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1

天仍然很黑,克利馬打了一個盹就醒了。他想在茹澤娜去上班前截住她。可是,怎樣向凱米蕾解釋他需要在黎明前突然出去呢?

他看了着手錶:已經五點鐘。他知道要是不趕快起來,就會見不到茹澤娜了,但他想不出藉口。他的心緊張地怦怦跳動,抑止不住。他起來開始穿衣服,悄悄地以免弄醒凱米蕾。他正在扣茄克衫的鈕釦,這時他聽見了她的聲音。這是一個警覺的、半醒的咕噥:“你到哪裡去?”

他走到她牀前,在她嘴上輕輕吻了一下,“睡吧,我不會去得很長的。”

“我要和你一起去。”凱米蕾說,但漸漸又睡着了。

克利馬迅速地走出房門。2

這可能嗎?他仍然還能在來回地巡視?

是的。可是他現在停住了,他看見克利馬走出里士滿樓。他等了一會兒,然後悄悄地跟着他朝馬克思樓走去。他穿過門廳(看門人睡着了),藏在通向茹澤娜房間的走廊的一個拐角。他看到小號手在敲她的門,那門仍舊關着。克利馬又敲了幾下,然後轉身走開。

弗朗特跟着他走出大樓,他看見他沿着通向澡堂的長長林蔭道大步走去,過半小時茹澤娜就應該在那兒當班。他跑進馬克思樓,猛敲着茹澤娜的房門,貼着鑰匙孔大聲耳語:”是我!弗朗特!別害怕!把門打開!”

沒有回答。

當他正要離開時,看門人剛好醒過來。

“茹澤娜在家嗎?”弗朗特問他。

“她打昨天起一直沒有回來。”看門人說。

弗朗特走到街上,遠遠地他看見克利馬進了澡堂。3

茹澤娜通常在五點半鐘醒來,今天早晨她沒有再睡下去,儘管她是在非常快樂的心境中入唾的。她起來穿上衣服,踮着腳走進鄰室。

巴特里弗側身躺着,沉重地呼吸。平常梳得十分整潔的頭髮,亂蓬蓬的,露出一塊光禿的頭皮。他的臉看上去更加灰白、蒼老。牀頭櫃上放着許多藥,這伎茹澤娜想到一個醫院,但是這些並沒有擾亂她的心境。她注視着他,感到淚水涌上了眼睛。她從來不知道還會有一個美好的夜晚。她有一種奇異的願望,想跪在他的面前,她沒有這樣做,只是俯下身子,在他的前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當她快到澡堂時,她看到弗朗特朝她大步走來。

在一天前,這樣的遇面會使她煩惱。儘管她愛着小號手,但弗朗特仍對她有着很大的意義。他和克利馬組成了不可分割的一對:一個意味着日常的現實,另一個則意味着一個夢;一個想要她,另一個則不想要;她要逃避一個人,而思慕着另一個人。他們每個人都決定着另一個人的存在意義。她做出孩子的父親是克利馬的決定,並沒有把弗朗特從她生活中抹掉。相反,正是弗朗特促使她做出了這個決定。她擺動於他們之間,彷彿他們是她生存的兩極;他們是她所知道的唯一星球上的南極和北極。

但是,今天早晨她忽然認識到,這個宇宙還包含着別的世界,生活中沒有克利馬、也沒有弗朗特是可能的。她發現用不着着急,一個聰明成熟的男人能夠帶領她進入一個領域,在那裡時間是仁慈的,青春不會凋謝得這麼快。

“你昨晚在哪兒?”弗朗特衝口說。

“與你無關。”

“我去過你的房間,你不在。”

“我在哪兒與你無關,”茹澤娜說,她一步不停地走過澡堂大門,“不要跟着我。”

弗朗特獨自留在大樓前面,由於守了一夜,他的腿痛起來。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從那兒可以一直看着入口。

茹澤娜匆勿上了樓梯,走進二樓的大候診室,那兒排列着供病人用的長凳和椅子。克利馬正坐在她科室的門旁。

“茹澤娜!”他站起來,用絕望的眼睛看着她,“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理智一點。跟我來!咱們一起去那兒!”

他的焦慮毫無掩飾,完全沒有了這星期來他一直裝得若無其事的外表。

茹澤娜說:“你只是想要擺脫我。”

這使他驚恐,“不,我並不想擺脫你,相反,我想要我們能更加彼此相愛。”“別騙我了。”

“茹澤娜,去吧!要是你不去,一切都會被毀掉!”

“誰說我不去?我還有三個鐘頭。現在只有六點鐘,回去睡覺吧,你的妻子正等着你。”

她把門在她背後關上,匆忙穿上白大褂,對那個中年同事說:“幫我個忙,我得在九點鐘離開一下,你能接替我一小時嗎?”

“那麼,你到底讓他們把你說服了。”她的朋友責備他說。

“他們並沒有說服我。我陷入了愛情。”茹澤娜回答。4

雅庫布走到窗前,把它打開。他在想那片淡藍色的藥,他不能相信昨天他果真把它交給了那個女人。他凝視着蔚藍的天空,呼吸着初秋早晨清新的空氣。窗外的世界顯得正常、安靜,平淡無味。同那護士之間的插曲現在看去象是荒謬的、非現實的。

他拿起電話,撥了澡堂的號碼,要女病區的護士茹澤娜。等了好一陣,終於一個女人來接電話。他重新說他想同茹澤娜護士說話。那個聲音回答說,茹澤娜護士這會兒正在浴室忙着,不能來接電話。他謝了她,把話筒掛上。

他感到了一種巨大的輕鬆:茹澤娜還活着。藥管裡含的那種藥片通常每天服三次,因此她昨晚和清晨一定已經服過了,相當一段時間前,她一定早已吞服了他的藥片,忽然,一切對他都變得很清楚了:那片淡藍色的藥,他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作爲他自由的一個保證,原來是一個假貨。他的朋友不過是給了他一個死亡的假象。

他以前爲什麼沒想到這一點?他再次回憶起很久以前,當他向他的朋友要毒藥的那一天。他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現在回想,他意識到他的要求一定顯得象一個十足的作態,一個演戲似的姿態,企圖引起人們對他遭受苦難的注意。斯克雷託毫不猶豫就同意了,幾天之後,帶給他一片有光澤的淡藍色藥,是的,沒有必要猶豫,沒有必要試圖說服他放棄要求:斯克雷託的行爲很聰明,比那些拒絕了雅庫布懇求的人聰明得多。斯克雷託只是給了他一個安寧、肯定而又無害的假象,而且博得了雅庫布終生的感激。

他怎麼以前沒想到這一點?的確,在斯克雷託把那顆形狀普通,機器製作的毒藥給他時,這確實顯得有點奇怪。雅庫布知道,作爲一個生化學家,斯克雷託有路子直接搞到有毒物質。但是,他也好象有由他支配的製藥儀器,這看來有點特別。不過他並沒有去多想它,雖然他對這世界的一切都持有懷疑,但他對這顆藥的信任就象對福音書的信任一樣。

現在,在這非常寬慰的時刻,他當然對他朋友的騙局很感激。他很高興那護士還活着,昨天的全部荒唐事件不過是一個噩夢。然而,人是沒有什麼會持續很長的,極度寬慰的浪潮消退之後,跟着就是一絲懊悔的微波。

多麼可笑!他口袋裡的藥使他的每一步都賦予戲劇般的悲愴色彩,使他能把自己的生活變爲一個崇高的神話!他一直堅信那張小小的薄紙包藏着死亡,可它包含着的只是斯克雷託無聲的嘲弄。

雅庫布意識到,歸根結底,他的朋友做了件正確的事。可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他所愛的斯克雷託忽然縮小了,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平庸的人,一個象千百萬人一樣的醫生。斯克雷託把毒藥交給他時的那種漫不經心、毫不猶豫的樣子,使他看上去象是一個與雅庫布所認識的熟人完全不同的人,他根本不照別人那樣行事。有些事不大可能是他做的。他似乎沒有考慮雅庫布可能會在一次歇斯底里發作或意氣消沉時濫用這藥。他對待雅庫布的態度就象他充分相信他會控制自我,沒有人類的弱點。他們互相都把對方看作是被迫生活在人羣中的神,這印象是很美好的,似乎難以忘懷。但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雅庫布凝望着天空的碧藍,想道:今天,斯克雷託給了我寬慰與和平,同時也消除了我對他的幻想。5

茹澤娜的默然同意使克利馬驚喜萬分,不知所措。但這世界上沒有什麼能誘使他離開候診室,茹澤娜昨天莫明其妙的失蹤烙在他的記憶裡,他決心就等在這裡,以便保證沒有人來試圖改變她的主意,或者把她帶走。

女病人們開始來來去去,隨意穿過茹澤娜消失在後面的那扇門。一些人留在那裡,另一些人返回到候診室,在沿牆的椅子裡坐下。她們全都好奇地瞧着克利馬,因爲這裡是女病區,男人通常不許待在這個候診室。

一個穿着白大褂的身材矮胖的女人,從一扇門裡出來,銳利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她走近他,問他是不是在等茹澤娜。他漲紅着臉,點點頭。“你不必坐在這附近。你得等到九點鐘。”她帶着誇耀的熟悉說。克利馬似乎覺得這屋裡所有的女人都聽見了這句話,並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大約八點過三刻,茹澤娜出來了,穿着上街的衣服。他挽着她的胳膊,他們沒有交換一句話,便走出了大樓。他們都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中,沒有人注意到弗朗特蹲伏在公園的灌木叢後面,正跟着他們。6

現在,雅庫布唯一要做的就是同奧爾加與斯克雷託告別了。不過,他想先去公園裡散散步(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留戀地看一看火紅的樹葉。

他走到過道里,對面一個年輕女人正在鎖房門。她那高高的身材吸引了他。當他看到她的臉時,他對她的美麗大爲似異。

“你是斯克雷託醫生的朋友,對嗎?”他跟她搭話。

那個女人愉快地笑着,“你怎麼知道?”

“你剛纔離開的那個房間是斯克雷託醫生爲他的朋友們準備的。”雅序布說,然後作了自我介紹。

“我是克利馬伕人,”她回答說,”那醫生很不錯,把這個房間給了我丈夫。我現在正要去找他,他可能和那醫生在一起,你知道我能在哪裡找到他們嗎?”

雅庫布懷着極大的愉快注視着這位年輕女人的臉龐,這使他意識到(又一次!)這是他最後的一天,每件事都賦予了一種特殊的意義,成爲一個象徵性的預兆。

但這個預兆意味着什麼?

“我將很高興帶你去斯克雷託那裡。”他說。

“那太感謝你啦。”

是的,這預兆意味着什麼?

首先,這只是一個信息,僅此而已。再過兩小時,雅庫布就會離去,這位美麗的造物將在他面前永遠消失。這個女人僅僅是作爲一個否定出現在雅庫布面前,他遇到她只是爲了讓他知道,她決不可能屬於他。他遇到她象徵着因他的離去他將失去的一切。

“真不可思議,”他說,“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對斯克雷託醫生說活了。”

但是,這個女人帶來的信息也顯示了一些別的東西。這是一個最後時刻的美的使者。是的,美。雅庫布驚異地意識到,實際上他從來不知道美,他忽略了它,從未爲它而活着。這個女人的美麗強烈吸引了他,他突然覺得,由於一個疏忽,他先前所有的決定都變形了。他覺得如果他早已認識這個女人,他的決定將會不同。

“怎麼會是最後一次?”

“我就要出國了,要很長時間。”

他並非沒有過迷人的女人,可對他來說,她們的魅力總是表面的。驅使他接近女人的是復仇的渴望,或者是悲傷和不滿,或者是同情和憐憫。對他來說,女性世界和他祖國的生活苦劇完全相象,在這個世界裡他既是受害者又是迫害者,他經歷了許多痛苦掙扎,卻很少體味到牧歌的情調。然而,這個女人似乎遠離這一切,遠離他的生活,她來自外界,不知從哪裡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她不僅作爲一個美麗的女人,而且作爲美的本身出現。她使他明白了這是可能的——此時此地——各種各樣的生活和爲了各種目的生活;明白了美勝過正義,勝過真理,勝過真實,勝過必然,是的,甚至勝過得到它,它超越其它一切,而他卻永遠失去了它。她最後一刻出現在他面前,只是使他看到,他一直認爲自己知道一切,體驗了生活所提供的一切,這是多麼愚蠢。

“我羨慕你。”她說。

他們一道穿過公園,天空是蔚藍色的,灌木叢是黃色和紅色的,它使雅庫布再一次意識到,這是毀滅了他過去所有事件、記憶和機會的一個火的象徵。

“沒有什麼可羨慕的,現在看來我完全不應該離去。”

“爲什麼不應該?你突然發現你對這地方產生好感了嗎?”

“我發現我對你有了好感。我很喜歡你,非常喜歡。你太美麗了。”

他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這話已經說出口了。他頓時想到他可以告訴她一切,因爲再過幾小時他就要走了,他的話決不會有什麼後果,不管對他還是對她。這突然發現的自由使他暈眩。

“我一直象個盲人那樣活着,一個盲人。現在,我第一次認識到有美這樣一種東西,可我卻讓它從我身邊溜掉了,”

她使雅庫布想到他從未進入過的領域,音樂和藝術的世界;她似乎與一簇簇燃燒的樹葉融合在一起,她那優美的步態、銀鈴般的聲音喚醒了他,他不再把那些燃燒的樹葉看作是火的信息或象證,而只是美的狂喜。

“我願盡全部力量得到你。我願意拋棄一切,改變我的整個生活,因爲你,並且爲了你。可是我不能,因爲我的確不再在這裡了,我昨天晚上就應當動身的,今天在這裡的我實際上只是一個閒蕩的幽靈。”

呵,是的,他現在明白了爲什麼遇見她是對他的恩賜。這次邂逅發生在他的生活之外,在他的命運以外的一個地方,在他的個人經歷的相反一面。這使得與她的談話更加容易,直到他逐漸認識到,雖然如此,他還是決不可能告訴她他想說的一切。

他碰碰她的胳膊,指着正前方;“斯克雷託醫生的診所就在那裡,你得上到二樓去。”

克利馬伕人久久地探視着他,雅庫布吸收了她的目光,那目光象霧朦朦的地平線一樣柔和、溼潤。他再一次碰碰她的胳膊,轉身走開。

他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克利馬伕人正一動不動地佇立着,注視着他。他又轉回頭幾次,她仍然站在那裡目送着他。7

候診室裡擠滿了二十來個緊張不安的人,茹澤娜和克利馬找不到地方坐下。牆上裝飾着繪有勸阻婦女做流產的大幅廣告畫。媽咪,你爲什麼不想要我?一個畫頭標題問道,下面一張兒童牀裡是一個微笑的嬰兒。廣告畫的下部突出地刊着一首詩,那裡面寫着一個胎兒央求他的母親,不要讓人們把它打掉。那胎兒允諾以無窮的幸福作爲報答:如果你不生下我,媽眯,當你臨死的時候,誰的手臂來抱着你?

其它廣告展示了歡笑的母親推着嬰兒車的照片,還有小男孩正在撒尿的畫。(它使克利馬感到撒尿的男孩是分娩不可抗拒的一個理由。他曾看過一部新聞短片,表現一個害羞的小男孩愉快地撒尿。整個電影院裡響着女人們快活的竊竊感嘆聲。)

等了一陣,克利馬決定敲敲診室的門。一個護士伸出頭來,克利馬提到斯克雷託醫生的名字,幾分鐘後,醫生出來了,遞給克利馬一份需要填寫的表格,並要他耐心再等一會兒。

克利馬把表格按在牆上,開始填寫申請表: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點。茹澤娜幫助他。接着他填到這一行:父親的姓名。他畏縮了,看到這個羞辱的稱呼白紙黑字地擺在面前,並在上面簽上他的名字,這是可怕的。

茹澤娜看着克利馬的手,注意到它在發抖,這給了她很大的滿足。“接下去,寫呀!”她說。

“我應當署誰的名字?”克利馬悄聲說。

她發現他非常膽怯,恐懼萬狀,她對他充滿輕蔑。他害怕一切,害怕責任,甚至害怕署他自己的名字。

“你是什麼意思?你應該寫上誰的名字,我想這很明顯。”她說。

“我只是認爲這無關緊要。”克利馬說。

她不再理睬他,她深信這個怯懦的男人傷害了她,懲罰他使她感到愉快。“要是你打算成爲一個說謊的人,你和我最好還是斷絕來往。”她說。在他簽上他的名字之後,她嘆息着加了一句:”我實在不清楚我到底要幹什麼……”

“你是什麼意思?”

她盯着他那張恐懼的臉,“在他們把他從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能改變我的主意。”8

她坐在一把扶手椅裡,她的大腿蹺在桌上,試圖讀一本偵探小說,這是她爲在療養地令人厭煩的居留預先買下的,但是,她不能專心在這本書上,她仍在想着前一晚上的談話和事情。她對發生的一切感到滿意,尤其對自己感到滿意。她終於成了她總想成爲的人:不是男人的受害者,而是她自己歷史的創造者。她完全摒棄了雅庫布派給她的單純的受監護者的角色,相反,她使雅庫布變得同她自己的願望一致。

此刻,她想到自己是優雅、獨立和勇敢。她凝視着自己的腿伸展在桌上,緊緊地包在工裝褲裡。當她聽見敲門聲時,她活潑地回答說:“進來,我一直在等你!”

雅庫布走進來,顯得有點憂鬱。

“喂!”她把腿換下來前搶先說。雅庫布好象有點激動,這使她感到高興。她站起身,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你想待一會兒嗎?”

“不。”雅庫布用一種悲傷的聲調回答,”這次真的要告別了。我即刻就要動身,我想我願最後一次陪你走到浴池去。”

“好的。”奧爾加歡快地說,“我很想走一走。”9

雅庫布頭腦裡全是克利馬伕人的美麗形象,同奧爾加度過的夜晚留給他不安和慌亂,他不得不克服某種厭惡來向她告別。然而,他一點也不願流露出這些情緒。他對自己說,他需要表現得非常得體,一點不能讓她知道,在和她時,他發現自己的愉悅和快樂是多麼少。絕不能允許有任何事破壞她對他的記憶。他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以一種憂鬱的腔調說一些最平常的話,不斷觸碰她的胳膊,撫摸她的頭髮。每當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總是試圖儘可能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表情。

她提議他們也許有時間在某個地方停下來,去喝它幾杯。但是雅庫布想盡可能簡短地告別,因爲他感到這經驗讓人厭倦。“道別是這樣悲傷,我不想延長它。”他說。

當他們走到澡堂門口時,他伸出手握住她的雙手,深深地凝視着她的眼睛。

奧爾加說:“非常感謝你來看我,雅庫布,昨天晚上很美好。我很高興你終於不再擔當我的爸爸,而是變成了雅庫布。這實在妙極了,不是很妙嗎?”

雅庫布終於明白了原來他什麼都不明白。這個敏感的姑娘認爲昨晚的不過是場樂趣,這可能嗎?她僅僅是出於肉慾的驅使,而沒有感情嗎?那一夜之愛的愉快回憶勝過了終生分離的悲傷嗎?

他吻了她。她祝他一路順風,然後轉身朝浴室寬敞的大門上去。10

他已在醫務所前面來回走了約摸兩個小時,他變得越來越不耐煩了。雖然他不斷提醒自己決不能再鬧一場,但他感到他的自我控制力已快到了盡頭。

他走進大樓。療養地是一個小地方,人人都認識他。他問看門人看沒看見茹澤娜,看門人點點頭說,她乘電梯上樓去了。電梯只在頂樓即四樓停靠,下面兩層樓得走樓梯上去。這樣,弗朗特就可以把他的搜尋縮小到四樓的走道了。這裡一邊是許多辦公室,一邊佔着一個婦科診療室。他沿着第一條過道走去(他在那裡看不到一個活人),然後懷着這兒不歡迎男人來的不愉快感覺,搜尋第二條過道。他看見一個面熟的護士,便向她打聽茹澤娜。她指了一下過道盡頭的一扇門。那門開着,幾個男人和女人聚集在門口。弗朗特走進去,又看見幾個女人坐在裡面,但是,小號手和茹澤娜不在那裡。

“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年輕女士,一個頭發有點金黃的年輕女士?”

一個女人指着診室的門:“他們在裡邊。”

媽咪,你爲什麼不想要我?弗朗特讀道,看着別的畫着嘻嘴而笑的嬰兒和撒尿的男孩的廣告。他一切都明白了。11

屋子中間佔據着一張長桌子。克利馬和茹澤娜坐在一邊,面對着他們的是斯克雷託醫生,夾在兩個健壯的中年女人之間。

斯克雷託醫生瞟了一眼申請人,用一種不贊成的姿態搖搖頭,“看着你們讓我傷心。你們知道爲了讓那些想要有孩子的婦女恢復生育力,我們費了多大的勁?而你們有了——年輕,健康,成熟的人——可你們卻自願想放棄這生活中最珍貴的東西。我想把這點講得很清楚,這個委員會的目的不是鼓勵墮胎,而是控制它們。”

兩個粗壯的己婚女人咕噥着表示贊同,斯克雷託醫生又繼續他對申請人的勸告。克刊馬的心怦怦跳動,他猜測斯克雷託的話不是有意針對他,而是說給委員會那兩個同事聽的,她們憑着自己母腹裡所有莊嚴的權利,憎恨請求墮胎的年輕女人。但是,克利馬害怕這番話會軟比茹澤娜的決心。幾分鐘前,她不是暗示她的決心還沒有下定嗎?

“你們想要爲什麼而活着?”斯克雷託又說,“生活中沒有孩子就象一棵樹沒有葉子。要是我有職權,我會完全禁止墮胎。你們倆不關心我們的人口率正在年復一年下降嗎?當然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能把它的母親們和嬰兒們照顧得更好!沒有一個國家能確保一個新生兒有一個更安全的未來!”

兩個委員會成員又一次贊同地咕噥着,斯克雷託繼續說下去:“我們這位朋友已經結了婚,現在卻要對不負責任的性行爲的全部後果而煩惱,但是,你以前就應該想到這一點,同志!”

斯克雷託醫生沉默了一陣,然後再次轉向克利馬,“你沒有孩子,現在請誠實地告訴我:你真的會由於這個問題同你的妻子離婚嗎,爲了這個未出生的孩子?”

“這不可能。”克利馬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斯克雷託醫生嘆道,“我接到一份精神病學報告,大意是說克利馬伕人正患有自殺意向,這孩子的出生會危及一個人的生命,毀滅一個婚姻,並再產生一個未婚的母親。我們能做什麼呢?”他再一次嘆息,接着拿起筆,簽署了表格,並把它推給兩個己婚女人。她們也嘆息着,在下面簽上她們的名字。

“履行這道程序將在下週星期一早晨八點。”斯克雷託醫宣佈道,示意茹澤娜可以離開了。

一個健壯的女士轉向克利馬,“你留在這兒一下。”茹澤娜離開後,她繼續說:“墮胎並不是象你想象得這麼簡單,它會帶來大量失血。由於你的不負責任,你將使茹澤娜同志失去她的血,你只有償還它才公平。”她把一份表格推到克利馬面前,說:“在這裡簽字。”

困惑的小號手服從了。

“這是一張自願獻血的申請表。你可以去隔壁房間,護士馬上就會給你抽血。”12

茹澤娜低垂着眼睛迅速穿過候診寶,直到弗朗特在走廊裡朝她喊叫,她纔看見他。

“你在那兒做什麼?”

他那狂怒的眼神使她害怕,走得更快了。

“我在問你,你在那兒做什麼?”

“與你無關。”

“我知道你在幹什麼!”

“如果你知道,那就不要問。”

他們正在下樓梯,茹澤娜匆匆忙忙,想要躲開弗朗特,躲開這場談話。

“這是流產事務委員會,我知道它,你想要他們把胎兒打掉!”

“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

“你不能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和我也有關係。”

茹澤娜猛地一衝,幾乎跑起來,正好把弗朗特甩在後面。當他們到達浴室大門時,她說:“你敢跟着我。我在工作。現在不要打擾我。”

弗朗特很激動:“用不着你告訴我做什麼!”

“你沒有權利打擾我!”

“你也沒有權利把我關在門外!”

茹澤娜飛快衝進大樓,弗朗特緊緊尾隨其後。13

雅庫布很高興,一切都結束了,只有一件事留待他去做:向斯克雷託告別。他慢慢地動身穿過公同去馬克思樓。

從相反的方向,沿着寬寬的公園人行道,過來二十多個小朋友,由他們的老師帶領。她的手中握着一根紅繩頭,孩子們排成單行縱隊,抓住那根繩子行進。他們走得很慢,老師給他們指點着各種喬木和灌木。雅庫布停下來,由於他從未研究過自然科學,從來也記下住一棵榿樹是一棵榿樹,一棵鵝耳櫪樹是一棵鵝耳櫪樹。

“這是一棵美洲椴樹。”那個教師說道,指着一株灌木似的、發黃的樹。

雅庫布端詳着這些孩子,他們全都穿着藍外套,戴着紅帽子,他們看上去好象是小兄弟姐妹。他仔細看着他們的臉龐,覺得他們似乎不但在衣着上而且在面貌上都彼此相象。他們中至少七個孩子有着顯著的大鼻子和大嘴巴,看起來就象斯克雷託醫生。

他回想起那個小客店主人的大鼻子孩子。斯克雷託的優生學的夢不僅僅是一個幻想,這可能嗎?這一地區真的在成爲斯克雷託上帝的殖民地嗎?

雅庫布發現這個想法很荒唐。這些孩子看上去相象,是因爲世界上所有孩子看上去都相象。

但接着這想法又重新產生:假若斯克雷託果真把他的奇特計劃變爲現實了呢?什麼能阻止這樣一個異乎尋常的計劃被實現呢?

“那邊的那的那棵樹,我們叫它什麼?”

“那是一棵白樺!”一個小斯克雷託回答。是的,是道地的斯克雷託。他不但有一個大鼻子,而且戴着眼鏡,有着那種使邪庫布朋友的講話顯得很動人的滑稽的鼻音。

“很對,奧爾德!”教師說。

雅庫布想到再過一二十年,這個國家將居住着成千上萬的斯克雷託。他再一次充滿一種特別的感覺,他生活在自己的國度,卻一直沒有真正懂得在發生着什麼事。正如他們所說,他一直生活在行動的中心。他參與了當代的大事件,他涉足於政治,這實際上耗去了他的一生,甚至在他們把他趕出來後,他依然要跟上政治的發展。他總是覺得他在聆聽着祖國的心跳,然而,他真正聽到了什麼呢?一個國家的脈搏?也許這只是一個古老的鬧鐘,一個走時不準,老式陳舊的鐘。難道所有那些政治鬥爭僅僅是一個使他不能專注於生活中真正重要事情的誤會嗎?

那個老師帶領她照管的孩子們繼續沿着公園的路走去。雅庫布仍然不能把那個美麗女人的形象從心裡驅走。對她的美的回憶繼續以不斷涌現出來的問題折磨着他:難道他一直都生活在一個和他所認爲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嗎?難道他一直都把一切看顛倒了嗎?假若美意味着勝過真理,假若獻給巴特里弗大麗花的真是一個天使?

“那是什麼?”他聽見老師的聲音。

“槭樹,”一個戴眼鏡的小斯克雷託回答。14

茹澤娜跑上樓梯,竭力不從她的肩頭往後看。她砰地關上她身後的科室門,趕緊衝到更衣室,匆匆在她的身上穿上護士的白大褂,然後深深吐出一口輕鬆的嘆息。同弗朗特的衝突擾亂了她,但是在某種奇特的意義上,它消除了她的焦慮。他們兩人,弗朗特和克利馬,現在都顯得疏遠和陌生了。

她走進排列着牀的大廳,洗浴後的女病人正在那兒休息。她的中年同事坐在靠門的一張桌邊。“他們批准了?”她冷淡地問。

“是的,謝謝你的接替。”茹澤娜說,開始給下一個病人發衣櫃鑰匙和新被單。

那個中年護士剛一離開,門就打開來,露出了弗朗特的腦袋。

“什麼叫與我無關!它關係到我們兩個,我也得說話!”

“走開!”她對他噓道,“這是女病區!馬上走開,要不我就把你轟出去!”

弗朗特氣得滿臉通紅,茹澤娜的威脅使他更加狂怒,他闖進屋子,使勁關上門。“我根本不在乎你做什麼!我根本不在乎!”他大聲叫道。

“我叫你立刻從這裡出去!”茹澤娜說。

“我完全把你們看透了!這全怪那個雜種!那個號手!無論如何,這全部只是一場滑稽戲,只是走門路罷了!他和那個醫生操縱了這一切,他們是重要的爵士樂夥伴!但是,我識破了這一切,我不會讓你們謀殺我的孩子!我是父親,我得說話!我不准你們謀殺我的孩子!”

弗朗特大嚷大叫,病人們在毯子下面動起來,好奇地擡起頭。

茹澤娜也變得很激動,由於弗朗特似乎變得失去控制,她不知道怎樣對付這個場面。

“他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她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有這種念頭。他根本不是你的。”

“什麼?”弗朗特嚷道,又向屋裡走進一步,繞過桌子,與茹澤娜面對面。“不是我的孩子?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完全知道他是我的!”

這時,一個女人從浴池走進來,溼漉漉地着。茹澤娜應當擦乾她,讓她躺到牀上。那個病人撞見弗朗特吃了一驚。他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視而不見地瞧着她。

茹澤娜暫時得救了,她匆匆走向那女人,扔了一牀被單蓋着她,領着她朝牀走去。

“那男人在這兒幹什麼?”那病人問,回頭看了一眼弗朗特。

“他是一個瘋子!他完全在胡言亂語地發瘋,我不知道怎樣把他從這兒弄出去,我真不知道拿他怎麼辦。”茹澤娜說,用一牀溫暖的毯子把那病人裹上。

“嗨,先生!”另一個在休息的女人大聲叫喊,“你沒有權利在這兒!出去!”

“我就有權利在這兒。”弗朗特執拗地反駁道,一動也不動。當茹澤娜返回來時,他的臉色不再發紅,而是蒼白。他溫和而堅決地說:“我要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讓他們打掉這孩子,他們可以把我也同時埋葬,如果你謀殺了這孩子,你的良心上會欠下兩條生命。”

茹澤娜嘆了一聲,打開她的桌子抽屜,那裡放着她那有淡藍色藥管的手提包。她搖了一片在手上,把它迅速拋進嘴裡。

弗朗特不再叫喊,而是懇求:“我懇求你,茹澤娜,我懇求你,我沒有你就不能活,我會殺掉自己。”

這時,茹澤娜突然感到胃部一陣劇痛,弗朗特瞧着她的臉萬分痛苦地扭歪,變得認不出來了,她的眼睛瞪着,視而不見;他看見她彎曲着身子,用手按着腹部,倒在地板上。15

奧爾加正在池子裡洗浴,這時她忽然聽見……她實際上聽見了什麼?這很難說,大廳裡頓時變得一片混亂。她周圍的女人都爬出池子,擁進隔壁房間,那裡象是變成了一個旋渦,把一切都吸引在它周圍。奧爾加發現自己也被這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抓住了,她不假思索,僅僅由急切的好奇心引導,跟在別人後面。

靠近門邊,她看見一羣女人,她們背對着她,着,溼漉漉地,屁股朝天彎着身子。一個青年男人僵立在一邊。

更多的光着身子的女人擁進這間房子。當奧爾加走得更近時,她看見護士茹澤娜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那個青年男人突然在她身旁跪下來,叫道:“我殺害了她!是我!我是兇手!”

女人們的。其中一個人屈身在茹澤娜俯伏的身軀上,試圖觸摸她的脈搏。但這是一個無用的動作,這護士已經死了,沒有人懷疑這一點。光着溼溼的身子的女人們都急於想擠向前去,以便親眼看一看死亡,看一看它出現在一張熟悉的臉上。

弗朗特仍然跪在地上,他伸手抱住茹澤娜,吻着她的臉。

女人們在他上面時隱時現,弗朗特朝她們望了一眼,重新說:“我殺了她!逮捕我!”

一個女人說道:”咱們別呆站着了!”另一個女人跑到大廳去,開始呼叫救命。很快,茹澤娜的兩個同事跑來,後面跟着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

這時,奧爾加纔想到她是光着身子,她在其他的女人中間推推搡搡,擠在兩個陌生的男人——一個年輕人和一個醫生前面。她意識到這場面的荒唐,但她也知道這意識無濟於事,她會繼續再擠搡一會兒,以便瞧瞧死亡,她被它吸引和迷住了。

那個醫生徒勞地拿着茹澤娜的手腕,企圖觸摸她的脈搏。弗朗特不斷地重複說:“我殺了她,叫警察來,逮捕我。”16

雅庫布趕上了他的朋友,斯克雷託正要從醫務所回到他的診所去。他讚揚了斯克雷託的爵士鼓演奏,請他原諒在音樂會後他沒有等一下。

“我很遺憾你這麼快就離開了,”斯克雷託醫生說,“昨天是你在這兒的最後一整天,上帝知道你一直躲到哪裡去了,我們有這麼多的事要討論。最糟糕的是,你可能同那個瘦骨嶙峋的姑娘一直在一起消磨時間。感激是一種危險的情緒。”

“你是什麼意思,感激?我幹嗎應該感激她?”“你曾給我寫信,說她的父親曾對你很好。”

這天,斯克雷託醫生沒有門診,那張婦科檢查桌在房間後部顯得空落落的。兩個朋友使自己很舒服地坐在一對扶手椅裡。

“不,這同感激毫無關係,”雅庫布繼續說道。“我要你保護她,我心裡想到的最簡單的事是說,我感激她的父親。但其實真相卻完全不同。我現在要把我的那段生活結束了,所以我不妨把真相告訴你。我被關進監獄完全是她父親批准的,事實上,她父親認爲他是要把我置於死地。半年以後,他自己被處決了,而我很幸運,免受了絞刑。”

“換句話說,她是一個惡棍的女兒,”斯克雷託醫生說。

雅庫布聳聳肩,“他相信我是革命的敵人。大家都這樣說我,而他就相信了。”

“那你爲什麼告訴我,他是你的朋友?”

“我們曾經是朋友,所以他投票贊成判我的罪,他爲此感到十分自豪,這證明了他把理想置於友誼之上。那時候他給我打上革命叛徒的標記,他認爲他在使自己的個人利益服從於某個更高的東西,他認爲這是他一生中最了不起的行爲,”

“這就是你喜歡那個難看的姑娘的原因?”

“她同這些沒有關係,她是無辜的,”

“無辜的姑娘有成千上萬,如果你揀出這特別的一個,也許正因爲她是她父親的女兒。”

雅庫布聳一聳肩,斯克雷託醫生繼續說:“你和他一樣有點反常。在我看來,你也認爲同這姑娘的友誼是你一生中最了不起的行爲。你否認你的正常仇恨,抑制你的正常憎惡,只是爲了對自己證明你是多麼高尚。這雖然是動人的,但也是不自然的,完全不必要的。”

“你錯了,”雅庫布反駁道,“我並不想壓抑任何東西,我對高尚行爲不存幻想,我只是一看到她就爲她感到難過。她還是一個孩子時就被趕出了她的家鄉城市,她和她母親生活在一個山村,那兒的人不敢同她們有任何來往,很長時間不准她讀書,儘管她是一個有天賦的小姑娘。由於父母的政治態度就迫害孩子,這是可怕的,我難道也應該因爲她的父親便仇恨她嗎?我替她難過,因爲他們殺害了她的父親;我替她難過,因爲她父親覺得把一個同志置於死地是必要的。”

電話鈴響了,斯克雷託拿起話筒,聽着。他面帶慍怒,說:“我現在很忙。你的確需要我嗎?”他又頓了一下後說:“哦,那好吧,我就來。”他掛上電話,喃喃罵了一句。

“如果你有事,別讓我耽擱了你,反正我得動身了。”雅庫布說,從椅子裡站起來。

“見鬼,”斯克雷託說,”我們得不到一個機會談任何事。今天我本來有一些事想要同你商量,現在我的思路全亂了。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從清旱起,我一直在想它。你知道它會是什麼嗎?”

“不知道。”雅庫布說。

“見鬼,可現在他們要我去浴室……”

“這是道別的最好方式,正好在談話中間剎住。”雅庫布說,緊緊握住朋友的手。17

茹澤娜的屍體躺在通常留給醫生們值夜班的一個小房間裡,幾個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個公安檢察員也趕來了,他訊問着弗朗特,記下他的供述。弗朗特再次懇求把他逮捕。

“你給她藥片了嗎?”檢查員問。

“沒有。”

“那麼,不要再說你殺害了她。”

“她總是威脅說要自殺。”弗朗特說。

“爲什麼?”

“她說如果我不停止打擾她,她就要自殺。她說她不想要孩子。她寧願先把自己殺掉也不要有孩子。”

斯克雷託醫生進來。他同檢察員友好地互相問候,然後走到死去的姑娘身旁,他翻開她的眼瞼,檢查結膜。

“醫生,你是這護士的上級?”檢察員問。

“是的。”

“你認爲她服用的是一顆在你們的業務中可以得到的毒藥嗎?”

斯克雷託訊問了一下茹澤娜死亡的細節,然後他說:“聽起來不象是她在我們的診所能得到的任何藥。這一定是某種生物鹼,至於是哪一種,那得根據屍檢來決定。”

“她怎麼能得到這樣一種藥?”

“生物鹼是從某種植物中取得的物質,我不知道她怎麼能得到一顆生物鹼製片的。”

“一切都好象很神秘,”檢察員說,“甚至動機。這位年輕人陳述說她懷着他的孩子,而她正計劃作一次流產。”

“他叫她這樣做的!”弗朗特叫道。

“誰?”檢察員問。

“那個小號手!他想要從我身邊奪走她,他逼迫她把我的孩子打掉!我對他們進行過偵察,他們向流產事務委員會申請過!”

“我可以證實這一點,”斯克雷託醫生說,“今天,我們確實討論過這護士的流產申請。”

“那個音樂家和她在一起嗎?”檢查員問。

“是的,”斯克雷託說,“茹澤娜護士稱他是孩子的父親。”

“這是撒謊!那孩子是我的!”弗朗特叫道。

“沒有人懷疑這點,”斯克雷託說,“但是,茹澤娜護士必須稱某個已經結了婚的人作父親,這樣委員會纔會批准流產。”

“那麼,你自始至終都知道這是一個卑鄙的謊言!”弗朗特衝斯克雷託醫生嚷道。

“根據法律,婦女的話具有決定性。茹澤娜告訴我們,她懷着克利馬的孩子,克利馬錶示同意,這樣我們就沒有權利懷疑她的陳述。”

“但是,你並不相信克利馬先生有父親的權利?”檢察員問。

“是的。”

“你怎麼得出這個看法的?”

“總之,克利馬先生只來過我們的療養地兩次,每一次他的訪問都很短。他和茹澤娜之間根本不可能發生過任何親密的關係。我們這個療養地太小,這樣的新聞不能長久地保密。很可能,克利馬被說成是父親,僅僅是個幌子。茹澤娜護士說服克利馬先生同意了它,以便委員會能批准作流產。正如你能想見,眼前這個小夥子幾乎不可能予以合作。”

弗朗特不再接斯克雷託的話頭,他的頭腦裡已經一片空白。他只是不斷地聽到茹澤娜的話:你會逼得我自殺,你準會逼得我到這個地步。他確信是他導致了她的死亡,可他實在不能明白爲什麼。他完全不能理解這一切,他象一個原始人面對着一個奇蹟站着,象被一個謎弄得目瞪口呆的人。他變得又聾又啞,他的感覺不能抓住任何深奧的東西。

(可憐的弗朗特,你將不明不白地度過一生,你將只知道你的愛情殺害了一個你所愛的女人,你將在前額上帶着一個神秘的厄運標記,一個使人不能理解的該隱的標記,一個災難信使的標記走下去。)

他臉色蒼白,象鹽柱一樣遲鈍。他沒有注意到一個男人激動地走進房間,走到死去的姑娘身邊,長久地凝視着她,並撫摸她的頭髮。

斯克雷託醫生悄聲說:“自殺,服毒藥。”

新來的人驀地轉過頭,“自殺。我憑我的全部身心知道,這個女人不會奪去她的生命,如果她吞服了毒藥,那一定是謀殺。”

檢察員驚訝地瞧着這個人,這是巴特里弗,他的眼裡燃燒着憤怒的火。18

雅庫布轉動汽車鑰匙,把車開走了。不久他就經過了療養地的最後幾座別墅,發現自己到了開闊的鄉村。離邊境大約有四小時路程,他並不想開得太快,想到他將永遠不能再看到這個國家,這使得這塊土地具有了一種珍貴的性質。他覺得他不認識它,它看上去和他心目中的樣子不同。他不能逗留久一點真是遺憾。

但是,他意識到拖延他的離去,無論是一天還是一年,都不會真正改變一切。不管他耽留多久,他都不會再深切地重新瞭解這個國家。他必須平靜地承認這個悲哀的事實,他離開他的祖國,並沒有能夠認識它,沒有從它所提供的一切中獲益,他不但是一個沒能得到他應得權益的債權人,而且是一個沒有償付他的欠款的債務人。

於是,他想到那個他給了她假毒藥的姑娘。他對自己說,他的殺人經歷是他一生中最短的經歷。他笑了:我做了十八個小時的殺人犯。

但是他接着在內心反駁道:不,他並非真的只當了很短時間的殺人犯——他仍是一個兇手,而且在他有生之年都將仍是一個兇手。因爲無論淡藍色藥有毒還是無毒,這並不重要,要緊的是,他一直堅信它致死的毒力,但還是把它交給了一個陌生人,並且沒有真正試圖去救她。

他思考着這件事,帶着相信他的行爲只是一個實驗,在現實世界中是沒有後果的安之若泰。

他的謀殺行爲是一個奇特的行爲:沒有任何動機,從中什麼也得不到。那麼,它有什麼意義?顯然,它唯一的意義是使他看到自己是一個殺人犯。

謀殺作爲實驗,作爲一種自我暴露的行爲,這是一個熟悉的故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故事。他殺人是爲了對自己解答這個問題:一個人有權利殺害一個劣等人嗎?他有足夠的堅強承受這一後果嗎?謀殺是他向自己提出的一個問題。

的確,雅庫布的行爲中有某種東西把他和拉斯柯爾尼科夫聯繫起來:謀殺的毫無目的及它的理論性質。但是,其中也有區別:拉斯柯爾尼科夫是探討一個傑出的人是否有權爲了自己的利益犧牲一個劣等人的生存,可是,當雅庫布把藥管交給那個護士時,他心裡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雅庫布對探討一個人是否有權犧牲另一個人生命的問題不感興趣,相反,雅庫布堅信沒有人有這樣的權利,事實上,各種各樣的男人女人心安理得地硬說他們有這種權利,這使他感到恐懼。雅庫布生活在一個人的生命爲了抽象的思想而被輕易地毀滅的世界裡。他熟知那些傲慢的男女們的臉:不是邪惡的而是正直的,燃燒着正義的熱忱,或者閃耀着愉快的同志之情,臉上表現出富於戰鬥性的天真單純。還有的人表現出虔誠的懦弱,咕噥着歉意而又孜孜不倦地執行着他們都知道是殘酷和不公正的判決。雅庫布熟知這些面孔,他憎恨他們。而且,雅庫布知道所有的人都暗暗希望一些人死,只有兩樣東西阻止他們實現自己的願望:對懲罰的畏懼和進行謀殺的體力上的困難。雅庫布知道,如果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力量在遠處進行暗殺,人類在幾分鐘內就會滅絕。因此,他認爲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實驗完全是多餘的。

那麼,他爲什麼要把毒藥給那護士?這也許只是一個偶然的事?畢竟,拉斯柯爾尼科夫用了很長時間思考和準備他的計劃,而他則僅憑一時衝動行事。然而,雅庫布意識到,他也不知不覺地準備了許多年,當他把毒藥一拿給茹澤娜,這件事就變得象是一個罅隙,把他過去的全部生活,他對人們的全部憎惡都容納進去,從而獲得了平衡。

拉斯柯爾尼科夫打算用斧子殺害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時,他意識到他正處在一個可怕的門檻邊緣,正處在違背上帝戒律的邊緣,即使這個老太婆是一個邪惡的造物,她仍然是一個上帝的造物。雅庫布感覺不到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樣的恐懼,對他來說,人不是上帝的造物。雅庫布熱愛崇高和優美,但是他認識到這些不是人類的特性,他非常瞭解人,因此不喜歡他們。雅庫布是崇高的,所以要給他們毒藥。

我是一個靈魂高貴的殺人犯,他對自己說,似乎有點好笑和悲傷。

位斯柯爾尼科夫殺害了高利貸的老太婆後,不能控制他良心上爆發的可怕的譴責風暴,雅庫布深深確信一個人無權犧牲別人的生命,卻沒有感到一點悔恨的痛苦,可是,那個被他毒害的護士無疑是比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高利貸老巫婆更加可愛的一個人。

他試圖假設那護士果真死了,以此來考查自己。不,這個念頭不能讓他充滿任何有罪感。雅庫布平靜安寧地開車駛過令人悅目的鄉村,它正在輕輕地訴說着別離。

拉斯柯爾尼科夫所經歷的謀殺行爲是一個悲劇,並在他行爲的重負下猶豫不決。雅庫布驚奇地發現,他的行爲沒有重負,容易承受,輕若空氣。他不知道在這個輕鬆中是不是有比在那個俄國英雄的全部陰暗的痛苦和扭曲中更加恐怖的東西。

他開得很慢,不時因眺望風景而中斷他的思想。他對自己說,那片藥的插曲不過是一場玩笑,一場沒有後果的玩笑,是他整個一生在這塊土地上沒有留下痕跡,留下根,留下標記的象徵。現在,他象一陣風就要離開這塊土地了。19

克利馬抽了二百五十毫升血後,頭有點暈,他不耐煩地在斯克雷託的候診室等着,他不希望不和醫生告別,並請他照顧茹澤娜就離開療養地。在他們實際上把它從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以改變我的主意——茹澤娜的這些話仍在他耳邊迴響,使他感到恐懼。他擔心他一離開,茹澤娜就不再受他的影響,她也許會在最後一分鐘改變主意。

斯克雷託醫生終於出現了,克利馬匆匆握着他的手告別,對他傑出的爵士鼓演奏表示感謝。

“那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斯克雷託說,“你是了不起,我倒非常願意再開一次這樣的音樂會。也許我們還可以在別的療養地舉辦演出。”

“我很樂意,我的確喜歡你這樣支持我!”小號手熱情地說,又加了一句:“我想請你幫一個忙:請你注意一下茹澤娜,我怕某些蠢念頭又會鑽進她的頭腦,女人是這樣捉摸不透。”

“不會再有什麼鑽進她的頭腦了,別擔心,”斯克雷託說,”茹澤娜已經死了。”

克利馬一下子沒能理解斯克雷託的意思,醫生不得不解釋發生了什麼事,然後他說:”這是自殺,但它看起來有點神秘。人們會產生各種各樣古怪的念頭——你知道,她去流產事務委員會後一小時就殺害了自己。但是,請不要擔心,”他看見小號手臉色變白,便抓住他的胳膊,“幸運的是,我們的這位護士同一個年輕的機械工有過關係,他堅信那孩子是他的。我斷言你同茹澤娜決不會有任何性關係,是她說服了你扮演父親,因爲當雙方都未結婚時,委員會就會拒絕流產的要求。我只是想要你有所準備,萬一他們會問你一些問題。我看你的精神狀態不好,真遺憾,你得振作起來,我們以後還要開許多音樂會哩!”

克利馬完全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繼續握緊斯克雷託醫生的手。凱米蕾正在里士滿樓他的房間裡等他,克利馬緊緊把她摟住,接着開始熱烈地吻她——先是劈頭蓋臉,然後他跪在她面前,吻她的衣裙下襬。

“你怎麼啦?”

“沒什麼,我只是很高興和你在一起,你在這兒我感到很愉快。”

他們收拾行裝,把它運到汽車上。他說他累了,要她來開車。

他們沉默地開着車。克利馬精疲力盡,但非常輕鬆。想到也許會被詢問,這使他有點不安。他害怕凱米蕾會由此知道一點什麼。但是,他在心裡重複着斯克雷託醫生的話,即使人們詢問他,他會裝出是一個清白的上等人角色(在他的國家,這並不少見),他裝作是一個父親,只是爲了幫一個年輕女士的忙。沒有人能夠爲這樣一個有騎士氣概的行爲責備他,甚至連凱米蕾也不能。

他看着她。她的美麗象濃烈的芳香瀰漫在汽車的小小空間裡,他感到在他有生之年,他將愉快和滿足地呼吸着這芳香。在他的內心,他聽見一支小號柔和而遙遠的聲音。他決定在有生之年,他將願僅僅爲討這個女人喜歡而搞音樂,爲了他親愛的女人,他唯一的愛。20

每當她坐在駕駛盤前面,她都會頓時感到更加有力和獨立。但是這一次給予了她自信的,不僅是駕駛員的角色,而且是她在里士滿樓過道里遇見的那個陌生人的話。她不能把這些話從她心裡驅走,她也不能忘記他的面孔。這張臉比她丈夫光潔無須的面頰更富有男子氣,這使她感到她實際上從來沒有認識一個真正的男人。

她從眼梢斜睨了一眼小號手疲倦的面容,這張臉似乎有點下垂,露出一種莫測高深的滿意的微笑。而他的手正撫摸着她的肩膀。

這種過分的溫存既不能愉悅她,也不能感動她,它那令人費解的動機只能進一步證實她的懷疑,小號手對她保守了某個秘密,他在用鉛包住某個秘密的單獨的存在,不讓她窺視。然而,這一次她的反應並不是痛苦而只是漠然。

那個男人說什麼來着?他就要永遠離去了,她的心懷着一種溫柔纏綿的思慕感到悲傷。不僅思慕着這個男人,而且懷念着失去的機遇。不但這一個機遇,而且所有的機遇,她爲全部失去的、錯過的、漠視的機遇,甚至爲那些她永遠毫無所知的機遇而感到悲痛。

那個陌生人說他一直象一個瞎子那樣活着,他從來沒有意識到有美這樣一個東西。她理解他。她不是也一樣嗎?一直盲目地活着,心目中只有一個形象,被強烈的妒光照亮的一個形象。如果這盞探照燈突然熄滅了會怎麼樣呢?成千上萬個別的形象將會出現在白晝的光輝中,而那個象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男人就會僅僅變成許多男人中的一個。

她掌握着方向盤,她感到自信和美好,她想到:難道真是愛情把她限制在克利馬身邊——或者僅僅是害怕失去他?難道即使在一開始,恐懼就是一個愛的憂慮形式,愛一旦消退(過度緊張和精疲力盡),剩下的只是一個空的形式?也許她所剩下的便是恐懼本身,沒有愛的恐懼?如果她竟失去了這種恐懼,那還會剩下什麼呢?

在她旁邊,小號手又莫名其妙地露出笑容。她瞟了他一眼,在心裡對自己說,一旦她失去了嫉妒,那就什麼都不會留下了。她開着車向前猛駛,忽然,她明白了前面某處有一條分手的路。自從她和小號手結婚以來,同他分手的念頭第一次沒有使她產主任何憂慮。21

奧爾加走進巴特里弗的寓所,請求人們原諒:“請不要爲我這樣闖進來生氣,可我是這樣緊張,我忍受不了獨自一人。我肯定沒打擾你們吧?”

那個公安檢察員也在屋子裡,與巴特里弗和斯克雷託在一起。他回答說:“不,你沒有打擾我們。我們已結束了公務,正在聊天。”

“檢察員是我的一個老朋友。”斯克雷託醫生對奧爾加解釋。

“她究竟爲什麼這樣做?”

“她和她的男朋友發生了爭吵,在爭吵中間,她忽然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樣東西,放進她嘴裡。我們所知道的就這些,我怕我們能知道的也永遠就這些了。”

“檢察員,對不起,”巴特里弗堅持說,“我要求你記住我在陳述中告訴你的話,茹澤娜就是在這個房間裡同我度過了她的最後一夜。這一點也許我沒有對你講得很清楚: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夜晚,茹澤娜非常幸福。這位平凡普通的姑娘只需擺脫她那敵意的枷鎖和冷漠的環境,就會成爲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個充滿愛、溫柔和高尚的光彩奪目的人。你不瞭解她的內心禁閉着一個多麼美好的人,我重說一遍:昨天晚上,我爲她打開了一道通向新生活的門,她渴望着開始過這種生活,但是有人阻攔了我,”巴特里弗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加了一句:“這一定是地獄的力量。”

“當遇到的是地獄的力量,我怕警察局就沒有管轄權了。”檢察員說。

巴特里弗不理睬這句諷刺話,”自殺的判斷在這個案件裡是絕對胡說,試想一想,正當她就要開始生活時,她根本不可能殺害自己!我再次告訴你,我不會容許任何人指控她自殺。”

“親愛的先生,”檢察員回答,“沒有人指控她自殺,首先,自殺不是犯罪,它同刑事審訊毫無關係,它不是我們所要關心的事。”

“不,”巴特里弗說,“你不認爲自殺是犯罪,因爲對你來說,生命不過意味着只是活着。但對我來說,檢察員,沒有比自殺更大的罪孽了,它比謀殺還要壞。謀殺可以是出於復仇或貪婪的動機,但甚至連貪婪也是一種對生活的違反常情的愛。然而,那些自殺的人卻帶着嘲笑把上帝的饋贈扔進塵土。自殺是在造物主的臉上啐唾沫。我告訴你,我要盡我所能證明這姑娘是清白的,你說她殺害了自己,可是告訴我爲什麼;她有什麼可能的動機?”

“自殺的動機通常是某種神秘的事,”檢察員說,“此外,探尋這些不是我的工作。你不要爲我嚴守職責而生我的氣。我有大量工作,我幾乎沒有足夠時間對付這些,這案子雖然沒有結束,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不期望會有任何戲劇性的新進展。”

“你讓我感到驚異,檢察員,”巴特里弗用一種非常冰冷的語氣說,“我很驚異,你這麼快就準備結束有關一個人生命的事。”

奧爾加註意到檢察員的臉氣得發紅,但是他隨即控制住自己,停了一會兒,用一種幾乎過於溫和的聲調說:”那麼好吧,讓我們假設你是對的,發生了一件謀殺。咱們試着想象它可能是怎樣發生的,在死者的手提包裡,我們發現一管鎮靜藥,我們假設茹澤娜想要取出一片管裡的藥,但有人卻換了一顆看上去相似但卻有毒的不同的藥片。”

“你認爲茹澤娜吞服的毒藥是來自那管鎮靜藥?”斯克雷託醫生問。

“當然,那片毒藥也許是分開放在手提包裡的,如果是自殺,那就會是這個情形。但是,如果我們假設我們正在處理的是謀殺,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性:有人把毒藥放進了藥管,這片毒藥的形狀和顏色都與鎮靜藥相同。”

“恕我不能同意,”斯克雷託醫生說,“把生物鹼變成一顆光滑成型的藥片不是那麼容易的,它只能由某些人用類似製藥機的東西製造出來,而這一帶沒有人有這種條件。”

“你是說這附近任何人都不可能配製這樣的藥?”

“不是不可能,但是非常困難。”

“對我來說,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就夠了,”檢察員又繼續說,“現在,讓我們考察一下誰可能有興趣看到這姑娘死去的問題。她並不富裕,這樣我們可以排除貪婪。我們也可以排除政治動機或間諜活動,剩下來的便是性方面的動機。那麼,誰可能是我們的嫌疑犯?首先是她的情人。在她死之前,他剛同她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你們認爲是他悄悄給了他毒藥?”

沒有人回答檢察員的問題,他繼續說:”我不這樣相信。那個小夥子還在爲得到姑娘而奮鬥,他想要娶她。她懷着他的孩子,即使這孩子是別人的,重要的是,他堅信他是父親。當他一察覺她想要流產,他就變得絕望了。但是請記住,茹澤娜是從一個聽證會上回來,不是從一次實際上的流產後回來!就我們這位絕望的英雄來說,一切都還沒有失去,胎兒還活在她的身體內,他準備盡一切力量救它。當他這樣渴望做她的丈夫,做她孩子的父親時,認爲他毒害了她將是荒謬的。此外,斯克雷託醫生剛纔向我們解釋了,對一般人來說,得到一片製成象普通藥的毒藥是不容易的,這小夥子怎麼能設法搞到這樣一個東西,一個沒有社會關係的毛孩子?誰能向我解釋這一點?”

檢察員一直朝着巴特里弗,這時他聳聳肩膀。

“那麼好吧,讓我們考慮別的嫌疑犯,那個城裡來的小號手。他幾個月前結識了死者,我們不知道他們有多親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總之,他同死者變得非常友好,她感到可以直率地求他假裝是孩子的父親,陪她去流產事務委員會。她爲什麼求他而不求一個本地人?這很容易推測,住在這地區的已婚男人會擔心流言蜚語,在家庭裡引起風波,只有一個住在很遠地方的人能爲她提供這個幫助。此外,懷着一個有名的藝術家的孩子的傳聞,對這個護士來說是頗爲得意的,同時也不可能損害小號手的名譽。因此,我們可以設想,克利馬先生毫不猶豫地就提供了這個幫助,那麼,他幹嗎要殺害這個可憐的護士呢,正如斯克雷託醫生剛纔告訴我們的,克利馬先生根本不可能是胎兒的父親。但是,爲了爭辯的緣故,我們甚至可以考察一下這個可能性。讓我們假設克利馬是父親,對他來說這是非常不愉快的。可是告訴我,當她已同意接受流產,這一步並己得到官方的批准,他究竟爲什麼要謀害她呢?我們有什麼可能的理由,巴特里弗先生,認爲克利馬是一個兇手呢?”

“你並沒有理解我,”巴特里弗輕聲回答,“把什麼人處以絞刑,我不感興趣,我只希望使茹澤娜免罪,因爲自殺是最大的罪孽。甚至最殘忍的受苦也會有某種神秘的價值,甚至處在死亡邊緣的生命也是美麗的。一個沒有直面過死亡的人不會知道這一點,但是我知道它,檢察員,這就是我爲什麼要堅持盡我的全部力量證明這姑娘是清白的。”

“我和你有同感,相信我,”檢察員說,“畢竟,需要考慮第三個嫌疑犯,巴特里弗先生:美國商人正如他自己所承認的,死者同他度過了最後一夜。可能會有人反對,一個兇手不大會自願提供這樣的情報。但是,這種反駁並不有力。巴特里弗先生在衆目睽睽的音樂會上坐在茹澤娜身邊,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他倆一道離開。巴特里弗先生很清楚在這樣一個情形下,自己最好還是主動提供明顯的事實。巴特里弗先生告訴我們,對茹澤娜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夜晚,爲什麼不呢?巴特里弗先生不但是一個迷人的男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個美國商人,有許多美元和一個美國護照,能夠使他周遊全世界。茹澤娜被釘在這個小地方,拼命想找條門路出去。她有男朋友,他想和她結婚,但他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本地機械工,如果她打算同他結婚,她將就此永遠決定自己的命運,永遠不可能希望從這裡逃出去。她沒有別人,所以她跟他待下去,但是她不願無可挽回地和他結合,因爲她不想放棄對一種不同生活的全部希望。接着,一個老於世故、儀表堂皇的男人忽然出現了,他完全弄昏了她的頭,她夢想他會和她結婚,帶她去一個遙遠的國土。最初,她是一個謹慎的情婦,漸漸就變得越來越有要求。她明白她決不能放棄他,並開始訛詐他。巴特里弗已經結了婚,我知道他妻子定於明天從美國到來,就我所知,他愛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巴特里弗願意不惜一切來避免一個醜聞。他知道茹澤娜習慣帶一管鎮靜藥,知道它們象什麼樣子,他是一個富翁,在國外有廣泛的交往,對他來說,讓某個人製作一片形狀象茹澤娜的鎮靜藥的毒藥是很容易的。在那個美好的夜晚,當他親愛的人入睡時,他悄悄地把毒藥塞迸藥管。我相信,巴特里弗先生,”檢察員戲劇性地提高嗓門,“你是唯一有動機和辦法謀害茹澤娜護士的人,我奉勸你坦白交代。”

房間裡很靜,檢察員直視着巴特里弗,後者以同樣的平靜回視着他,他的神情表現得既不震驚也不惱火,最後他說:

“我並不對你的結論感到驚訝,由於你不能發現兇手,你不得不找出一個會承擔他的罪行的人。無辜的人應當承擔罪人的罪行,這正是生活的一個奧秘,逮捕我吧,如果你需要。”22

蒼茫的暮色籠罩着鄉間,雅庫布把車停在一個離邊境只有幾公里的村子裡。他想在他的祖國品味一下最後的時刻。他走出小汽車,沿着村子街道走去。

這不是一個有吸引力的街道,生鏽的廢銅爛鐵和陳舊的拖拉機輪胎亂扔在場子裡,這是一個缺乏管理、醜陋的村子。雅庫布想,這些生鏽的廢銅爛鐵就象他的祖國作爲告別,啐向他的一句粗話。街道在村子的草地那兒結束,草地中間有一個小池塘,這個池塘也是沒人照管,長滿水藻。幾隻鵝在池邊拍水,一個男孩子正試圖用一根枝條把它們從水裡趕出來。

雅庫布正要回到汽車那裡去,這時他的目光被一個站在一幢屋子窗前的男孩吸引住了。這孩子還不到五歲,正透過窗玻璃望着池塘。也許他在瞧那些鵝,也許他在瞧那個用枝條揮趕鵝羣的男孩。雅庫布不能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這是一張孩子的臉,但是吸引雅庫布的是那副眼鏡,這個小男孩戴着一副顯然是深度鏡片的大眼鏡,男孩的頭很小,眼鏡卻很大。他忍受着它們就象忍受着柵欄,忍受着一個命運,他透過鏡片凝望就象透過他被判終身監禁的一座監獄柵欄朝外望。雅庫布回視着這孩子的眼睛,心裡充滿了巨大的悲哀。

這感覺是突如其來的,就象一座水閘倒坍後突然傾瀉而來的洪水。雅庫布有很多很多年沒有感到過這樣悲哀了。他體驗過痛苦、失望,但沒有體驗過悲哀。而現在它卻突然降臨在他身上,他一步也不能挪動。

他看到這孩子戴着他的枷鎖,他憐憫這孩子和他的整個祖國。他覺得他已捨棄了自己的祖國,他拙劣地愛它,他那冷淡的、不成功的愛使他感到悲傷。

於是,他想到正是驕傲阻止了他愛他的祖國,一個崇高和優美所造成的驕傲,一個使他不喜歡自己的同胞,使他恨他們的愚蠢的驕傲,因爲他把他們僅僅看作是殺人犯。他再一次回想起他曾把毒藥給了一個陌生人,想起他自己就是一個殺人犯。他是一個殺人犯,他的驕傲已蕩然無存。他己成爲他們中的一員,成爲所有那些可悲的兇手的一個兄弟。

那個戴眼鏡的男孩象一個石雕佇立在窗前,依然凝望着池塘。雅庫布覺得這男孩雖然沒有傷害一個人,但仍被宣判終身承受一副可憐的大眼鏡的負擔。他的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他曾因爲某些事人們不能阻止,某些事產生於他們,某些事他們不得不忍受而一直責備他們,正如是一項不可更改的判決。他想到他沒有對崇高提出享有專利的權利,最大的崇高是熱愛人們,即使他們是殺人犯。

他想到那片淡藍色的藥,在他看來,他悄悄把它放進那個可惡的護士的藥裡,是一個信息,一個懇求,一個要普通人羣接納他的乞求,儘管他總是拒絕被看作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很快地走回到汽車旁邊,打開車門,坐在方向盤前面,開始朝邊境駛去。今天之前,他還認爲這會是一個輕鬆的時刻,他將會很高興地離去,他將離開一個他出生錯了的地方,一個他實在格格不入的地方。但是他現在明白,他正在離開他唯一的祖國,他沒有別的祖國。23

“你不要異想天開,”檢察員說,”監獄不會是你的各各他,我們不會向你打開它的光榮之門。我從來也不相信你可能是殺害這個年輕女人的兇手。我指控你只是爲了向你指出,她被謀害的想法是荒唐的。”

“我很高興你不是認真地提出起訴,”巴特里弗以一種和解的口吻說,“你說得對,我企圖對你證明茹澤娜的無辜,這是愚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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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興你們已解決了分歧,”斯克雷託醫生說,“至少我們有一個安慰:不管茹澤娜怎麼死的,她的最後一夜畢竟是美好的。”

“瞧那月亮,”巴特里弗說,“它就象昨天一樣明亮地照耀着,它把這間屋子變成了一個花園,不到二十四小時前,茹澤娜還象一個仙后統治着這個着了魔的花園。”

“我們實在不必十分強調正義,”斯克雷託說,“正義不是一件人類的事,有盲目、殘酷的法律的正義,也可能還有一個更高的正義,但是我沒有聽說過它。我總是覺得我是生活在正義之外。”

“你這是什麼意思?”奧爾加驚異地問。

“正義與我無關,”斯克雷託回答,“這是某種在我之外和之上的東西。總之,它是一種非人性的東西,我永遠不願同這種令人反感的力量合作。”

奧爾加反駁道:“你是想說,你不承認任何普通價值?”

“我承認的價值同正義毫無關係。”

“譬如?”奧爾加問。

“譬如,友誼。”斯克雷託輕輕地回答。

大家都陷入沉默。檢察員站起身欲離去,在這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奧爾加的腦子。“順便問問,茹澤娜帶着的那些藥是什麼顏色?”她問。

“淡藍色,”檢察員回答,帶着重新引起的興趣加了一句,“可你問這幹嗎?”

奧爾加害怕檢察員已經察覺了她的內心,竭力使她的問題顯得無足輕重:“哦,我只是碰巧在她的錢包裡看見過一管藥。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同一只藥管……”

檢察員沒有察覺她的內心,他已經疲勞了,然後祝這夥人晚安。

他走了以後,巴特里弗對斯克雷託說:“我們的妻子馬上就要到了,我們去車站接她們好嗎?”

“那我們走吧,順便提一句,我建議你今天晚上服兩倍你通常的藥量。”斯克雷託關切地說。

巴特里弗消失在隔壁房間。奧爾加對斯克雷託說:

“你曾經給過雅庫布一種毒藥,是一片淡藍色的藥。他總是把它放在他的口袋裡,我知道它。”

“這完全是胡說,我從來沒有給過他任何這種東西。”斯克雷託醫生非常堅決地回答。

接着,巴特里弗從另一個房間返回來,換了一條不同的領帶,於是奧爾加向這兩個男人告別。24

巴特里弗和斯克雷託醫生沿着白楊成行的街道朝火車站走去。

“瞧瞧那月亮!”巴特里弗說,“相信我,我們昨天在一起的確度過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良宵。”

“我相信你,但是你不應該冒這樣的險,過分的激情對你會是十分危險的。”

巴特里弗沒有回答,他的臉上顯出一種愉快自豪的表情。

“你好象情緒非常好。”斯克雷託醫生說。

“‘你說得對。如果是我設法讓她生命的最後一夜成爲一次美好的經歷,那麼,我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愉快。”

“你知道,”斯克雷託醫生忽然說,“有一件事我很久就想求你,可一直沒有勇氣。但是,今天這件事好象有某種不尋常的東西,它給了我勇氣……”

“當然應該這樣,斯克雷託醫生,說吧!”

“我想要你收我做兒子。”

巴特里弗驚異地站住,斯克雷託醫生開始解釋他的要求的理由。

“我非常願意爲你做任何事,你知道,”巴特里弗說,“我只是不知道我妻子會說什麼,在她看來這可能是愚蠢的,她將比她的兒子小十五歲,這不會引起什麼法律問題吧?”

“法律上沒有規定養子必須比他的父母親年輕。說到底,這不是親生的兒子,確切他說,只是一個養子。”

“你絕對肯定?”

“很久以前,我就同律師們解決了這問題。”斯克雷託有點窘迫地說。

“你知道,這是很不尋常的,我有點吃驚,”巴特里弗說,”但是今天,我充滿了一種特別的喜悅,我想要讓全世界幸福。如果它果真能使你幸福……我的兒子……”

兩個男人在街道中間擁抱。25

奧爾加躺在牀上(隔壁房間的收音機靜悄悄的),對她來說,這是很清楚的,雅庫布殺害了茹澤娜,並且只有她和斯克雷託醫生知道這一點。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爲什麼這樣做。她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但是,她接着就驚異地意識到(我們知道她善於自我觀察),這發抖是愉快的,她的恐懼充滿了驕傲。

昨天晚上,當她滿懷愛意地把雅庫布拉到她身邊時,他的心裡一定懷着最可怕的思想,這些思想因此也變成了她的一部分。

爲什麼這不擾亂我?她問自己,我爲什麼不向警察局告發他(而且永遠不會)?我也是生活在正義之外嗎?

但是,當她繼續進行她的自我觀察時,她越來越充滿一種奇特的、極樂的驕傲,她感到象是一個正遭到強姦的姑娘,突然被一陣令人暈眩的歡愉攫住,她越是反抗,這歡愉就變得越是強烈……26

火車駛進車站,兩個女人相攀着走出來。

第一個女人看上去大約三十五歲,她接受了斯克雷託醫生的一個吻。第二個女人比較年輕,穿着時髦,懷裡抱着一個孩子。巴特里弗吻了她。

“讓我看看你們的小寶寶,”斯克雷託醫生說,“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瞧他。”

“如果我不是十分了解你,我會懷疑你有不忠實的行爲,”斯克雷托夫人笑道,“瞧這兒,瞧他的上嘴脣!象你一樣恰恰在同樣的部位也有一個胎記。”

巴特里弗夫人端詳着斯克雷託的臉,大聲叫道:“真的!我在療養地的時候,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巴特里弗說:“這是一個如此奇特的偶然,我覺得可以無拘束地把它形容成一個奇蹟。斯克雷託醫生是一個天使,他給了婦女們健康,把他天使的印記留在他幫助帶到世上來的孩子們身上。因此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胎記,而是一個天使的印記。”

巴特里弗的解釋使人人快活,並引起一陣愉快的笑聲。

巴特里弗轉向他那迷人的妻子,“另外,我還要特此莊重宣佈,幾分鐘前,斯克雷託醫生已成爲我們的小約翰的哥哥,因此他們作爲手足,具有一個共同的標記是十分恰當的。”

“那麼,你終於做了這件事……”斯克雷托夫人快活地嘆道。

“我不明白,請解釋!”巴特里弗夫人說。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今天我們有許多話要談,有許多事要慶賀。我們將度過一個非常美妙的週末。”巴特里弗說,挽着妻子的胳膊。於是,他們四人朝燈火輝煌的站臺盡頭走去,很快就把車站拋在後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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