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絕望

淑妃一直在等我。

我調整呼吸, 走到她面前。

“我已經跟皇上談過了。”我對她說。

她點了點頭,靜待下文。

“皇上很堅決,”我一邊說一邊觀察淑妃的神色, 也許是早已料想到皇上的反應, 她對我的話並沒有做出太大的反應, “不過, 他還是聽了我的勸, 答應不逼你太急。”

我走到她的身邊,在她面前坐下了。

“回宮前,我去了趟御藥監。抱歉, ”我擡眼對上她的眸,“我想確切地知道你的身體狀況。”

淑妃微垂眼簾, 輕輕點頭。

“孩子, 真的比性命甚至皇上還重要嗎?”我咬了咬脣, “淑妃,皇上他, 真的很需要你。”

她望着我,微微一笑,竟透着悽楚的味道,“我比皇上更堅決。皇后請不要勸我。”她柔軟的聲音滑過心坎,溼溼的感覺。

“我不勸你。”我將目光微微移下, “但若孕期超過三月, 你便不能反悔了。這段日子你先呆在鳳儀宮, 我答應阻止皇上來逼你, 但你也要答應我再好好想想, 好不好?”我說完,將目光擡起, 正視她。

她微笑着點點頭。我想起了雪白的梨花,美麗而嬌弱。

“晴兒!”我站起來,對晴兒吩咐道,“你帶淑妃到東邊的暖閣。”

“淑妃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莫要與我客氣。”我轉向淑妃,“折騰半宿,我即刻吩咐人準備午膳。淑妃不介意與我一同用膳吧?”我徵求她的意見。

淑妃站起來福了福身子,“謝皇后賞賜。”

我急忙將她扶起,“淑妃別太拘禮。我一個人吃飯也怪悶,日後有淑妃陪着,倒不用這麼沉悶了。”我對她笑笑,“你先到暖閣安頓,我在花廳等你。”

她點點頭,在小雨的扶持下跟着晴兒去了暖閣。

對不起,淑妃。我望着她孱弱的身影,輕輕地,在心裡道歉。

之後每天,我都會與淑妃一起用午膳。

飯前我總是親自盛上兩碗湯,我一碗,她一碗。她總是先看我喝下後,纔開始動碗裡的東西。

這些日子我都儘量少的離開鳳儀宮,大多數時間我都會跟淑妃在一起。

淑妃身體實在太弱,我只怕出了差池,所以儘量守在她身邊。如果有事,也好有個照應。

有時候賢妃會來。她見了我總板着臉,不怎麼說話。所以她來的時候我就會藉口離開,放她們兩人獨處。她們倆的感情似乎很好,像親姐妹般。共侍一夫,卻能相處融洽,我想這與身爲正室的淑妃的賢良與慧心是分不開的。

淑妃的好,我終於在這段日子裡慢慢認知。

她長歌善舞,多才多藝;她博識廣記,是不可多得的才女;她慧質蘭心,善解人意……這樣的風度,這樣的德才,若不是那個人盡皆知的出身,皇后之位,該是非她莫屬吧?

這樣的女子在身邊,皇上又怎麼可能不在意呢?

“皇后!”淑妃輕喚我一聲。

我恍然回神,卻見淑妃已經奏完一曲。

“琴藝不佳,讓皇后見笑了。”她謙虛地說道。

我忙搖頭,“淑妃如此過謙,倒是讓不通音律的我汗顏了。”穿越至今,也曾想過學琴,但終究還是沒有那樣的天賦,“淑妃的歌聲也極好聽:歌酒長春不夜,金翠照羅綺,笑語盈盈。陸海火山輻橫,萬國歡聲。登臨四時總好,況花朝、月白風清。豐年樂,歲熙熙、且醉太平。詞也很不錯。”這首歌的歌詞本有兩段,我沒記全,第二段她唱了三遍,我才勉強記得。

“重檐飛峻,麗採橫空,繁華壯觀都城。雲母屏開八面,人在青冥。憑闌瑞煙深處,望皇居、遙識蓬瀛。迴環閣道,五花相鬥,壓盡旗亭。歌酒長春不夜,金翠照羅綺,笑語盈盈。陸海火山輻橫,萬國歡聲。登臨四時總好,況花朝、月白風清。豐年樂,歲熙熙、且醉太平。”她將歌詞複述一遍,輕嘆一聲,“幼時教小妹撫琴,教的第一曲,便是此曲。”

“淑妃還有妹妹?”我驚訝道。聽說過淑妃的身世,原也是書香門第,只可惜家道中落,爲求生計,她才流落坊間。只是,未曾聽說過她還有妹妹。

“我往日的身份……”她頓了頓,“不想小妹隨我受累,我將她寄養別家。後來那戶人舉家遷徙,又逢戰亂,便再也找不着了。這些年斷斷續續地找尋,只是難見。大概,是無緣吧。”

“淑妃的妹妹,一定在某個地方幸福地生活着。”我認真而篤定地說。

淑妃望我一陣,微笑着點了點頭。

如果劉軒的估計沒有錯的話,今天該是藥效發揮的日子了。

我真的不想出門。可是今天是將第一批宮女譴送出宮的日子。

遣送宮女的事,我與太后商議過後,決定按宮女的年齡分批遣送。今天出宮宮女年齡都在50以上。宮裡能活到50歲的宮女實在不多,她們多已沒有親人,大多數仍願繼續留在宮中。今天要送的,只是8名老人而已。

躊躇許久,我決定出門。

出門前讓晴兒到御藥監打了個招呼,以保萬無一失。

我要做的,只是到國庫拿了銀子,分發給出宮的幾個宮女。我本以爲很快就可以結束的,可是臨行前幾個老宮女來送,十幾個老人哭得淚眼婆娑,我實在不忍心催。

好容易送完人,我快馬加鞭地趕回鳳儀宮。

守門宮人的臉色告訴我出事了!

剛邁進花廳,便見一個身影被狠狠地摔了出來。

“劉軒!”我驚呼一聲,正想上前,卻被一把長劍逼回了腳步。

擡眼,便對上連賢妃盛怒的眸。

不一會,淑妃被小雨小心地自後堂扶出。她的臉色,蒼白如透明的紙。那一刻我好像看見了夏末落在窗臺上奄奄一息的蝴蝶,只剩下殘敗的翼,在夏日最後的餘暉中無力地揮舞。

眼前的劍尖逼近一些,我不由得後退。

“是你下的藥,對不對?”連賢妃厲聲喝道。

我掃一眼劉軒,他的臉色微微發白,我看他時他微微將頭轉了過去。

“賢妃,”我對連賢妃道,“淑妃現在非常不好,你先讓劉軒給她治病好不好?”

“劉軒?”連賢妃眸光一冷,“林惠蘭,真想不到你的城府如此之深。若不是我對劉軒起了疑心,現在你們倆一定正在慶幸陰謀得逞了吧。”

她的劍鋒一轉,劍尖直指劉軒,“你大概並不計較,前朝一共有多少嬪妃和她們的孩子,默無聲息地死在他的手裡。這個劉軒,可是個製毒高手,他最擅長……”

“不要說了!”我捂住耳朵,大聲喝斷她的話。

淚水滴滴落下。

我都做了什麼?我想起了那日他微微顯露的震驚和苦澀。我居然和那些人一樣,逼着他去做他最不想做的事!我跟那些壞蛋,有什麼區別?

“對不起,對不起……”

“你承認了。”淑妃的聲音,幽幽地傳入耳膜。

我擡起淚眼,愣愣地望着她。

“我這麼信任你!”淑妃的眸光直刺眼眸,那是不加掩飾的恨意與絕望,“想不到我秦媛媛閱人無數,居然也會有看走眼的時候!林惠蘭,你很好呀!”

她用力地一拍桌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旁的小雨急忙遞過一張潔白的帕子。淑妃接過來,對着帕子咳上一陣。帕子拿開時,已經染上點點紅霞,如雪地中怒放的梅。

“淑妃,你聽我說……”

“還想狡辯!”連賢妃的劍回到我身上,“我還以爲,你比王皇后好些!想不到竟然比她更爲陰險惡毒!今日我就替皇上除掉你!看你如何再去害人!”

“惠蘭快走!”劉軒抓住連賢妃的腳,大叫道。

我倉皇后退,卻見劉軒已被連賢妃一腳踢開,持劍直逼向我!

躲不開的話,就算了……正絕望時只覺身體突地向後急退,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身前。

“皇上,劍……”我已不知該如此表達自己的恐懼,只慌張地伸出手,想將皇上推開。

皇上卻只是抓着我的腕,好似根本看不見身後依舊疾行的劍。

劍,終於停下。

“讓開!”連賢妃大聲喝道。

我擡頭看皇上,他卻只是垂着眸,不說話。

“李志!”連賢妃怒不可遏,“到現在,你還想庇護她嗎?”

“此事到此爲止。”皇上終於開口,低低的聲音帶着些許涼意。

“哐!”劍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連賢妃被氣跑了。

我被推開。

他走過去,輕輕地將淑妃擁住,“沒事了。”他柔聲說。

“帶我離開。”淑妃將臉埋入他懷中,彷彿低泣。

皇上點了頭,抱着她,離開。

手腕被誰輕輕挽過,卻見劉軒已經將藥箱搬過來,取了藥膏,輕輕地抹在我的腕上。

才發現手腕上已然紫了一圈。皇上恨我了吧?我將事情弄得這樣的糟。

“淑妃的情況很不妙。”劉軒垂着頭,低聲道,“連賢妃實在太過魯莽。淑妃剛剛流產,根本受不起任何刺激。”

“恩。”我應了一聲。

“如果……淑妃有什麼三長兩短,答應我,別太自責,好嗎?”劉軒擡起了頭,望定我。

“對不起。”我說。

“惠蘭?”

我伸出手,指在他的心窩上,“很疼吧?”

他垂下眸,抓過我定在他心口之上的手,緊緊按住。

撲通,撲通。那是一首叫做絕望的曲調。

想要的,得不到。想做的,做不了。想還的,還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