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有多久沒到你那了?”太后拈着棋子問, 目光依舊停在棋盤上。
“十一天。”我小聲地如實回答。
太后落了子,笑,“皇上長進不少, 居然能忍住十一天不見惠蘭。”
我訕訕地拿了棋子, 邊下邊想, 太后應該……沒說反話吧?
“聽說皇上被你氣得不輕?”我剛落一子, 太后緊跟而下。
“是。”我小心答是, 儘量將心思拉回棋局。
“你也沒有主動找過皇上?”
我小心翼翼地再下一子,“是。”
“那就繼續晾着他好了。過個一兩天他自己熬不住了,自然會來找你……你又輸了, 惠蘭。”太后落下最後一子,宣佈道。
“是啊。”我細細地再看一遍棋局, 才發現自己早入死地。
“惠蘭喜歡跟哀家下棋嗎?”太后望着我問。
我點點頭, 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老是輸,太后會不會煩?”
“惠蘭不想贏?”太后不答反問道。
“能贏當然好, 贏不了也沒什麼。下棋不過遊戲,不在乎輸贏。”我說。
“那惠蘭在乎的,是什麼?”太后望了我,一臉高深的笑。
我抿了抿脣,沒答。
“皇上下棋, 必是步步緊逼, 一心要贏。輸上一兩局倒還沒什麼, 若是像你這般盤盤皆輸, 皇上就會銳氣盡失, 一蹶不振。”太后嘆了口氣,“有些事情, 惠蘭看得要比皇上明白。皇上在乎的東西太多,難免會有無法取捨的時候。惠蘭,”她牽過我的手,鄭重道,“你會幫皇上的,對不對?”
我垂下眼眸,“太后想讓我做什麼?”
太后自座位上起來,對我道,“陪哀家走走吧。”
我點點頭,扶過太后,在景熙宮後院的小花園漫步。
隆冬已至,滿園蕭瑟,唯有道旁的樹樹寒梅凌寒怒放。空氣中,淡淡的梅香若有似無地飄至鼻端。
“少年得志,未必就是好事。皇上成就帝王之業的道路實在太過順利,年少氣盛,難免自視過高。皇上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眼下就是這天下,他都不放在眼裡。”
太后停下來,自樹上折下一段梅枝。宮女捧了花瓶過來,太后將花插好。
“花開一季,人活一世。這世上沒有什麼花能常開不衰,也沒有什麼人能永勝不敗,惠蘭只需將這個道理告訴皇上即可。”
“太后爲什麼不自己告訴他呢?”我不解道。
太后無奈地笑,“道理誰人不知?只是要讓聽的人真正明白,卻是千難萬難。”
我咬咬脣,“太后都做不到的事,我怎麼可能做到?”
“退下吧。”太后揮揮手,宮女們連同小蘭,一起退了下去。太后帶我在梅香亭內坐下。
“惠蘭說得對,我確實沒做好。”太后望着我,美眸裡隱隱透出一股憂傷。
“先帝年少即位,何嘗不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當時北方番國入侵,先帝御駕親征,着實打了不少漂亮戰。最終收復失地,重創番國,真是好不威風。只是漸漸地,先帝開始在聲聲頌揚中迷失,他甚至開始相信,自己就是無所不能的神!多麼可笑!”太后苦澀地笑笑,繼續道,“再後來,他寧願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也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實,漸漸地大權旁落而不自知……而今志兒雖登帝位,但要收服朝中重臣,還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我只怕他心浮氣燥,自亂陣腳。惠蘭,”太后望着我,眼裡是殷殷重託,“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會一直陪在志兒身邊的是不是?”
“太后,”我咬着脣,“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皇上身邊,有這麼多女人。皇后是王丞相的女兒,連賢妃是連將軍的妹妹,秦淑妃是皇上的髮妻……”只有我,什麼都不是。
“志兒身邊的女子,沒有一個比得上惠蘭!”太后望進我的眸子,不容置疑,“沒有哪個女子比得上惠蘭,因爲惠蘭待我志兒至情至性;因爲在惠蘭眼裡,從來沒有皇上,只有我的志兒;因爲惠蘭會同我一樣,爲志兒的痛而痛,爲志兒的苦而苦。我把志兒託付給惠蘭,就是因爲我知道,只要惠蘭點頭,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不管志兒往後會如何待你,你都會對志兒不離不棄。惠蘭絕對不會讓我兒孤身一人的。這個世界上,只有惠蘭能夠做到!”
“惠蘭,答應我,永遠都不離開志兒,永遠都不要讓他孤獨,好嗎?”
“太后……”
“惠蘭,我在哀求你。”太后認真的眸子裡,是虔誠的懇求。
“我會陪在皇上身邊,永遠不離開他。”我輕聲,許下諾言。
“惠蘭,對不起。”太后擁過我,低聲道。
“太后……”
“我知道自己是在爲難惠蘭。我知道惠蘭這些天都很不開心。我知道自己不該不顧惠蘭的意願,強行將惠蘭綁在宮中。可是惠蘭是這個世上我最信任的人,除了惠蘭,我不相信任何人!所以無論如何,我也要爲志兒將惠蘭留住!惠蘭,別怪我,好嗎?”
我輕輕搖頭。
“我喜歡太后,喜歡皇上。我願意爲太后和皇上做任何事,我能夠做到的任何事。”
從景熙宮回來,還沒進門,就看到皇上一身清爽的紫色長袍,等在祥儀宮門口。
他拉過我,在我額上輕點一下,“去換身衣服吧。”
我不解地回屋。宮女們將我頭上繁複的髮式解去,挽一個簡單的髮髻。厚重的宮裝,換成了輕便柔軟的便服。
出了門,馬車駛過,我被扶上馬車。
皇上已在車內坐好。我想了想,坐到他的身邊。
他彎彎脣角,將我收入臂彎。
“皇上要帶我去哪裡?”我問。
“城郊練兵場。”
“練兵場?”我愈加不解,皇上帶我到練兵場幹什麼?
“解題。”皇上含了笑,“把惠蘭出的剩下的兩題解了。”
我暗自心驚一陣。解題?解哪一道題需要練兵場這麼大的場地?皇上不會真的弄頭大象回來了吧?
出了宮門,馬車停了下來。
一隊騎馬的禁軍迎上來,其中一人牽過一頭棕色駿馬,交給皇上。
皇上跨上馬背,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大手一提,將我帶上馬來。
“出發!”皇上喝一聲,座下的馬兒撒了蹄,向前疾奔。騎馬的禁軍,護在周邊。
道邊的景物在馬蹄聲中,自身後飛掠而過,風在耳邊呼嘯,冷冷地刮過臉龐,卻說不出的舒爽。
我被皇上護在懷中,聽覺漸漸地被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佔據。撲通撲通,就像是我自己,心跳的聲音。
風止了。
我有些懶懶的不想動。皇上被風揚起的頭髮垂下來,拂在臉上,癢癢的,我忍不住笑。
皇上垂下頭來看我,輕嘆一聲,幾不可聞,“似乎每次出宮,你都會開心。”
我斂了笑,微微別過臉去。
皇上沒再說什麼,抱我下馬。
空曠的校場上,一塊半人多高的圓形巨石出現在我眼前。
我眨眨眼睛,望皇上。
皇上笑着拍拍那塊大石頭,“你要的千斤巨石。”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千斤巨石了?我在心裡小聲嘀咕,沒說話。
“巨石自樑東運來時,我問鑄石的石匠,如何知道此石恰好千斤?石匠答我,不同的貨物運上船時,船隻下沉的深度也會不同。巨石上船時,看船吃水的深度,便可大略知道石頭的重量了。同樣的,”皇上望向我,“將大象趕到船上,記下船隻吃水的深度,然後放上等量的貨物,稱量貨物的重量,就可以知道大象的重量了。這可是答案?”
我點了點頭。這個問題出自小學學的曹衝稱象,其實也不難。第三題倉促而出,更加簡單。槓桿原理,既然已經發明瞭稱,應該更加不難解纔是。
我正想着,只聽皇上吩咐道,“把辛桐帶上來。”
一會兒,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被帶上來。那小男孩扎着總角,體形偏矮。瘦削的臉上,兩隻眼睛又大又圓的,透着水靈。
“叩見皇上!貴妃娘娘!”辛桐一上來就撲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頭。
我還愣着,皇上已經命他起來了。
“辛桐天生神力,能力舉千鈞。今年正巧滿八歲了。”皇上對我說。
“皇上不會要讓他來推這塊石頭?”我哭笑不得地問。
皇上很認真地點頭。轉身吩咐辛桐開始。
只見辛桐從地上起來,捋了衣袖,雙手撐在那塊比他大上好幾倍的巨石上。
我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他吸足一口氣,小臉脹得通紅,努力地跟那塊大石頭奮戰着。
“皇上,還是……”我剛開口,卻見巨石居然真的緩緩移動起來,地上畫出一道一寸來長的深痕來。
我愣住。簡直不可思議!
那廂辛桐已鬆了手,喘着氣高興地跑到皇上面前,“皇上,動了!”
皇上拍拍他的腦袋,正色道,“辛桐聽賞!”
辛桐笑不可抑,拉長了耳朵等皇上開口。帶他上來的侍衛急忙朝他使眼色,好一會他明白過來,撲通一下,跪了下去。
皇上笑了笑,“賞辛桐黃金十兩,編入禁軍。”
那辛桐連磕了好幾個響頭,“謝皇上!謝皇上!不過皇上,”他磕了一半,似想起什麼事來,忙直起身來問,“禁軍是什麼?”
皇上過去將他扶起,拍拍他臉上的灰,指指身邊的侍衛,“禁軍就是跟他們一樣,在朕身邊做事,直接歸朕管的人。”
“跟魏叔叔一樣?”辛桐雙眼發亮,“那就可以天天穿新衣服,吃白米飯了?”
皇上忍不住笑,點頭。
“太好了!”辛桐跳起來。只是一會兒他又滿臉疑惑地擡起頭來,“那皇上,‘朕’又是什麼東西?”
魏侍衛臉色微變,有些急了。
皇上笑得無奈,“還有什麼問題去問你的魏叔叔吧。”他招招手,魏侍衛忙走過來,將辛桐帶走。
皇上朝我走來。我急忙轉過頭研究那塊大石頭。
“惠蘭,我把第三道題也解了。”他對我說。
我嘟嘟脣,不答。
“不服?”
我在石頭上磨自己的指甲,小聲,“我說的一個,明明是任意一個的意思……要是辛桐今年九歲了呢?皇上還找得到第二個辛桐?皇上也不知走了什麼運,這樣居然也能撞上……”
“看來惠蘭真是不服。”皇上將我的手從石頭上扯下來,“說吧,你要怎樣才能心服口服?”
“皇上也能讓我推動這石頭嗎?”我話一出口,皇上的眉頭皺了一下。
我訕訕垂下頭,也許不該跟皇上那麼較真。
“你堅持的話,其實也不難。”
我疑惑地擡起頭,只聽皇上已經將一個侍衛招過來,吩咐幾句。
“先到角樓休息一下。”皇上吩咐完,拉了我到校場的角樓裡喝茶。
我滿心疑慮,看皇上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禁不住有些惴惴。
摸約一炷香後,一個侍衛來報說一切準備妥當,皇上於是帶了我,下了角樓。
巨石邊上,堆了數十個竹筒,一道灰黑的痕,自巨石下,延展至腳邊。
一個侍衛將火把拿過來,皇上接過,塞到我手中。在我發表意見之前,他已經徑自拿了我的手,點燃了地上的火藥。
這個味道,是火藥沒錯。“火藥!皇上想幹什麼?”我有些慌。
皇上卻依舊氣定神閒,只是在聽我說話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惠蘭認得火藥?”
“皇上想炸了這石頭?”
皇上搖頭,“不是我,是惠蘭。”他指指我手中的火把。
我丟了火把,使勁推他,“快走,皇上!”
“怎麼了?”他狀似不解。
“我不知道你發什麼瘋!可是這麼近的距離會讓你受傷的你懂不懂?”我拼命地推他,想把他帶離爆炸可能波及的危險地帶,可是他卻定定地站在那裡,憑我怎麼推也紋絲不動。
“李志!你到底走不走!”我火了,大聲喝道。
他不但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惠蘭可知道自己剛纔說了什麼?”
他瘋了,絕對是瘋了。
我扭頭,藥引已經燒到巨石之下。來不及了。我閉上眼睛,下意識地伸手壓下他的脖子,將他的頭護在胸前。
一聲巨響。腳下的地面也因爲爆炸震動起來,我只緊緊地,摟住皇上。
“惠蘭是在保護我嗎?”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皇上的聲音,從天邊……不對!他就在身邊!
我睜開眼睛,驚愕地望着皇上含笑的眸子自懷中升起。
“咚、咚!”周圍一片靜謐,偶爾一兩聲石塊撞擊鐵塊的聲音傳來。
我轉過身。身前不知何時,多了一隊帶甲的護衛。各個舉着半人多高的盾牌,將我和皇上護在當中。
爆炸引起的塵埃漸漸散去,護衛從身前撤走。
大大的校場上,巨石被炸得粉碎,只留下地上的一個深坑。
“惠蘭不僅移動了巨石,還把巨石炸得粉碎。”皇上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我的眼淚,簌簌地直往下掉。
“怎麼了,惠蘭?”皇上似乎有些慌,伸手來扶我。
我打掉他的手,淚落得更厲害了。
他扳過我的身體,望定了我。
我狠狠地打他。“你嚇我幹什麼,嚇我幹什麼?”
他鬆口氣,擁我入懷,輕輕撫慰,“是我不好,快別哭了。”
我哭一陣,好容易將淚止住。咬咬牙,將他推開。
“不哭了?”他擡起我的臉,輕聲問。
我吸吸鼻子,點頭。
“那我們談談今晚的事。”
我的臉“轟”地一下,炸開了。
“可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我脹紅了臉,點頭。
“今晚,在祥儀宮等我。”
我垂下眼簾,不敢看他。咬着脣,繼續點頭。
他粗糙的手指滑上脣瓣,輕撩貝齒。我心顫得厲害,幾乎不能呼吸。他的脣,卻只點在額上。
“很想吻你,怕控制不住……還是等晚上……”
臉上的火,一下燒到耳根。
“我還得在這耽擱一陣,先派人送你回宮。”他招招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
有人扶着,我卻還是一滑,差點沒從車上掉下來。
皇上於是走過來,親自將我送上馬車。
“皇上!”見皇上就要放下車簾,我小聲喚道。
他的動作停下來,望着我。
我絞着衣裳,輕道,“再見。”
他笑着,放下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