山,而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然而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從楚昭對這一連串變動的處理中,楚悼隱約看到了兒子的沉穩和大器。

在楚悼眼中,楚昭繼承了他舅舅謝銘的絕世姿容和浪漫氣質,又繼承了他這個親爹的政治權謀和實用主義。有這樣的寶貝兒子,實在是叫當爹最自豪的一件事。

不過自豪之餘,楚悼也隱隱約約有一絲愧疚。

對不住啊小傢伙,爲了給你舅舅報仇,大楚有那麼多的事情,爹都已經來不及處理,只能靠你自己了。

如今爲父能替你做的,唯有竭力避免讓你和兒媳婦們重蹈我和你舅舅的覆轍。

шшш ●ttκΛ n ●C○

兒媳婦們:……

喻王給兒子最後的禮物很快放在了楚昭面前。

藍田王喜好男色天下皆知,李太后爲了把兒子扳回正道,每年都會賜給兒子許多的美貌姬妾。李家人雖然沒什麼治國的才幹,但是在討好人這方面的確天賦出衆。李家收刮來的美貌女子無數,除了喂絕育藥送給皇帝之外,剩下的就全都被李太后大手筆的賜給了藍田王。李太后只求給小兒子留個後,這些自然沒有喂絕育藥,非但沒有喂絕育藥,還都是選出好生養的面相。

不過,藍田王是真的對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這些女子到了他府上,也不過是當擺設或者賞賜人。有時候,藍田王甚至會將這些女人賞給自己年老色衰的男寵。

所以當負責抄家的方子安在王府內看到有女子懷孕時並不吃驚,聽說此女腹中是未來的世子也不吃驚,直到一個老奴拿着喻王的印信過來,吵着要見皇帝陛下,說這孩子是楚昭的。方子安聽他嚷嚷完,臉色陡變,這才變得慎重起來,稱自己不敢自專,必須稟報過陛下再做決定。

從父輩手裡接過一個爛攤子之後,楚昭很忙,簡直忙得沒空想到離去的韓起。

第一次大朝,因爲楚昭還不是皇帝,所以並沒有大肆封賞,如今塵埃落定,自然要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楚昭以貪污受賄爲由將外戚李家抄了家。藍田王被查出來勾結異族下了大獄,藍田王府自然也被查抄。按照慣例,藍田王府中的女眷都得充入掖庭爲奴,男人則爲軍奴。

據說連李太后都被這個不忠不孝的兒子氣得中了風。新帝卻極爲孝順地將這位太皇太后依舊供養在宮廷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代君主即位之初,都要罷黜一批舊臣,啓用一批新人,以推行自己的執政理念。這中間必然伴隨着激烈的爭鬥。一涉及到政治,誰也不能免俗。

好在經過了哀帝北狩和藍田王之亂兩次清洗,世家少壯派實權人物出現了斷層。所以楚昭能夠比較從容溫和的完成自己初上任的人事任免。

當年的明堂四傑,崔景深爲昌武亭侯、尚書令,陳參爲河津亭侯、丞相長史,老一輩的郭懷和林軒都在原有基礎上加官進爵。謝棠爲御史中丞,謝棣掌吏部,魏永之掌刑部,盧恆掌工部,方子安掌戶部,於應龍掌兵部,鍾紹京掌禮部……

武將方面,韓起爲大將軍、督幽並軍事,羅致改任爲玄武將軍。即便是家族背叛了大楚的徐氏兄弟,也得掌一兵。

對於韓起出使犬戎一事,楚昭宣稱大將軍代寡人撫北夷,暗地裡表示自己沒有忘記大伯和老爹。對此,當然沒有人敢予以反對。

既然韓起的身份代表着楚昭,那麼地位自然不能太低。很快,楚昭又封其爲定北侯,將隴西臨川賜給韓起作爲封地,這幾乎是把原本屬於徐家的地盤全部劃給了韓起,雖然目前還無法兌現,但是全大楚都知道,隨着犬戎的內亂,收復隴西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安樂郡王府中,天真地盼望着自己會被封去隴西的楚旦臉色一片鐵青,崔彧卻微微翹起了嘴角。這個楚昭執政生涯最大的對手也在藍田王執政期間登上了政治舞臺,暫時擔任侍中一職。

在楚旦的授意之下,前將軍公車祿就舉報說韓起出身軍奴,地位低下,不堪高位。

逆天子之意的結果,就是這位前將軍給自己的仕途畫上了休止符——楚昭粗暴簡單的把公車祿給擼成了白身。

乾脆利落的處理完楚旦一方的跳樑小醜,楚昭傳見了方子安。

“什麼?”看完渣爹的信,楚昭一失手打翻了手邊的茶碗。

喻王的信翻譯過來,大意是這樣的:爹知道你不喜歡其他幾個兄弟,但這是你死去的弟弟和你心腹愛臣的妹妹所出,沒什麼威脅,爹送給你玩,長大了還可以做你的臂膀。

楚昭:送給我玩是什麼鬼?

接着往下看。

渣爹繼續寫到:我被分封到隴西,開始有第一支屬於自己的隊伍時,也正是十六歲,想想當年,可真是辛苦啊;你今年也十六歲了,比你老子強,但你身上的擔子也比你爹重,要好好加油哦。”(昔日汝父艱難困苦,今汝富有天下,可不勉與。)

雖然對渣爹很大意見,但如今皇室血脈凋零,加上這女孩子又是陳參的妹妹,楚昭說什麼也得照顧好,就將其留在了宮中,讓她安心養胎。又因爲大臣總琢磨着讓楚昭選妃,楚昭靈機一動,叫來長留吩咐一番。

孕婦很快就被接回了宮中。

楚昭有系統,可以看到人物關係圖,也能讀出人淺薄的心思。見了這陸三娘一面,楚昭再沒有懷疑此事的真假。更何況,這女孩子還是陳參的妹妹。陳參原名叫陸贄,所以這女孩子姓陸,若不是楚昭有系統,還真是難以將兩個人聯繫在一處。

三娘被徐公子抓進府中做歌女,後來在一次宴會上送給了喻王。喻王這渣男會看中陳三娘,也是因爲陳三娘乍一看,和謝銘有點像。

王妃爲了和謝銘爭寵,讓這個知書達理,人才出衆的歌女隨軍伺候喻王。可這時候喻王有了謝銘這正版在身邊,哪裡會多看替代品一眼。

軍中少女人,楚昱膽大包天,居然把陸三娘強了,之後就有了孩子。喻王再渣,對兒子的遺腹子還是有幾分憐惜的,就讓楚旦潛入京城的時候帶着這女孩子。

女孩子後來被送給藍田王,但是一直沒吃什麼大苦頭。楚昭安撫了幾句,將其留在宮中安心養胎。

很快,建業城瘋傳楚昭多年未婚,是已經有了心上人。

這一下直叫無數人痛不欲生,貴女們捧着破碎的心紛紛打探那個幸運兒是誰。得知是陳參之妹後,臉色多少有些難看。

陛下癡情於寒門女子,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楚昭這段時間表現得特別溫和而蠢蠢欲動的世家,也全部消停了下去——這位陛下可是敢帶兵和犬戎鐵騎硬撼的主,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樣明媚無害。以楚昭現有的勢力,在婚姻問題上根本左右不了楚昭。頂天能把自家女兒塞去做側妃,可惜世家又拉不下臉。

與這般進退兩難的境遇相比,楚昭和韓起一點風流韻事倒不算什麼了。反正韓起現遠在天邊,殿下能親近的也就是崔景深,王若谷幾個。

因此,這幾日楚昭突然發現,上摺子要求選妃立後的少了許多,身邊突然多了許多俊美的世家子弟。崔景深盧恆等人更是沒少被家裡的叔叔伯伯騷擾,唯獨王家高深的宅邸,卻一直門庭冷落鞍馬稀。

事實上,這座宅第的主人從北疆返回之後,便再沒有出門。儘管大門緊鎖,宅第內卻散發出極具穿透力的強大氣場,令人不寒而慄。

王若谷的傳說,對於建業城--不,對整個大楚的子民來講,都是耳熟能詳的談資。什麼七進七出縱橫無敵啊,什麼一杆□□力戰十萬大軍……然而傳奇似乎已經走到了陌路。

楚昭用人,一向唯纔是舉,所以寒門沒什麼意見,世家也不敢有什麼意見。唯獨功勞最大,跟隨穆帝時間最長的王若谷卻沒有一官半職。

如今看着這封賞,都人不免暗地犯了嘀咕:雖說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但是現在就開始動手,是不是早了點?

楚昭帶着天權和蘇溪來到王家門前,一路聽到了無數個關於皇帝和王將軍相愛相殺的版本,覺得好笑之餘,看到王府門前如此冷落的情狀,也難免心中一緊,微覺淒涼。遞上拜帖後,緊閉的黑漆大門被打開,一個年老的僕人將主僕三人帶去後院。

王若谷正在後院校場練槍。

一支□□舞動如狂龍,帶出一道道虛影,眼見他騰挪閃躍,起高伏低,姿態極是瀟灑帥氣。楚昭一見,隨手拔出旁邊天權身上的佩劍,跳入戰圈,便與他對打起來。

對打的結果是王若谷有意放水了十招,終於還是因爲陛下槍法實在太過一般,擔心他傷到了自己,王若谷不得不挑飛了楚昭手裡的長劍。

“寡人輸了。”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

王若谷雖然知道他的可惡,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溫柔地扶住少年君王的腰,給他糾正姿勢。

學了一會兒,小皇帝保養得極好的白嫩面頰上泛出了微微的紅暈,看着叫人食慾大增。

“寡人的箭術很好,只是劍法不行而已。”覺得有些丟臉,楚昭死鴨子嘴硬道。

王若谷寵溺地用手絹幫陛下擦去額頭沁出來的汗珠,冰冷的嗓音中卻暗含溫柔:“陛下所言極是,若是比箭術,微臣定不是陛下的對手。”

楚昭忍不住開心地笑了,大言不慚道:“嗯,下次一起去打獵,寡人會照顧你的。”

在一旁的天權深深替沒有自知之明的陛下覺得臉紅。

因爲陛下要更衣,所以王將軍就帶小皇帝去後院,剛纔習武一身汗,他也要順便換一身衣服才行。

上完廁所,楚昭見王若谷還沒有出來,就信步走到院子外面去看一叢開得極好的牡丹。隔着扶疏花影,便聽有王家的小廝說道:“自從回京後,我們還是第一次看到將軍如此開心。”

“唉,忠心見疑,我這般粗鄙之人都替將軍傷心。”

“呸,瞎說什麼呢。”幾個小廝說話間已經遠去,徒留下楚昭對着一叢牡丹發呆。

“怎麼了?”王若谷換上了寬鬆一些的家常服飾,來到楚昭面前。

雖然楚昭現在也長高了一些,但依舊矮了王將軍大半個頭。

仰着脖子看了看面前的人,楚昭忽而嘆息一聲。王若谷對他的忠誠日積月累,早就已經滿值,可自己的行爲,大概讓他傷心了吧?

這麼一想,臉上不免帶了幾分愧疚戚傷之色,“師父,封賞之事,是我孟浪了。師父不要生氣。”

王若谷愣了一下,深邃的眼中浮現一點笑意:“小傻瓜,師父怎麼會生你的氣。”不論你做什麼,師父都不可能生氣啊。

楚昭道:“在王府裡效力之人基本得到加官進爵,有的甚至三級跳,卻唯獨漏了師父您。甚至連玄武營都交給了羅致。師父要相信我,我是有安排的。如今我……我是離不了師父的。”明明很正經的君臣問答,因爲陛下正是白華朱食的好年華,難免帶出幾分纏綿之感。但這也絕非楚昭的本意。

隱在一旁的天權忠誠的執行着矩子的命令,一聽這話就皺起了眉頭。

王若谷忍不住上前,還像小時候那樣抱住小皇帝,沉聲道:“陛下只管去做,微臣無論何時都站在陛下身後。”微臣又何嘗能夠離開陛下呢。

自十六年前那次命定的邂逅以來,君臣的命運就已經捆綁在了一起。到此刻終於心有靈犀,彼此之間再也無需多一句廢話。

原本是君臣相知的美事,偏蘇溪卻是個不知趣的:“陛下,時辰不早,該回宮了。”

王若谷反手攥住天權飛過來的暗器,不動聲色地放開了楚昭。

新皇登基的頭一年,按照大楚的慣例,是不能進行奉先殿大朝會的。若有要事,則在宣室召見羣臣。

林軒上了一道奏摺:“藍田王無德無能,靠着打壓忠誠得以升遷,完全不符合大家的心意,我建議罷免其職,收繳大司馬的印信。”

羣臣恍然大悟,高聲附和,隨之紛紛上奏摺。

皇位上年輕的天子漫不經心地問道:“那你們覺得誰能擔當大司馬一職?”

大司馬這個職位原本屬於三公之一,由太尉一職演變而來,衛霽當朝之時很有實權,之後由藍田王繼任,權利更是三公之首,能夠統領天下兵馬。朝臣原本以爲新帝基於對前面兩任的厭惡,必然會削減這個職位不設,誰知道楚昭不但沒有裁撤,還讓羣臣舉薦大司馬人選。這裡面的意思,就像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

不管論資歷論能力還是論聲望論靠山,這位子不是韓起的,就是王若谷的,而現在韓起代天子撫北夷,自然不能做大司馬。正巧最開始一波的封賞唯獨漏了王若谷,羣臣中,大部分人都看透了這場戲。於是便一致推選王若谷。

接下來,楚昭便接連發布命令,封崔階爲大司空,因崔階以年邁請辭,便轉封其子崔彧,盧三顧爲大司農,王若谷爲大司馬。

許世家老臣以高官厚祿的同時,剝奪他們的實權,是楚昭的既定國策。但是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卻迷惑了世家——楚昭十分尊重世家老臣,即位之初對他們稱呼“先生”、“卿”而不名,並且動不動就施恩賞賜,“恩逾常格”。

封賞的消息一傳出來,世家的心便放在了肚子裡。皇帝陛下十分厚道,只用那些下等人做事,真正的高官厚祿還是留給了自己人。可見家族的鐘鳴鼎食,富貴綿長,似乎都是可以期待的了。

與之相比,之後楚昭又升陳參爲尚書右僕射的命令,便顯得沒有那麼難以接受了。

崔景深從宣室出來便一直很沉默,琢磨着這一系列人事任免背後隱藏的意圖。

一路回到家中,便見一個叫王殊的人鮮衣怒馬前呼後擁從門前經過,崔景深不由搖了搖頭。

此人原本是琅琊王氏留在封地的族人,卻在動亂中賣了祖田,之後又響應陛下的施恩詔,闔家搬來都城。

世家大族只有在地方纔能算大族。如今這些人看着煊赫,實際卻是捨本逐末,死到臨頭猶不自知。

紫金光祿大夫崔荀走了過來,笑着恭喜崔景深。崔景深一貫親近這位族叔,嘆了口氣,道:“我倒寧願陛下不要這般寵愛縱然世家。”

崔荀詫異道:“世家在新政權中有更高的位置,這是好事,阿深何出此言?”

崔景深動了一下嘴脣,終究只是笑了笑:“也對,不過新帝是有大志向之人,我不過是擔心這些混賬不知收斂,惹來禍事罷了。”

崔荀繼續道:“陛下雖然忌恨與自己爭奪大位的藍田王等人,甚至恨及其兄弟,但畢竟世家與他有血緣關係,而且也是大楚政權的有力柱石。你們幾個更是與他從小玩大的好夥伴。新政權才建立,立即打壓世家,難免朝政動盪,而且於新帝名聲也不好。陛下並不想疏遠斜橋世家,所以阿深你大可不必擔心。”

崔景深在心頭嘆息一聲,終究不置一詞,轉頭和崔荀說起自己新得的一幅畫。轉頭就派人去清河祖籍修繕了在這次戰爭中荒敗了的老宅,花錢買了被賣出去的幾百畝良田。

因爲本身對家族的認同感不強,並沒有那種盲目的信心,所以崔景深反而看得很清楚:此時“三公”都已經只是尊榮的閒職,國家真正的權力在尚書檯。尚書檯自來就是大楚軍政事務的核心處理機構,有“天下樞要,皆在尚書”的說法。尚書檯的首腦叫做“尚書令”,副職長官叫做“尚書僕射”。

陛下將尚書令的職位雖然給了自己,然而卻將掌細務的尚書僕射一職空缺了下來。讓王若谷擔任大司馬,卻將玄武營給了羅致。由此可見,陛下的傾向已經很明顯了,他在用官僚逐步替代貴族,然而世家卻猶在夢中。

崔景深握緊了拳頭,他終究是做不到王若谷那樣,將自己的一切都奉到皇帝面前。那樣忠誠的近乎卑微,他崔景深不屑爲之,與其退讓,不如前行,讓小皇帝離不開他。

就在這時,一個黑衣人跪在崔景深面前,遞上一道情報。崔景深一看,臉色先是一暗,繼而一喜,最後竟是十分的複雜。

儘管天色已晚,崔景深依舊拿起披風和楚昭給他的腰牌,連夜進宮求見。

楚昭病了。

他這次生病,前段時間健康值下降是一點,他自己作死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不知道爲什麼,小皇帝這幾日總愛登上宮裡最高的摘星閣獨自北望。

太陽落山之後,建業城的喧囂早已平定下來。可能猶有人家歌舞着未歇——這個城市是一向不知什麼國家興亡,只要還能盡歡就要盡歡。

遙望遠方,空空的街上,有一點點燭煙的氣息,伴着晚來風靜的清涼吹拂到這寂廖的宮城之中。坐在城牆上,背後是一輪圓月,楚昭聞到一點重濁的氣味。那樣真實的人間煙火氣,卻又叫人心生一點莫名的悵惘。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獨自走下高高的宮牆,楚昭突然覺得有點涼,他攏了攏衣服,心裡空落落的,總覺身邊少了點什麼。隨即萬千生民,萬戶哀樂,件件涌上心頭。

這一霎那,楚昭的眼眸作色極黑,彷彿這建業城中的千家萬戶,九重宮闕全都在他的心間,那是人間各種色彩一層層交覆上去形成的濃郁色彩。或許五毒皆俱,或許藏污納垢,卻是人世間真實的色彩。這樣厚重的色彩,這樣沉重的現實,終究還是要一個肩膀將其托起。

天下興亡,我來擔當。

天下有楚昭,可是楚昭有誰呢?阿起走了,便只剩他獨個孤零零地住在這闊大的王宮中。

甩開這些無益的思緒,楚昭接着又去長春宮看過了陸三娘,陪着她用過宵夜,便轉回寢宮,繼續對照着情報和系統面板處理那些永遠都看不完的奏摺。

結果到蘇溪進第二道宵夜(……)的時候,就發現自家陛下趴在書案上,臉紅得不正常,壯着膽子一摸龍頭。

哎呀可不得了,額頭燙得不行。陛下……陛下生病了!

且不說外頭的世界因爲這個鬧成了什麼樣,可是深宮內苑裡還是無比的安靜。唯有孤燈一盞。

崔景深從外面走進來,看着小皇帝很乖的睡在牀上,顯得十分清瘦。

地上堆着許多絹紙,崔景深走過去撿起一個,只見上面寫着三個大字:科舉制。

扭頭看着簾幕深深中的那個人,崔景深心裡一陣恍惚,繼而卻又堅定起來。

他自幼研讀諸子百家,雖雜以霸道,詭道,內心深處,尊崇的卻還是實實在在的儒家學說。也認爲當年漢武所選之儒道,方爲救世的學說。如此,墨門在楚昭身邊的最高代表,韓起的離開倒是好事一樁。然而這些都是表面的事情,在他內心深處,連自己也會刻意忽略的地方,終究還是……

崔景深看着楚昭,有些什麼一直隱隱不明的東西在心裡翻騰開來。他走近幾步,突然頓住了腳步,他驚絕地發現,安靜沉睡的青年,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眼中不住的涌出清澈的眼淚。

就在那淚珠無聲滑落的一剎那,崔景深心底的一切野心和雄心都凝固起來。昨日呼嘯而過,崔景深站在門邊,只覺自己的心情也在黑暗中混沌起來。

暮色四合,院落裡越來越黑了下去,崔景深終究沒有進門,他轉身走了出去。門外的蘇溪迎上來,將崔景深領去輪值大臣暫時休息的地方。

深秋的夜涼如水,崔景深將懷中原本的奏摺放入了火盆之中。

陛下做的沒有錯,這樣一羣紈絝子弟,又在這次動亂中失去了先輩埋藏在地方的根。沒有牢不可破的軍事實力在手,卻投身於複雜的政治衝突之中,結果如何不難臆測。

哀帝帶走了很多頑固而精明世家老臣,而支持藍田王的多是新上任的鼠輩,早就已經被關了起來。所以世家極少幾個能幹實事的人,不是被犬戎擄走,就是投靠了楚昭。九品中正制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

崔景深想起了病牀上的殿下,想起了曾經和楚昭反覆討論過的科舉制:既然陛下執意如此,那麼就讓微臣代你下手吧。比起殺戮,微臣更願意以一種溫和的方式顛覆我所在的位置。

誰也不知道,這道文辭優美,註定要顛覆歷史,徹底終結貴族寡頭政治的奏摺,是在怎麼樣一種微澀又微甜的心情中寫下。

到平明時分,崔景深再次進去看過了小皇帝,在那蒼白的面頰上落下一個吻,將奏摺交給蘇溪,然後便收拾好自己那些不足與人道的心情,走出了宮門。

踏上馬車的一瞬間,崔景深回頭望去,九重宮闕黑壓壓一片,遠處卻已經有了燈火熹微。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