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家與溫家相距不遠,步行就可到達。於是除了溫樂溫潤兩兄弟外,他倆還帶着他們名下的各六個僕役。這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走在大都的路中央,溫潤房內的兩個小廝大約是感同身受的關係,一時間氣勢也逼人的很,簡直煞氣沖天。
溫潤見溫樂一路都在垂頭沉默,也未曾多想。都在一起呆了十多年,他又怎麼會不瞭解自家這個二弟?嫡母雖然大度,從未爲難過膝下兩個庶出的孩子,但從始至終,最寵愛的自然是自己的親骨肉。溫樂被她當做女孩兒般養在深閨,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可偏偏因爲三房地位的緣故,他總要受到幾個堂兄的欺負,久而久之,就養成了膽小怕事又喜歡息事寧人的性子。方纔那方仗義執言,只怕已經用盡了他的勇氣,眼下一路走來逐漸清醒,他總該知道害怕和爲難了。
不過也沒什麼,溫潤本就未抱希望,思及此反倒柔聲說:“二弟,大哥領了你這份心。今日之事不論如何叫你出面總歸不好,前方便是韋府,大哥去帶了三弟就回家,你真的不必跟隨了。”
溫樂垂頭撫着下巴,正在細細思考一會兒碰上的各種突發狀況要如何應對。
溫潤說了一遍,他沒有反應,於是只好又說一遍,還喊他的名字。
溫樂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的擡起頭:“啊?你叫我?”
他眼中似有迷惘,一雙眸子烏油油水汪汪的,微張着嘴一臉疑惑茫然的模樣,配上圓潤白胖的臉蛋,倒多出幾分溫潤不曾注意過的可愛。
溫潤也是有些意外,這人病了一場,似乎……瘦了?
可不是瘦了嗎?下巴都出來了,果真是韋氏的親兒子,姣好的五官端正秀氣,越發顯目了。
溫潤不知怎的就帶上些真心的笑意來:“你方纔沒聽到我說話?”
“我在想一會兒要怎麼‘仗勢欺人’,用哪個堂兄的模樣才能應對的無可挑剔。”
溫潤失笑:“你這是做什麼?要去砸人匾額麼?”他頓了頓,才道:“我瞧溫賢寸那樣的,就挺招人討厭。”
“妙極,與我想到了一處,”溫樂見他果真與自己親近了許多,更是不遺餘力的賣弄笑容,他心情頗好,轉頭朝自己身後的蒼朮忍冬招招手,又對溫潤身後的兩個小廝,天璣天璇道,“小的們來來來,咱們彩排彩排,一會兒得配合的天衣無縫纔好。”
天璣天璇雖然不甚明瞭彩排是什麼意思,但看自家少爺並未阻止,他們自己也想要出口惡氣,於是不假思索的就圍攏了過去,聽得溫樂的安排,一個個瞬間便神清氣爽。
溫潤起初只是無可奈何的旁聽,待幾句過後,卻有些愕然,轉念一想,才發現自己的思維確實太過僵化了。
幾人加快腳程,不多時便瞧見韋家巍峨的朱漆院牆遠遠的佇立那兒。
溫樂不動聲色的邁了一步,走在了衆人前頭。
韋家的兩個門房正在交頭接耳的嬉笑,對方纔在府內吃了癟的溫家三少爺各種幸災樂禍,溫家失勢的消息便是他們之中也傳揚開了。
哼,一個喪家之犬,也敢宵想韋府的嫡出大小姐,也不看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還敢上門來滋事!
遠遠的,其中一人撞了下同伴的肩膀:“哎,你瞧對面那對人是哪兒來的?我怎麼覺得有些眼熟呢?”
他同伴要機靈許多,瞧見領頭那個便認了出來,笑的見牙不見眼:“你又忘了?這是溫府三房的樂二爺,說起來母家還在咱們府裡。嘻嘻,如今死了爹又死了爺爺,只怕還沒有咱倆過的逍遙。”
他說罷,上前一步,攔下迎面走來的溫樂一行人,趾高氣揚的笑道:“樂二爺?您可是來尋咱們家幾位大爺這可不巧,大爺們都外出,可不在府裡!”
溫樂不動聲色道:“我來尋我三弟,你這是要攔我?”
“什麼三弟!?哪個三弟?”門房故作不知,眉宇間滿是譏誚,“溫府的三大爺,莫不是走丟了麼?怎會來韋家?”
溫樂笑眯眯的嗯了一聲,點點頭,回首朝蒼朮道:“來人,掌嘴。”
門房一愣,就見溫樂身後膀子最粗的一個小廝挽着袖子大步上前,啪啪便甩了他兩個耳光,只打的他眼冒金星腳踩綿雲。
他同伴駭了一跳,趕忙上前來扶住他倒下的身子,一面色厲內荏的朝着溫樂大喝:“樂二爺!您這是何意?在溫府作威作福我們管不到,莫非還要來韋家撒野麼!?”
溫樂也不理他,朝着天璣努努嘴,那天璣機靈的很,立刻張嘴挖苦道:“瞎了你的狗眼!我們家爵爺是正正當當聖上欽賜的一等忠賢爵爺,你家老爺見了都要好言問安的!你喊的是哪家的二爺?你的臉面可比天還大了!”
門房被他一說,才嚇了一跳,恍然間記起溫樂確實是被賜封了的事情,當即後背出了滿身冷汗。
溫府最近的事情實在太多,老太爺過世,三老爺過世,二老爺被聖上訓斥等等等等。大都裡的人都忙着奔走嘲笑,卻獨獨忘記了溫樂這一茬……實在是溫樂這人,在大都裡實在沒多大存在感,總讓人不自覺便忽略了。
一等子爵是穩穩當當的正一品,韋家老太爺在朝內經營多年,也不過是個從三品的京官,勉強能上朝聽政罷了。他們這些賣身僕如此舉止,可不是以下犯上麼!?
二人險些褲子都尿溼了,被這一嚇,只知道跪地磕頭:“爵爺饒命!小的……小的絕無冒犯之意啊!!!”
溫樂仍舊笑眯眯的:“照這樣說,我家三弟確實在府上做客咯?”
兩人不敢欺瞞,帶着哭腔道:“三少爺纔來了不久,小的們方纔確實沒記起來,是在府內!是在府內呢!”
“原來如此……”溫樂沉吟了片刻,上下打量了他倆一通,也不多追究,示意天璣天璇二人打開大門,自己便旁若無人的走進去了。
沉香水桐她們走過伏地的二人面前,都齊齊的唾了一聲:“呸!有眼無珠的狗東西!”
罵的那二人面色如雪,卻再不敢多言。
進了大門,見沒有外人了,溫樂瞧不出情緒的笑臉終於帶起絲得意來。他瞥着溫潤:“大哥,我這一出如何?”
溫潤方纔還有些驚愕,瞧他這樣,反倒無奈的笑了起來:“果真學了溫賢寸十成十,不過你若不說,我還真忘了爵位這一層。”
溫樂左右看看,讓蒼朮隨便在周圍逮了個花匠引路。他一面走一面小聲和溫潤道:“大哥一會兒最好不要說話,免得韋家老頭兒尋你的晦氣。”溫潤點點頭,並不接口,但心裡卻明白,溫樂他有爵位傍生,亂說話不算是了不得的禍事,他卻不成,若被抓住了小辮子,恐怕還要拖累溫樂下水。
遠遠瞧見大堂屋的匾額,溫潤賞了花匠二錢銀子,並不爲難的令他走了。
未走多近,隱約已經能聽到喧譁聲。
溫潤眉間一冷,表情霎時凝滯起來,語氣也寒氣迫人:“我聽見三弟的罵聲了。”
溫樂勾起脣角,給沉香使了個眼色。沉香憶起方纔溫樂說的話,帶着兩個姐妹快快的跑在前頭,嘴裡淒厲的嚎叫着:“三爺!!!三爺!!!!!”奔到堂屋門口一瞧,果真瞧見溫賢煉滿臉赤紅羞憤的被綁在屋子中間的一條椅子上,韋家的大房老爺手上舉着藤條,似乎正要打。
幾個溫家侍女出現的突然,似乎把他嚇了一跳,手上擡起預揮的鞭子頓了頓。
沉香和水桐見機飛快的跑了進去,一左一右跪在地上抱住溫賢煉的膝蓋,嚎啕大哭:“我的天!!!三爺!!!!韋府竟私設公堂,目無王法的要殺你麼!!!!”
莫說韋大老爺,就是溫賢煉,也一時間被這話驚的無語了片刻。
韋大老爺回過神來,想起那侍女說的話,一陣心悸:“你是哪兒來的丫頭!胡言亂語什麼!!!?”
此刻溫家兄弟已經走近大門,溫樂笑容滿面一腳踏了進去,揚聲道:“哎呦,大舅舅,好久未見,您果真精神矍鑠,容光煥發,可是有什麼大喜事兒?”
韋大老爺見到他,便是一愣:“樂兒?你怎麼到了?”
溫樂負手在身後,並不答話,天璣卻站了出來,指着韋大老爺的鼻子尖聲罵道:“韋家好大的膽子!門房沒眼色便罷了,怎麼竟連做主人的,也不知道眉眼高低!沒瞧見爵爺駕臨?不知道跪拜迎接的麼!?”
韋大老爺被他罵的又是一愣,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他看向溫樂,卻見溫樂一擺手,明顯不甚真心的責備那罵人的小廝:“你這小子!怎麼這樣心直口快!?”
韋大老爺險些吐血,但他並無官職傍生,不過一介庶民,見到了溫樂這一等爵爺,理當是要跪拜的。
見溫樂沒有任何阻止的意圖,他不敢落人口實,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面色難看的慢吞吞跪了下來,嘴裡憋出幾句:“見過爵爺……”
溫樂並不叫他起來,反倒繞着溫賢煉被綁的椅子走了一圈,語氣玩味:“大舅舅可真有雅興,我說三弟弟一早跑到哪兒去了,原來叫舅舅綁在這兒玩耍,可要加我一個?”
溫賢煉聽他這樣說話,氣得不行,趕緊大吼:“你這笨蛋!他這是綁着我要打呀!”
“哎呀!此話當真!?”溫樂做出一副詫異驚愕的表情,不敢置信的盯着韋大老爺道:“煉兒這話說的可是真的!?”
韋大老爺頭磕在地上,沒被叫起來,也無法貿然起身,卻也異常憤怒的跪坐了起來,咬牙切齒道:“爵爺明鑑!若要問責,倒不如先問他做了什麼纔好!”
溫樂盯着他眼睛,表情卻不變,反倒一派天真道:“我卻聽聞莊子曾說,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俎而代之矣。煉兒這是做了什麼惡事,卻叫慣來本分的大舅舅氣到關起門來教訓——溫——家——的孩子啦!?”
韋大老爺聞言一窒,眼珠子都恨的充起血來。
溫樂言下之意,顯然是說,溫家人若做了什麼事,自然有溫家人來定奪,哪兒輪得到你一個外人教訓?
這纔多久不見,這小子從哪兒學來的尖酸刻薄,牙鋒嘴利?
他怕會被氣死,索性閉嘴不再說話,還不到片刻功夫,在家休沐的韋老太爺卻叫人扶着,顫顫巍巍的來了。
在門口見兒子跪在地上,他起初不解,不過立刻想起溫樂的爵位來,心頭一沉。
溫樂也瞧見了他,正笑眯眯的盯着他看,但照他一把老骨頭的眼光,實在瞧不出那笑容裡帶了絲毫親近。
無法,老太爺只好躬身行禮道:“不知爵爺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實在失禮。”
溫樂笑嘻嘻的說:“外祖父老當益壯,腰彎的實在有風骨,我不過來尋三弟玩,大夥兒怎麼一個個都這樣多禮?”
我呸,你不多禮,還叫老大跪那兒到現在?
韋老太爺嘴皮子抽抽,似有無奈道:“是這個道理,但你大舅舅平日裡就循規蹈矩,禮不可廢,你莫要計較。”
“哎呀!”溫樂又是一驚一乍瞧向大老爺,“大舅舅怎麼還跪着?腿軟了麼?你這樣大年紀了,冬日要多進補鹿筋羊蹄,對腿腳纔好啊!”
韋大老爺肺都險些氣炸,卻只得顫顫巍巍站起來,還要虛僞道:“多謝爵爺關懷……”
老太爺見狀,給旁邊的隨從使了個眼色,叫人去鬆了溫賢煉的繩子。
那知道立於一旁的溫潤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竟忽然攔住那人,道:“且慢!”
韋老太爺笑的有些艱澀:“潤兒,你這是……煉兒被這樣綁住,先給他鬆開纔好。”
溫賢煉被綁的難受,聞言也忙不迭的想要點頭,腦袋卻被大哥溫潤一把按住。
那頭的溫樂與他心有靈犀一唱一和道:“外祖父此言差矣。大舅舅歷來行事謹慎,如今卻把煉兒綁在這兒,定是煉兒犯了大錯纔對。他既犯錯,我作爲兄長,也不能容許輕易饒恕他。若要我看,這小子平日裡鬧脾氣總沒個輕重,該把他送去府衙公審一頓,叫他坐幾天牢房纔好!叫他知道個天高地厚!”
韋老太爺被他說得笑容都快沒有了,只得強撐着道:“都是自家人……家醜不可外揚……更何況我們作爲長輩,本也不該多做計較,怎可對鋪公堂,昭告天下呢!?”
這小子實在陰毒!溫家老三找來本就是因爲退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爲了退婚,他前後給溫老太太塞了近二千兩銀票,此事從此便深埋土裡莫要見光纔好,若是對鋪同堂,韋家定要被天下人恥笑!
他此時已經明明白白看出溫樂的不懷好意和來者不善了。
那頭的溫賢煉卻傻頭傻腦,兩個哥哥都不替他說話,韋家的老匹夫還在那兒信口雌黃,他掙脫了溫潤的手,破口大罵:“呸!厚顏無恥!我犯了什麼錯?分明是韋家言而無信在先,我來討個公道又錯在了哪裡!?”
韋老太爺站在門外拄着拐,聞言臉上的笑容頃刻消失的乾乾淨淨。