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2.22
到了阿熙的房間,看到小東西撅着屁股睡得小臉紅撲撲的,楚昭愛憐不已地親了親兒子的面頰。
楚熙勉強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叫了一聲父皇,朝着楚昭伸出雙手。看着那雙和韓起如出一轍的血色雙眸,楚昭心裡隱隱發疼。他想:這樣就好,雖然我不能和那人在一起,起碼還能假裝我們有了個兒子。那麼在以後孤寂而漫長的人生裡,也不算難熬了吧。
楚熙今天很開心,因爲父皇對他特別特別溫柔,以往他撒嬌要抱抱,或者以怕黑等理由要求父皇在他睡着之後再離開,都會遭到無情的拒絕,今天卻不僅親了額頭,還坐在牀邊,等他睡着才走。於是,開心的楚熙小朋友便帶着幸福的微笑睡着了。
把兒子哄睡,楚昭走出房門,沿着走廊逶迤而行,就聽到柴房門口的稻草垛子後面有動靜,以爲是蘇溪和天權兩個虛侶在那兒親熱,不由加快步子。
正要走過的時候,兩人的低聲交談被一陣寒風吹到楚昭耳朵裡:“你說,方大人不會真的像那小子所言,把糧道切斷,害了王將軍吧?你不是說只要陛下在令主身邊,令主就不會做這些事嗎?”
是天權的聲音,楚昭的腳步不由頓了一頓。
蘇溪嘆息道:“方子安雖然被令主拿住了軟肋,逼其就範,但是對陛下還是很維護的。一開始還差點咬舌自盡,若不是我親自去勸說,他又知道楚熙殿下的來歷,和崔景深頗爲不睦,只怕這事也成不了。他必定不至於幫着令主去暗害王大將軍,這是毀我大楚的萬里長城啊,和賣國也差不多了。”然而對於天權的最後那句話,到底沒有正面迴應,只怕便是蘇溪自己,也知道以韓起的性格,並不是做不出這種事情的。
楚昭的手抖了起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一直以來,最爲信任的方子安,居然也是韓起的人。那麼自己在西北的佈局……
想到這裡,楚昭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幸好方子安也並不知曉全部的計劃。
想着心事,楚昭漏聽了一段,等回過神來,卻聽天權說道:“眼看着好事近了,但是我覺得陛下好像並不開心。”
蘇溪馬上道:“爲什麼不開心?我覺得只是害羞而已吧?”想到了什麼,蘇溪似乎狠狠擰了天權一下,因爲楚昭聽到天權發出了一聲悶哼。
“要說不開心,還不是因爲你把那隻狐狸精帶了回來。”
天權有諧亂地說:“那是謝家的公子,雖說他爹是庶出,仔細論起來,也和陛下是中表親,難道眼睜睜看着他凍死在街頭嗎?”頓了頓,天權悶悶地說道:”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想,或許我們真的做錯了,作爲臣子,插手皇傢俬事,本來就是大忌。”
“那你說說,以令主那般酷烈無情的行事作風,連句情話都能說得像威脅,最後能有什麼好?不過是和陛下越走越遠,到時候中原大地生靈塗炭,誰也別想好過。頭掉了碗大的疤,你一個做暗衛的,本來就不得好死了,還怕陛下猜忌你嗎?”
天權被他氣樂了,雖說互有情意,也絲毫不留情面的毒舌過去:“你一個太監,又知道什麼是爲陛下着想?”
蘇溪怒道:“太監怎麼了?太監就不能有想法啊。”
“陛下當年和令主好的時候纔多大?十幾歲的年紀,未必就定了性。況且又一別四年,這四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一無所知,或許……或許令主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令主了,未必還能像當年那般,義無反顧的愛着陛下。”
“男人之間,又說什麼愛不愛的!況且兩位主子都是何等身份,說愛情倒是可笑了。你以爲我是畏懼韓大人,才把陛下賣給了他?我承認,韓大人的確很可怕,比起陛下,我也更加畏懼他。以韓大人如今的地位,就算要揮師南下,讓中原血流成河,也不是辦不到的事情。我蘇溪雖然是個太監,也是知道生民百姓,家國大計的。”
“那……那也不能拿陛下去和親啊。”論口舌,天權到底說不過蘇溪,雖然知道他說的是歪理,卻也找不出辯駁的話。
“我拿陛下去和親!誰見過這樣的和親?你且說說,韓大人和陛下在一起,姿態還不夠低?真是陛下說東,他不敢往西,陛下要打狗,他不敢攆雞。我看着,就算陛下現在要貴霜帝國對着大楚稱臣,韓大人也能把國印雙手奉上。你說說,你說說,這樣的韓大人,論人品,論地位,論長相,論神情,那點配不上咱們陛下?我看這纔是天作之合!”這口氣,完全就是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順眼。
“哎,我和你扯不清楚。反正我就是感覺不對。說實話,韓大人如今眼睛太深,我看不透他,咱們陛下……總覺得不太放心,只怕跟着他會吃虧。”
“你能看透什麼?你能看透的話你就是崔大人,陳大人了,至於連個黑騎軍小隊長都當不上嗎?”
“真是無理取鬧!這怎麼能混爲一談呢?再說,要不是爲你,我早就……”
不知那頭蘇溪做了什麼,天權又急又快的話語突然停住,然後他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陛下最是忠心,又是立志要有一番作爲的人,和我這刑餘之人不同,心裡只怕過不去那個坎兒,倒也不必擔憂,到時候就說是我騙你做的。”
聽到這裡,楚昭真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原本內心對這些自作主張的下屬不是沒有芥蒂的,此時卻又覺無奈。這兩人對於楚昭,倒也不完全是下屬對主子的關心,還有多次生死與共積累出來的情誼,所以纔敢自作主張。
作爲皇帝,這樣逾越的部下當然應該都殺掉,可是若真殺掉,作爲楚昭,未免有些捨不得。
寒風呼嘯中夾雜着清脆的鴿哨聲,是夜晚放出去練飛的信鴿回籠了。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這羣年輕的鴿子裡,混出來一隻胖嘟嘟灰僕僕的老貨。
楚昭沒有再聽下去,他提着手裡的燈籠,在塞北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靜靜走向了鴿舍。
他想起楚家天子的自稱——寡人,忍不住淡漠地微笑起來。
一語成讖。
當皇帝,便註定是孤家寡人。
不論初心如何,不論這些年的情誼,並不是絕對忠於自己一人的部下,到底是不能重用的。暗門……好在他之前就已經將暗門一部分勢力轉移到了陳參手裡。
陳參在楚昭心目中的地位不一般——在楚昭心目中,崔景深擅長的是安撫百姓,朝鬥黨爭,方子安則善於後勤組織,保護糧道。若說這世上還有誰能夠指揮大軍抵擋撰起,只能是王若谷和陳參一正一奇的組合。論起堂堂正正兩軍對壘,冷兵器時代,步兵面對騎兵,天然不佔優勢。至於紅衣大炮等武器,楚昭對墨門忠誠度的信任值已經大打折扣,並不將希望完全寄託於此。這時候,大楚軍隊需要的正是陳參這樣善於陰謀詭劃的奇才。
與此同時,陳參又是朝中唯一能夠和崔景深相抗衡的人,也是最合適的託孤人選。楚昭不是擔心崔景深會謀權篡位,而是擔心權力矇蔽他的眼睛,讓他再也無法爲這個國家指明前進的道路。
況且陳參這個人還有那麼多可愛的小缺點,尤其是性格,因爲智力拔羣,內心深處充滿天馬行空般的智慧,所以難免不善人際交往,和朝中的重臣都不親厚。既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女人,每日不過閉門讀書而已,儼然成了朝中的隱士。甚至有一次楚昭問起身邊的黃門郎,居然不知道陳參住在哪裡。再加上這個人沒有可惡的世家背景,而外戚的身份又讓他很難成爲寒門領袖。這樣的臣子多麼讓人主放心。
楚昭想起自己在啓程前,曾經找來自己的智囊團一一談話。
楚昭找這些人談話的順序也是有講究的。方子安放在最前面,不是因爲楚昭最信任他,而是楚昭對他已經起了疑心。
在御駕親征的最後一天晚上,楚昭親自登門拜訪陳參,開門見山:請問怎麼才能徹底平息韃靼人的禍患?
陳參寒門出身,和楚昭也沒有什麼總角之交,竹馬之情,且又是身份敏感的外戚,還攤上個智商不足以支撐野心的妹妹,所以在朝中格外謹慎,明哲保身。就算起初吃味於楚昭對崔景深的信任和放權,但也只是暗地嘀咕兩句罷了。此時見這幾年似乎頗爲疏離自己的主公親自登門,陳參心裡不是不高興的,然而高興之餘卻也有幾分憂傷和了悟。
自家妹妹做的事,陳參這般聰明,自然有所耳聞,知道如今哪怕是爲了侄兒,也是時候做出決定了。
因此,面對楚昭的問題,陳參淡定地回了八個字:示敵以弱,轉暗爲明。美人離間,兵不血刃。
只聽這八個字,楚昭便明白,此行的目的已經全部達到。
此行目的有二:一,希望陳參能夠大義滅親;二,希望陳參站隊之後再給出一些具體的建議。雖然還不太明白陳參這天馬行空的錦囊妙計究竟該如何執行,但是楚昭已經放下了一半的心。
到這一刻,楚昭才下定決心要御駕親征。之前種種,不過是虛張聲勢、故弄玄虛的煙霧彈罷了。
當下楚昭便問陳參具體對策。面對傾心侍奉的主公時,陳參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當下便輕搖羽扇,不緊不慢地把這個宏大的計謀講了出來。
前四個字針對都城局勢。
“淑妃還在宮外的時候,就與玲瓏夫人暗自交好,又因爲當年的遭遇而一發的偏激,如今居然與外族勾結,實是自作孽不可活。”說到這裡,陳參臉上有悲哀之意一閃而逝,旋即正色道:“屬下並非聖人,亦有私心,指望陛下在殺了淑妃之後,能夠留陸三娘一命,交給微臣看管。”
對於這個要求,楚昭自然點頭答應。他心裡看中陳參,實在不願意因爲些許新和他起了芥蒂。況且,以陳參的手段,難道還管不好自己妹妹嗎?這麼些年淑妃之所以發展到現在,不過是因爲陳參可以避嫌罷了。楚昭甚至懷疑,這個男人是因爲不希望妹妹在宮裡當貴妃,所以故意放任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的。當然,這也只是楚昭自己的胡亂猜測而已。
陳參行禮下拜,繼續說道:“從安樂郡王謀反的案子裡,微臣便隱隱約約地覺得世家有二心,可是卻沒有抓住把柄。只是世家與陛下到底有親,微臣只怕打老鼠傷了玉瓶,這才暫時壓下了沒有動這些人。現在大敵當前,都城空虛,正是一個好機會,讓陛下借亂臣賊子之手,將那些有二心的世家一網打盡。”
暗門裡的人雖然心裡向着韓起,但是並沒有背叛楚昭,他們也不是不做事的。這些情報都一一呈報到龍案之前,只是沒有陳參說得這般條分縷析罷了。
楚昭深深明白,世家的存在,在階級社會是不可避免的,況且楚昭的出身註定他不會像農民起義的領袖一樣誅殺世家,所以他對世家的政策,一直是以平衡之道又打又拉。
不過因爲系統能量不足,時不時就罷工,數據也停止了更新,楚昭這廢柴就沒辦法再玩什麼平衡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壓根不知道該打誰又該拉誰好嗎?
陳參的計劃其實有些類似於釣魚執法,設局讓世家自己做選擇,有利於幫助楚昭找出真正的背叛者。在這個過程中,楚昭也在有意識的摸索着學習帝王心術,從而減弱對系統的依賴。
而都城的佈局從楚昭御駕親征,在引鳳樓上大張旗鼓的託孤時開始。
後四個字則是針對邊疆局勢提出的對策。以美人計套着誘敵深入和離間兩策,堪稱陰狠嚴密,不拘一格。
——從幾年前泰哲爲遙喜驚豔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落下第一顆棋子子。楚昭以郡主下嫁泰哲,以解燕然山之圍開始,整個計策正式啓動。遙喜的下嫁給王若谷不理智的舉動一個很好的解釋,同時王若谷的死也能夠讓韃靼族內掉以輕心,使得之後的計劃能夠順利施行。
以天下爲局,廢帝楚旭,泰哲的兄長,王若谷,謝澹,邊關的將領,都不過是陳參指尖的一粒棋子罷了。
陳參是一個真正的天才,他這樣不拘一格的毒士,也只有楚昭這個靠着系統僞裝出來的明君敢用。而陳參胸中毒辣譎詐縱橫往復的毒計,也只有在楚昭面前才能淋漓盡致的鋪展開來。
君臣相得,大抵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